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1932年11月,周扬主编《文学月报》,浙江宁波人邱九如以“芸生”笔名创作了长诗《汉奸的供状》,在《文学月报》第四期上发表。在诗中,为了讽刺“自由人”胡秋原和“第三种人”苏汶,芸生使用了大量侮辱、恐吓甚至下流的语言,比如“×你的妈,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会变做剖开的西瓜”等,诸如此类。

鲁迅在看到这首诗后认为有批评的必要,便以致《文学月报》编辑周扬一封信的形式发表自己的看法,即著名的《恐吓和侮辱绝不是战斗》,以表达了鲁迅对《文学月报》文风的批判。他在文章中说,“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要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似的。……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的战法了……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1

——致《文学月报》编辑的一封信

起应兄:

前天收到《文学月报》第四期,看了一下。我所觉得不足的,并非因为它不及别种杂志的五花八门,乃是总还不能比先前充实。但这回提出了几位新的作家来,是极好的,作品的好坏我且不论,最近几年的刊物上,倘不是姓名曾经排印过了的作家,就很有不能登载的趋势,这么下去,新的作者要没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了。现在打破了这局面,虽然不过是一种月刊的一期,但究竟也扫去一些沉闷,所以我以为是一种好事情。但是,我对于芸生先生的一篇诗,却非常失望。

这诗,一目了然,是看了前一期的别德纳衣的讽刺诗2而作的。然而我们来比一比罢,别德纳衣的诗虽然自认为“恶毒”,但其中最甚的也不过是笑骂。这诗怎么样?有辱骂,有恐吓,还有无聊的攻击:其实是大可以不必作的。

例如罢,开首就是对于姓的开玩笑3。一个作者自取的别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譬如“铁血”,“病鹃”之类,固不妨由此开一点小玩笑。但姓氏籍贯,却不能决定本人的功罪,因为这是从上代传下来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说这话还在四年之前,当时曾有人评我为“封建余孽”,其实是捧住了这样的题材,欣欣然自以为得计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不过这种风气,近几年颇少见了,不料现在竟又复活起来,这确不能不说是一个退步。

尤其不堪的是结末的辱骂。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骂詈愈多,就愈是无产者作品似的。其实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况且即是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演义》式战法,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

接着又是什么“剖西瓜”4之类的恐吓,这也是极不对的,我想。无产者的革命,乃是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灭阶级,并非因为要杀人,即使是正面的敌人,倘不死于战场,就有大众的裁判,决不是一个诗人所能提笔判定生死的。现在虽然很有什么“杀人放火”的传闻,但这只是一种诬陷。中国的报纸上看不出实话,然而只要一看别国的例子也就可以恍然,德国的无产阶级革命5(虽然没有成功),并没有乱杀人;俄国不是连皇帝的宫殿都没有烧掉么?而我们的作者,却将革命的工农用笔涂成一个吓人的鬼脸,由我看来,真是鲁莽之极了。

自然,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但我想,这一份遗产,还是都让给叭儿狗文艺家去承受罢,我们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抛弃了它,是会和他们成为“一丘之貉”的。

不过我并非主张要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我只是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

刚才想到了以上的一些,便写出寄上,也许于编辑上可供参考。总之,我是极希望此后的《文学月报》上不再有那样的作品的。

专此布达,并问好。

鲁迅 十二月十日

应该说,鲁迅写这封信,目的是要确保“左联”用正确、正当的方式进行斗争,使其既拥有充沛的战斗力,又具有端正的文风。对于主编周扬,鲁迅写这封信既是批评,也包含了期望。这封信被周扬发表在1932年12月15日《文学月刊》第一卷第五、六期的合刊里。随后,周扬以貌似缄默的方式向鲁迅的意见提出挑战,从而把鲁迅推上了论争和矛盾的焦点。

次年的1933年2月3日,“左联”刊物《现代文化》出现了公开反驳鲁迅的文章,即《对鲁迅先生的〈恐吓和侮辱绝不是战斗〉有言》。这篇文章讽刺鲁迅“带有浓厚的右倾机会主义色彩”,“无形中已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1934年,《大晚报》又指责鲁迅的杂文《倒提》有“买办意识”。

这使鲁迅感到“左联”内部的复杂性,有人存心与他暗中为敌。1935年,鲁迅曾对萧军和萧红说,“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同年,鲁迅在给萧军的信中写道,“那个杂志(即《文学月报》)的文章难作得很,我先前也曾从公意作过文章,但同道中人,却用假名夹杂着真名,印出公开信来骂我……我真好像见鬼,怕了”。此信中的“同道中人”暗指“左联”的党团领导周扬等人。鲁迅在《答〈戏〉周刊编者》一文中还写道:“倘若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对他们的憎恶和鄙视,是明显在敌人之上的。”可见周扬主持下的“左联”在内部对鲁迅的斗争,也可以看到鲁迅所承受的压力和强烈的隐忍之情。

还有一件事情也引来了鲁迅的愤怒。当时,“左联”有一份内部刊物《文学生活》,每期都要寄给鲁迅、茅盾等“左联”的领导人。但不知何故,其中有一期未寄给鲁迅。后来鲁迅找来这期刊物,发现这一期的内容是总结1934年全年工作的报告,其中对“左联”工作中的问题提得很尖锐,而作为领导人的鲁迅却一无所知。1935年1月26日,他在致曹靖华的信中表示不满:“这里的朋友的行为,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出过一种刊物,将去年为止的事情,听说批评的一文不值,但又秘密起来,不寄给我看。”

1935年9月12日,鲁迅在给胡风的信中写道:“以我自己论,总觉得缚有一条绳索,由一个公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么起劲地做,也是打,而我回过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的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这真令我手足无措。”

1936年,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第一次提出“四条汉子”的称谓,明确表达对周扬的反感:“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

另外,鲁迅很看好萧军《八月的乡村》这部作品,帮助出版,并为之作序。但此书出版后,周扬却写了一篇书评,对其多有指责。鲁迅对此也较为生气,在上文中他又对徐懋庸说:“……现在我们的人,对一个新出的作家的很有意义的作品,百般挑剔,而对于资产阶级作家,却很客气,这不是同那奴隶总管一样的么?”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鲁迅与周扬的矛盾公开化了。在鲁迅的眼中,周扬将“左联”渐渐演变为一个政治机构和组织,内部有着完整的权力结构,不允许不同意见的存在,而周扬个人则在竭力建立个人权威,志在做“文坛皇帝”。在鲁迅看来,这是建立在同志之上的一种新的阶级关系,根本上还是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