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讲完的故事(1 / 1)

如今,当有人再提到地狱的火焰时,我们已不会再唉声叹气,也不会再把燃烧过的灰烬涂在我们自己的头上了(这是一种犹太人表示忏悔时的风俗)。因为,就连那些布道的人也开始向我们揭示,我们所说的上帝,不过是镭或或一些科学检测出来的化合物。就算我们做了坏事,那么惩罚我们的也只是那些化学反应而已。这种说法真算得上一个喜讯,不过那些正教所启示的古老说法,多多少少还是会给我们带来恐惧。

有两个话题,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挥、自由解说,绝对没有被反驳的可能性。一是你可以谈谈你的梦境;二是你可以告诉人们你听见鹦鹉说话了。反正梦神摩非斯和小鸟都不可能成为证人,所以你对你的听众说什么,都没有人敢指出你所说的有什么不对。而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的材料,就取自一个梦境。因为漂亮的小鹦鹉能说的话实在太少了,所以我只能很抱歉,并且有些遗憾地放弃它了,而选择了不受领域限制的梦境。

我做了一个梦,它与古老的《圣经》的推论并无关系,而是与目前最令人敬畏的“末日审判”这个历史问题有关。加百列(七大天使之一,上帝传递好消息给人类的使者)已经吹响了号角,而我们这些人没有号角可吹,所以要被提走审问。我注意到一群身穿庄重的黑色长袍、领口背在后面的人站在一边,他们是专业的保证人。但是似乎他们也有麻烦,好像我们不会从他们身上得到任何帮助。

一个天使警察——也就是警察中的天使——飞到了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左边的翅膀,就把我带走了。在这之前,挨在我身旁的那群已经很有声望的人在接受审问。

“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吗?”警察问我。

“他们是谁?”我用提问代替回答。

“他们啊,”他说,“他们是……”

当然,这些都是与故事不相关的东西,还是先来说故事。

达尔西在百货公司工作。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卖汉堡,或者是辣椒酱,或者是其他的小饰品,总之百货公司有什么,她就卖什么。这份工作可以让她每个星期有六美元的收入。至于其他的,都算进了上帝经管的总账上——哦,牧师先生说,这个叫“原始能量”——那么,也就是说其余的都记到了她原始能量的总账上。

在店里工作的第一年,每个星期达尔西只能赚到五美元。如果知道她是怎样依靠这五美元过日子的,那么对你肯定是有益的。不在乎吗?很好,你可能、你可能对较大数目的钱才会感兴趣。六美元,金额算较大了吧。我会告诉你,她是怎么用六美元过一星期的。

一天下午六点的时候,达尔西一边扎帽针——在贴近她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一边对她的密友萨迪——总是在她左侧接待顾客的女孩——说:“萨迪,我和你说,我今天晚上要和皮吉吃晚餐,我们早就约好了。”

“你从来没说过!”萨迪羡慕地惊呼,“嗯,你真是太幸运了。皮吉可是很有钱哦,他总是带女孩子到高级的餐厅吃饭。有一天晚上,他就曾带布兰奇到霍夫曼酒店吃饭。那里的音乐优美动听,而且你还会看见许多社会名流和多金人士。你将度过一段奢华的时光,达尔西。”

达尔西急急忙忙往家赶。她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光芒,她的脸颊粉嫩——有一种天然的美丽,就像黎明前的曙光一样美丽的粉红色。这一天是周五,她上周的工资还剩下五十美分。

街道上车马如龙,人们都在争分夺秒地往家赶。百老汇的灯光明亮耀眼——导致几英里、几里格,甚至几百里格以外的飞蛾乱哄哄地朝这里飞来,并且争先恐后地自焚。表情如着装一样规整的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在养老院中养老的水手在樱桃核上雕刻出来的人,他转过身,盯着从他身边经过的还在一味加速跑的达尔西。曼哈顿,这朵只有在夜晚绽放的昙花,开始展现它苍白、香浓的花瓣了。

在一家商店门口,达尔西停了下来,这家商店的商品都很便宜。她买了一条假花边的衣领,用掉了仅存的五十美分。原本这些钱另有他用——十五美分用来买宵夜,明天的早餐还需要十美分,午餐十美分。另外还有十美分攒起来,作为储蓄。还有五美分是要买甘草糖的。尽管,对于她来说,甘草糖简直是一种奢侈品——就像是参加狂欢的舞会——但是没有乐趣,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达尔西租住在一间有家具的房子里。这种带家具的房子与寄宿客栈之间存在的差异在于,如果你在这间带家具的房间里挨饿,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达尔西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西区一栋棕色石头房子的三楼中的一间后房——那里就是她的屋子。她点燃了煤油灯。科学家告诉我们,钻石是已知的最坚硬的物质。他们错了。女房东知道的一种化合物比钻石还要坚固,与此相比,钻石就像是燃烧后的灰烬。她们用这种东西把煤气灯的出气孔堵住一大半,即使你站在椅子上,直到手指弄到发红,甚至是伤痕累累也是白费力气。就连发针不能动它分毫,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个才是最坚固的。

当达尔西点燃了煤气灯之后,我们得借用这十分之一的光亮来观察这间屋子。

沙发床、梳妆台、桌子、脸盆架、椅子——这些东西都是房东提供的。其他的都是达尔西自己的。梳妆台上,全是达尔西珍爱的宝贝:萨迪送给她的一个镀金的瓷瓶,一个咸菜公司发的日历,一本解梦占卜的书,一些装在玻璃盘子中的脂粉,还有一束绑着粉红色丝带的假樱桃。

靠着一面廉价的、已经有破损的镜子摆放的是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画像。在其中的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石膏的复制品,是戴罗马式头盔的爱尔兰人形象。在它旁边是一张色彩浓烈的石印油画,画面的色彩极具冲击力:一个黄色的孩子在捕捉鲜红色的蝴蝶。达尔西对这幅画的评判是,它是最上乘的艺术作品,无人超越。

对此,也没有人否定过。没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幅画是赝品,也没有人说这位黄色的昆虫学家太过幼稚。皮吉和她约好的时间是七点,他会来这里接她。此时就让这位姑娘忙着梳妆打扮吧,我们就礼貌性地回避一下,不打扰她了。先来聊聊其他的。

达尔西每个星期需要支付两美元的房租。平时呢,她早餐的成本是十美分。当她穿衣服的时候,她会在煤气灯上煮点咖啡、煎一个鸡蛋。周日清晨,她会到“比利”餐厅吃一顿盛大的早餐:牛排和油煎菠萝饼,这会花掉她二十五美分,另外还要付给服务员十美分的小费。在纽约,总是有那么多极具**的东西,很容易就让人铺张浪费。她平时的午餐在百货公司的餐厅吃,一周需要六十美分;晚餐是一美元五美分。晚报需要六美分,但是每到周日就要买两份报纸——一份是招聘信息,另一份用来阅读,总共十美分。总金额为四美元七十六美分。不过,女孩子总需要买些衣服,还有其他……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我曾听说过有的人在讨价还价之后总会买到非常便宜的布料,之后用针线创造出美丽的衣服,但是我始终对这个说法持怀疑的态度。我很想为达尔西的生活补充一些神圣的、自然的、不成文的、没有实施的条例,以便在她的生活中添加一丝快乐。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我的笔不听我的,没有办法写下去了。她去过康尼岛两次,是的,总共才两次,还骑过旋转木马。如果一个人期盼快乐的事情不是按照天来等待,而是按年算,那么人真是没什么可指望的。

说到皮吉,介绍他不需要太多的文字。当女孩子们提到他时,高贵的小猪(皮吉,英文pig)可能会无辜地受到牵连了。你可以打开那本最基础的蓝色的单词本,之后翻到由三个字母组成的词语的那一页,那么你就会看到对于他的正确描述:他很胖,有老鼠一样的心,蝙蝠的习性,和一只猫的神气——他穿着昂贵的衣服,是鉴别饥饿的专家。他只需随意看一家店铺里的女孩,就能告诉你这个女孩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比茶和棉花糖更有营养的东西了。神奇的是,误差不会超过一小时。他总是出没于各大商业街,寻觅漂亮的姑娘,之后请她们吃饭。对于他的品性,没有人看得起,就连在大街上遛狗的人也是一样。公平点儿讲他也算是一个独特的人,但是我不可以再纠缠他了,我可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费笔墨,再者,我又不是木匠。

差十分钟七点的时候,达尔西准备好了。她看了一眼斑驳的镜子,映照出来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深蓝色的礼服很合身,帽子上插了根黑色的羽毛做装饰,手套虽然有点污迹,但也还说得过去。这可是她省吃俭用之后置备的行头,很成功。

在这一刻达尔西忘记了一切,当然除了她自己的美丽。但是生活就是善于揭开面纱的一角,让她看看里面的奥妙。以前从来都没有男士约过她,但是现在,她马上就要过上流社会的生活了,她将要体验那种最闪亮、最夺目、最高品位的上流社会生活。

女孩们都说,皮吉是一个“大款”。也就是说等待达尔西的将是一个隆重的晚宴,有音乐,有打扮出众的女士们。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吃。所以每当女孩们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小脸都会奇怪地变形。毫无疑问,有了这次必然还会有第二次。

在很久以前她就注意到了一件蓝色的真丝上衣,它就摆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如果每周都能攒下二十美分,那么——我得好好算算!——哦,也得需要好几年啊!但是第七大道那边,有一个二手商店,那儿——

这时,有人敲门。达尔西打开了门,看见房东太太站在门口。她一脸虚假的笑容,鼻子还在嗅着屋子里的气味,看看有没有盗用煤气烹煮食物。

“有一位绅士在楼下,他想见你,”她说,“一位叫威金斯的先生。”

对于那些不幸地把他看作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傻女人来说,皮吉总是以这个名字示人。

达尔西转身到梳妆台上拿手帕,她突然停了下来,并且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在她刚才照镜子的时候,仿佛已经进入一个仙境,她看到一个公主,她刚刚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她却忽略了那个总用犹豫的眼神看她的人,这种眼神很迷人也很严肃,只有真正关心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眼神出现。这个人是真的关心她,使用的方式是表达赞成,或反对。这个人就是梳妆台上摆放在镀金相框中的基钦纳将军。他身材修长高大,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忧郁,就像晴朗的天空中出现了黑色的乌云。他严厉地看着她,目光中有一丝责备。

达尔西像是一个被人打开了开关的娃娃,之后机械地转身。转到房东太太的对面时,她停下说:“告诉他,我不能去了。”顿了一下,她继续说,“告诉他我病了,或者其他什么理由。反正就是告诉他,我不去了。”

达尔西把房门关好,锁住后,一头扑到自己的小**。她开始大哭起来,一直哭了十分钟才停下来。那顶黑色的帽子,帽檐都压碎了。基钦纳将军是她唯一的朋友。他是她心中一位英勇的骑士。他看起来有一丝隐约可见的忧郁,他上翘的小胡子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但是他还有一种庄重威严的神情,让她有一丝畏惧。她总是幻想有一天,她心中的骑士会穿着马靴来这里找她,并且向她求婚。有一天,当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挥动链条,抽打街边的路灯灯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声时,她竟然以为是将军来了,并且还打开窗户努力地向下张望。但是没有用,她知道这都是她的幻觉和期望而已。她更知道作为指挥将领基钦纳将军现在正在日本与凶残的土耳其人作战呢,他怎么可能从镀金的相框中走出来,向她求婚呢?但是这个夜晚,他确实战胜了皮吉。是的,至少这个夜晚他做到了。

大哭一场之后,达尔西重新振作起来,她脱下了参加晚宴用的、她最好的衣服,换上了一身很旧的蓝色睡衣。她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她唱了几句《萨美》,然后她看到自己的鼻翼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斑点。她把这个小红点弄掉了。之后,她把椅子搬到了一张破旧的桌子旁边,开始用一副发黄的纸牌算命。

“你这个可怕的、无礼的家伙!”她大声说,“我从来没有给他一点暗示,让他觉得我对他有意思!”

九点钟,达尔西从一个锡盒里拿出了饼干和树莓果酱,开始狂吃。她也给基钦纳将军敬了一些涂了果酱的饼干,不过他好像不大理会,就像是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看见一只蝴蝶那样冷漠——当然,如果在沙漠里有蝴蝶的话。

“如果你不想吃,就不要吃,”达尔西说,“不要摆出一副傲慢和责骂我的眼神。如果你每个星期只有六美元,看你还有没有现在这样的优越感,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达尔西这样粗鲁地对待基钦纳将军,可不是一个好兆头。然而,她又将矛头指向了本范努托·切利尼,她把他的脸翻了下去,贴在了桌子上。对于她来说,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她一直以为他是亨利八世,所以对他一直都很不满意。

九点半的时候,达尔西对着梳妆台上的照片看了一眼,熄了灯,并跳到**去了。在睡觉前,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也看了她一眼,算是说了晚安。这件事真的很无聊。这个故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明什么问题。它接下来要发生的是——又一次,是的,皮吉又一次邀请达尔西出去吃饭,达尔西感觉到比平时更加孤单,而基钦纳将军又恰好看错了方向,然后……

正如我前面所说过的,我梦见我站在一群很有钱有势的灵魂的旁边,一个天使警察抓着我的胳膊,问我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他们是谁?”我问。

“他们啊,”他说,“他们是那些开商场,雇用女孩,每周只给她们五六美元的老板。所以,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绝对不是。”我说,“我可没有背负那么深的罪孽。我只不过是烧了一所孤儿院,此外,还曾经为了一些钱财,夺走了一个瞎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