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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来,西方势力大举入侵,传统社会内部积弊丛生,中国遭受巨大危机。有识之士开始质疑传统社会的价值体系与思想学说,伴随着救国救民之路的探寻,批判也日渐犀利。例如,青年时曾饱尝家庭伦理之苦的谭嗣同痛陈:“三纲之慑人,足以破其胆,而杀其灵魂”,因此“独夫民贼,固甚乐三纲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为率,取便己故也”。此外在他看来,“五伦”唯有朋友一伦最为平等,其他皆属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谭嗣同疾呼“冲决网罗”,就是希望人们打破旧的、腐朽的社会关系,培养独立、自主、大无畏的豪迈人格。

章太炎在当时也是如此。他指出:“小群,大群之贼也;大独,大群之母也。”“大独必群,群必以独成。”呼吁人们摆脱传统社会里各种束缚人心的伦理关系,重建社会组织,让人与人之间能真正团结,形成“大群”,即近代民族国家,从而使中国步入独立富强之路。

但是改造社会谈何容易,章太炎1906年东渡日本,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演说时,特别指出他心目中的自立之道。在他看来,世间惊世骇俗之论往往出之于疯子,而且也只有疯子才能言行一致、不畏险阻、实践所言,世间能成大业者多出自此辈。若是所谓的“正常人”,在种种阻碍面前,绝难百折不回,孤行己意。因此他十分愿意别人称他为“疯子”、“神经病”。世人常称章太炎为“章疯子”,便是出自这里。在他眼中,“疯子”、“神经病”就是能不惧艰难险阻、不被名利**、意志坚定不屈、具有勇猛奋发精神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艰巨的革命事业里有所作为,才能称之为真正的独立。

同时在章太炎看来,中国传统儒学远不能塑造出这类人物。他认为“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所以“用儒家之道德,故坚苦卓励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基于此,他希望“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他所谓宗教,乃是具有“依自不依他”性格的华严、法相二宗。“要有这种信仰,才得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同时他表彰长期被视为儒门异端的《礼记》中的《儒行》篇,发扬其近乎侠道的慷慨激越之气,提倡“知耻”、“重厚”、“耿介”、“必信”四种品德。

章太炎的文章在清末之季曾鼓舞了一世人心,被许多人视为“革命文豪”。但民国建立之后,烈士的鲜血换来的却是吏治腐败、民生凋敝,袁世凯弄权于上、军阀政客跳梁于下,这让章太炎深感失望。

与自己的老师一样,鲁迅这时也曾陷入四顾彷徨之境。他曾经尝试“沉于国民中”、“回到古代去”,想借此驱除寂寞,当此举近乎成功时,昔日同门钱玄同来劝他为《新青年》杂志撰文,鲁迅起先仍颇感疑虑,认为唤醒铁屋中的沉睡者而无解救之道,实非善道,但又想起摧毁“铁屋”也非不可能,于是遂答应了钱玄同。于是,鲁迅就做出了他的第一篇文章,即小说《狂人日记》。

在小说《狂人日记》中,鲁迅借狂人之口对当时的社会展开批判与控诉:“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他以文学意象写出了当时的社会如何令人窒息,无时无刻不在压制人、摧残人,更有甚者,国民性之劣根代代相传,就连孩子也渐染其风。鲁迅将传统文化视为这一切的祸首,而只有成为别人眼中的“狂人”,才能众人皆醉我独醒,认清吃人社会的本质。仔细分疏,可以看到,鲁迅笔下的“狂人”与章太炎眼中的“疯子”,何其相似乃尔。

面对斯景,狂人该怎么办呢?在小说里,狂人对周围亲友苦苦相劝,劝他们别再吃人,可是没人理睬。更有甚者,吃人成性的人感到气愤,抿着嘴冷笑。这时他大哥高声呵斥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没有人搭理狂人,全当他是一不正常的疯子,因此他只能期待“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呼吁“救救孩子”。

然而鲁迅并未一直让狂人“狂”下去,在小说开头,他说狂人“已早愈,赴某县后补矣”。狂人不再“狂”,他没有狂到推倒一切的地步,而是融入了吃人的社会,成为其中一员,这体现了鲁迅对中国前途的悲观。在他看来,“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大多数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

在《野草》中,鲁迅援引裴多菲的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说:“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白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他知道改造社会,绝非易事,国民性中的劣根,存在久矣,个人面对“铁屋”,结局往往是头破血流,只是因为或许还能为下一代创造光明,所以不得不努力奋斗,与恶同归于尽。相较于胡适“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鲁迅撰于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一系列著作,悲凉之中蕴含深刻,那种强烈的批判力透纸背、直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