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鲁迅在《“题未定”草(七)》批评朱光潜是玩“摘句”的把戏,是以“割裂为美”。有的学者推测,可能是由于朱光潜在1926年评价周作人散文集《雨天的书》时说到周氏兄弟“没有脱去‘师爷气’”,并称周作人是“师爷派的诗人”,鲁迅则是“师爷派的小说家”。又说:“所以师爷气在《雨天的书》里只是冷,在《华盖集》里便不免冷而酷了。”1

1.《朱光潜全集》第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年,第190 页。

大约是这几句话无意中得罪了鲁迅。不过,朱光潜和周作人是有交往的2,此外,照理说上述一番评价也未必达到触怒鲁迅的地步,且鲁迅长朱光潜16岁之多,基本上可说是两代人。

那么,究竟是何原因促使鲁迅在病重的晚年提起笔来,和一个文坛初出茅庐的小辈论战呢?真实的原因还在于文学、美学的态度和立场的不同。事实上鲁迅所批评的,并不仅仅是朱光潜文章中的观点本身,还包含了对朱光潜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心态与观念持的反对态度。说起来这是一个复杂问题,牵涉到当时文化界的“京派”与“海派”的论争,也牵涉到左联与其他各文派的矛盾冲突,甚至还牵涉到复杂的政治文化问题。总之,譬如林语堂、梁实秋、朱光潜等观点类似的人都在这篇文章中遭到了批判;就当下的文人而言,他还是喜欢林莽这些进步作家,所以,他在林莽诗集序中还是不自觉提高了朱光潜的“静穆观”。

更深层次的是,当时“一·二九”运动刚刚结束,鲁迅知道当时已经不可能是“静穆”的、一个可以平和闲适时代,而应该是怒目金刚的年代。所以他说,“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这样看来,这场论争实际上是剧变时代不同思想家和文化人的不同心声的冲突。

在鲁迅看来,朱光潜虽然比自己小,但已是正在筹办的《文学杂志》主编,幕后仍然是胡适京派等人掌控,这是他素来讨厌的“帮闲美学”在那里作怪,骨子里无非是重弹“为艺术而艺术”的老调。这样以来,就不能简单孤立去看鲁迅的《“题未定”草(七)》里对朱光潜的批评。鲁迅在写这篇之前有两篇文章尤为值得注意:一是《“京派”和“海派”》;二是《从帮忙到扯淡》。这两篇都写于1935年,前一篇显然是暗指朱光潜正酝酿筹备主办的刊物《文学杂志》,内称“我是故意不举出那新出刊物的名目来的”。

根据朱光潜的回忆:当他刚回国时,“正逢‘京派’和‘海派’对垒。京派大半是文艺界旧知识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联。我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京派在‘新月’时期最盛。自从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之后,就日渐衰落。胡适和杨振声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组织一个8人编委会,筹办一种《文学杂志》。编委会之中有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徽因等人和我。他们看到我初出茅庐,不大为人所注目不容易成为靶子,就推我当主编。由胡适和王云五接洽,把新诞生的《文学杂志》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3。

鲁迅在文章里讽刺是“北京送秋波”,“上海叫‘来嘘’”,其实就是指京派和海派“杂烩”的《文学杂志》(该杂志两年筹备,创刊号于1937年5月1日)。杂志未出炉已然成了鲁迅攻击的“靶子”。后一篇则挖苦“帮闲文学”:一帮人有“帮闲”之“志”,却无“帮闲”之“才”。故称“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4。

如果再联系到鲁迅写《“题未定”草(七)》批评朱光潜所谓陶渊明浑身“静穆”观,应该说鲁迅的美学观是前后一致的,即带有现实功利性和批判性,是与“为艺术而艺术”超功利美学观相对立的。所以在大体上,是可以把朱光潜与鲁迅的这场争鸣看做是“功利与超功利”美学问题在深度学术层面的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