天窗室(1 / 1)

起初,帕克太太会先带你去看那个双开间的客厅。当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说房间的优点以及那位住了八年的先生的各种优点时,你压根就不敢打断她的话。接着,你总算找到一个空当吞吞吐吐地说出,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时,那么帕克太太对于你这番话所表现出来的神气,一定会让你对你的父母顿然多出很多不满来,你甚至会嗔怪他们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培养成为适合帕克太太的客厅的那种人才。

随后,你带着闪躲似的表情走上一排楼梯,去看看每周八块钱租金的二楼后房。那么,此刻的帕克太太便会换上一副二楼的嘴脸,她会对你说,当初图森贝雷先生还没有到佛罗里达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榈滩附近的柑桔种植园时,就住在这里。房间的租金一直是十二块钱,这是相当便宜的价钱了。她还会强调说住在双开间前房、有独立浴室的麦金太尔太太,每年冬天都会到那个棕榈滩去。你听了她的一番介绍之后,支吾地说出你的想法,你希望看看租金更便宜一点的房间。

如果你此时没有被帕克太太的鄙夷神情所吓倒,你就会被她领到三楼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那个大房间。当然,斯基德先生的房间并没有空出来。他整天待在房间里写剧本,抽香烟。可是每一个来这里找房子的人总是会被帕克太太引到他的房间里去欣赏那门窗上的垂饰。而每次被新租户参观之后,斯基德先生就会付一部分欠租,因为他害怕有被勒令搬家的可能。

接着——啊,接着——如果你到目前为止仍旧局促不安地站着,一双滚烫的手不安地插在口袋里,用力攥紧那三块早已汗津津的钱,用低哑的嗓音说出你那可耻又无奈的贫困,那么帕克太太就不会再给你做向导了。她会拉开嗓门,叫一声“克拉拉”,立马调转过头,迈开步子下楼去了。于是,那个被唤作克拉拉的黑人使女会陪你爬上那代替四楼楼梯的、铺着毡毯的梯子,让你看看天窗室。

所谓天窗室是一间位于房屋中央,有七英尺宽、八英尺长,而且两边堆放着一些黑黢黢杂物的贮藏室。

天窗室里有一张小铁床、一个洗脸架和一把椅子,外加一个木头架子权当是梳妆台。四面墙空空****的,咄咄逼人,就像棺材的四壁一般,逼得你透不过气来。这时,你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摸到自己的喉咙上面,你喘着气,就像一个坐在井里的人一般抬头一望——总算恢复了正常呼吸。不过,透过小天窗的玻璃向外望,你会见到一方蓝天。

“两块钱,先生。”克拉拉会用一种半是轻蔑、半是特斯基吉式(美国南方阿拉巴马州的城市,黑人居民较多)的语调对你说。

有一天,丽森小姐也来这里找房子。她随身带着一台和她这样娇小的人十分不符的打字机。她那非常娇小的身材给人一种在身体停止发育后,眼睛和头发却长个不停的感觉。它们仿佛在说:“天哪!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啊?”

帕克太太领着丽森小姐去看双开间的客厅。“这个壁柜里,”她说,“可以放一架骨骼标本,或者麻醉剂,或者煤——”

“很抱歉,我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丽森小姐打了个寒战说。

帕克太太听了,又把她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够大夫和牙医资格的人的猜疑、怜悯、轻蔑和冰冷的眼神显露出来,她瞪了丽森小姐一眼,然后领她继续去看二楼后房。

“这要八块钱吗?”丽森小姐说,“啊!我样子看上去虽然年轻,可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只是一个穷苦的做工小姑娘。所以,还是麻烦您带我去看看位置高一点儿,租金低一点儿的房间吧。”

照例,斯基德先生又听到了叩门声,他被惊得连忙跳起来,烟蒂也撒了一地。

“对不起,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说,当她看到他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时,便露出一脸奸笑,然后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说,“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请这位小姐来看看你的门窗垂饰。”

“这太美啦。”丽森小姐嫣然一笑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跟天使一般美。

待到她们走了之后,斯基德先生着实忙了一阵子,把他最近的(没有上演的)剧本里那个高身材、黑头发的女主角全部抹去,随之换上一个头发浓密光泽、容貌秀丽活泼、娇小顽皮的姑娘。

“安娜·赫尔德(当时美国著名演员)肯定会争着扮演这个角色呐。”斯基德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他抬起双脚,踩在窗饰上,之后如同一只空中的墨斗鱼一样,消失在香烟雾中了。

没过多久,那声不耐烦的“克拉拉”便响了起来,如通过警钟一般地向全世界宣布了丽森小姐的经济情况。紧接着,一个皮肤黑得如同小鬼一般的克拉拉便抓住了她,并引领她爬上阴森森的梯子,把她推进一间顶上透着微光的拱形屋子,随即,那几个带有轻蔑和神秘意味的字眼从她口中吐了出来:“两块钱!”

“我就租这间了!”丽森小姐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表情里带着一抹轻松,接着她便朝着那张吱嘎作响的铁床坐了下去。

丽森小姐每天都出去工作。晚上她还会带回一些有字迹的纸张,用她那架打字机誊清。如果恰巧这天晚上没有工作,她就会跟别的房客一起坐在门口的高台阶上。或许上帝创造丽森小姐的时候,并没有让她住在天窗室里的打算。不得不说丽森是个十分开朗的女孩,她的心胸豁朗,脑袋里尽是一些微妙的、异想天开的念头。有一次,她甚至让斯基德先生把他那伟大的(没有出版的)喜剧《并非玩笑》(一名《地下铁道的继承人》)念了三幕给她听。

每每丽森小姐有空在台阶上坐上一两个钟头的时候,男房客们都简直快乐得不行。不过,那位在公立学校教书的,碰到什么都说“可不是吗”的身材高挑的金发小姐——朗纳克,却坐在石阶顶级,不以为然地嘿嘿冷笑着。而那位在百货商店工作,每星期日都会去康奈岛打活动木鸭的多恩小姐,也会坐在石阶底级,同朗纳克小姐一样嘿嘿地冷笑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一旦丽森小姐坐在石阶中级,男人们就会马上在她身边围拢过来。

尤其是斯基德先生,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心里早就把丽森小姐当成了他现实生活中私人浪漫剧中的主角。还有那位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大胖子——胡佛先生;以及那位极年轻的埃文斯先生,他老是吭吭地干咳着,以此来博得丽森小姐的注意,好劝他戒烟。男士们一致公认丽森小姐是“最有趣、最快活的人儿”,当然,正处在顶级和底级的冷笑却是难以与之妥协的。

说到这里,我请求诸位允许戏文暂停一下,让合唱队走到台前,为胡佛先生的肥胖洒一滴哀悼之泪。为了这脂肪的凄惨,臃肿不堪的灾害以及因肥胖而遭遇的嘲讽而唱哀歌吧。如果情场的得意与否取决于油脂的多寡,那么福斯塔夫可能要远远胜过瘦骨嶙峋的罗密欧。不过,情人大可以叹息,只是千万不能喘气,因为胖子是归莫默斯发落的。腰围五十二英寸的人,不管你的心脏跳得有多么忠诚,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去你的,胡佛!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胡佛也许能拐带着海伦逃跑;然而同样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胡佛,如果脑肥肠满的话,那么他只能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罢了。这样的胡佛,是永远没有机会的。

在一个夏日的晚上,帕克太太的房客们如往常一样闲坐着,丽森小姐忽然抬起头看看天空,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她嚷道:“呀,那不是比利·杰克逊吗!我在这儿的楼下也能见到。”

听此言,大伙都抬起头来——有的看高楼的窗子,有的则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一艘杰克逊操纵的飞艇。

“我说的是那颗星星。”丽森小姐解释道,同时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点着说,“不是那颗一闪一闪的大星星,而是它旁边的那颗,是一颗不动的蓝色星星。每天晚上我都可以从天窗里望到它,并且还给它起了名字,叫比利·杰克逊。”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是个天文学家呢,丽森小姐。”

“是啊,”观望星象的小人儿丽森小姐天真地回答着,“和任何一个天文学家一样,我知道火星居民的秋季服装会是什么新式样。”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不以为然地说,“你指的那颗星是仙后星座里的伽马星。它的亮度和二等星相仿,它的子午线程是——”

“哦,”年轻的埃文斯先生打断说,“不过我倒是认为比利·杰克逊这个名字要好得多。”

“是的,我也同意。”胡佛先生说,他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对朗纳克小姐也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认为既然那些占星的老头儿有权利给星星起名字,那么丽森小姐也应当有此权利。”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又说出了她的口头禅。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流星。”多恩小姐说,“星期日的时候我正好在康奈岛的游乐场里打枪,十枪当中打中了九次鸭子,一次兔子。”

“从这儿看还不是很清楚。”丽森小姐说,“你们如果在我的屋子里看效果会更好。你们也知道,如果坐在井底的话,即使白天也是可以看见星星的。每当夜色来临时,我的屋子就成了煤矿的竖井,而比利·杰克逊星就如同夜晚女神用来扣住她睡衣的大钻石别针一样。”

后来有一段时间,丽森小姐没有把那些冠冕堂皇的纸张带回来打字。并且她早晨出门也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户地跑事务所,央求傲慢的工友通报,为此她受尽了冷落和拒绝,每天都是一副很颓丧的样子。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天晚上,丽森小姐筋疲力竭地爬上了帕克太太的石阶,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她在饭店里吃了晚饭回家的时刻,不同的是,这天她并没有吃晚饭。

正当她要踏进门厅的时候,胡佛先生遇到了她。他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于是向她求婚,一身肥肉颤巍巍往她面前一杵,活脱脱一座随时可以崩坍的雪山。丽森小姐见状立马闪开了,一把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却举起手来,有气无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随后,她拉着扶手,一步一顿地挨上楼去。她从斯基德先生的房门口经过的时候,斯基德先生正在蘸着红墨水修改他那出喜剧(没有被接受的)中的舞台说明,注明女主角梅特尔·德洛姆(也就是丽森小姐)应该“从舞台左角一阵风似地跑向子爵身边”。终于,拖着疲倦身体的丽森小姐爬上了铺着毡毯的梯子,打开了她天窗室的门。

此刻,她已经没有气力去点灯和换衣服了。她倒在那张铁**,纤弱的身体倒在老旧的弹簧垫上,几乎看不出弹簧床做出的反应。在这个如同地府般幽暗的屋子里,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一抹微笑嵌在了她的嘴角。

她觉得,此刻,那颗比利·杰克逊的星辰正透过天窗,安详、明亮而不渝地照耀着她。她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周围一片空虚,顶上只是一方嵌着一颗星的、苍白的夜空。她给那颗星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名字,可这个名字并不恰当。朗纳克小姐说的是对的:它原是仙后星座的伽马星,不是什么比利·杰克逊。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称它为伽马。

她仰面躺着,想把胳臂抬起来,可是抬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她总算把两只瘦削的手指举到了嘴唇上,从黑暗的深渊中她朝着比利·杰克逊飞了一吻。随即,她的胳臂便软绵绵地滑落了下来。

“再见啦,比利。”她微弱地低吟着,“你远在几百万英里之外,甚至连眼睛都不肯眨一眨。可是当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却还能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陪着我,是吗?……几百万英里……再见啦,比利·杰克逊。”

第二天,大约上午十点钟时,黑使女克拉拉发觉丽森小姐的房门还锁着,房客们担心起来,他们一起把门撞开,看到丽森小姐毫无生气的样子后,他们开始擦生醋,打手腕,给她嗅烧焦的羽毛,可这些都不见效,有人便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过多久,救护车来了,倒退着停在门口。一位穿着白亚麻布罩衣的年轻精干的医生跳上了石阶,他的举止沉着、灵活,神态也很镇静,他那光洁的脸上显得又潇洒,又严肃。

“四十九号叫的救护车来了。”他简洁地说,“出了什么事情?”

“哦,是这里,大夫。”帕克太太显然很不高兴,好像她屋子里出了事而引起的麻烦比什么都叫人心烦,她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效果,还是救不醒她。那是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叫做埃尔西——是的,埃尔西·丽森小姐。我这里从来没有出过——”

“哪个房间?”医生打断帕克太太的絮叨暴喊起来,帕克太太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询问房间的口气。

“天窗室。就在——”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显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四级一跨,已经率先上了楼。帕克太太唯恐失了自己的尊严,也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她刚走到第一个楼梯口,就看见医生已经抱着那个“天文学家”下来了。医生站定后,便用他那训练有素,如同解剖刀一般锋利的舌头,任性地把她数落了一顿,不过声音并不高。可尽管如此,帕克太太还是像一件从钉子上滑落下来的浆硬的衣服一般,慢慢地皱缩起来。从那以后,她的身心上便永远留下了皱纹。偶尔,她的那些好奇的房客们也会问她,医生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

“算了吧,”她会这样回答,“如果我听了那番话,就能得到宽恕,那么我也就很满意了。”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抱着病人,大步穿过那群围观看热闹的人,以致到了后来他们也羞愧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因为他们发现医生的神情看上去就像是抱着一个死去的亲人。

他们还有留意到,医生并没有把他抱着的人安置在救护车里专用的担架上,他只是对司机喊了一句:“拼命快开吧,威尔逊。”

事情到了这里便完了。难道这也算是一篇故事吗?第二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小段消息,其中最后一句话可以帮助各位(正如帮助了我一样)把一丝半缕的细节联系起来。

报道说,贝尔维尤医院接收了一个住在东区某街四十九号,因饥饿而引起虚脱的年轻女人。结尾这样写道:

“负责治疗的随车医生威廉·杰克逊大夫声称,病人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