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匈奴人夜以继日的哀嚎和诅咒发挥了效果,公元前117年,霍去病这把帝国最为锋锐的利刃,一病不起,命丧黄泉,时年,仅二十四岁。
汉武大帝的悲伤无从寄托,一处形似祁连山的墓穴修建了起来,希望能够借以纪念这位少年将军开疆拓土、追亡逐北的不世功勋。然而,出身军旅、身强体壮的少年,到底为什么如此脆弱?一场什么样的疾病,就轻易地夺走了他的性命呢?
这位少年,出身私生,长在锦绣长安,原本并没有品尝过生活的辛酸,却为了追逐梦想远赴大漠,勇气可嘉。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自然也就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但是,仅仅是风沙的侵蚀,似乎并不足以将这个纵横千里的将军击倒。
其实,真正让霍去病郁结于心,最终一病不起的,或许恰恰是此时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与他的梦想产生了激烈的碰撞。
可以铁血杀敌的少年却并不善于倾吐自己的心事,当他愕然发现,整个朝堂之上,居然在军事胜利的大好局面之下,开始了利益集团的角力之时,他的梦想,破灭了,他的心,也就碎了。
舅舅卫青谦恭仁厚,从不养士结党,不参与朝堂斗争,只是安心备战,但卫青背后所代表的庞大家族和势力,却并不会如同他一般勤恳忠诚。他们需要为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谋得利益,而卫青不断地退避,也未能就此脱离政治的漩涡。
对于君王来说,一个伟大的将领可以为国家构建一座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可以用剑来来赢得土地,然而当这个将领的背后有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利益集团时,他的一切都将会改变。毕竟,足够强大的军事指挥权和擅长阴谋诡计的门客,能够形成颠覆王朝的强大力量。
于是刘彻不断地提拔和重用霍去病,因为他的麾下尽是些匈奴降将和毫无根基背景之人。简言之,在皇帝眼中。政治上的霍去病,是孤独的。当刘彻开始提防庞大的卫氏家族时,霍去病也就不幸成为了在军事体系中制衡自己舅舅的最佳人选。
卫青虽然无奈,但是骑奴出身的他有着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来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而霍去病,却并不能够完全接受这勾心斗角的政治手腕。
他只懂得杀敌,他只愿意拼杀在战场上,他讨厌传统,讨厌一切拐弯抹角的朝堂暗战。他只是觉得,亲人之间,应当坦诚相助,袍泽之间,可以将后背托付。
于是霍去病在这场暗战中稀里糊涂地被别人利用了。一向只是统军征战的他,莫名其妙地连续向武帝上疏,请刘彻封皇子刘闳、刘旦、刘胥三人为诸侯王,并提出了诸侯王还是应该早去封地。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史记》
并没有看明白这其中原委的霍去病并不知道他的这次上疏到底代表了什么,但自小从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刘彻则早就看清,如果三位王子被派往封地,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当前的太子——刘据。
而刘据,正是卫子夫的儿子。他的背后,代表了一个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庞大利益集团。怀疑一切的君王到了此时,终于觉得当初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用以制衡卫氏家族的霍去病,已经走到了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从高祖刘邦时代起,吕氏乱政而导致的国家混乱让之后的历代汉帝警惕异常。外戚这个敏感而复杂的身份,成为了君王心里一根难以拔除的钉子。哪怕当初自己选择了一个歌女出身的卫子夫成为皇后,让平阳侯府母凭子贵,也没有想到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失控了。看到卫青与曾经的主人平阳公主成婚,一个在军政两端都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外戚,蓦然成型,君王坐不住了。
卫青小心谨慎地回避着纷乱复杂的朝堂权力斗争,而他强韧的心理承受能力让他能够淡然地面对君王的猜忌和抑制。但是,年轻气盛的霍去病,却不能。
当霍去病发现自己的上疏产生了自己根本没有想象到的巨大影响之后,他焦虑不堪,突然发现,那位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霍光,似乎也糊里糊涂地卷入了这场尔虞我诈的权力斗争之中。
被命运不断愚弄的霍去病心情沉重,他忽然举目,似乎看到了无数刀光剑影,这强大的压力,居然并不是来自那片草原,而是来自金碧辉煌的锦绣长安。
一时间,他似是有些恍惚了。一个偏激而固执,不停地和秩序与传统抗争的少年,居然发现自己竟然也不过是这所谓秩序和传统的组成部分之一罢了。简简单单的少年梦想,就这样粉碎在欲望和权力的铜墙铁壁面前,他难以接受,也无人倾诉。
一个孤独的少年面对草原大漠中的腥风血雨和明枪暗箭,他面不改色,不曾退缩,但当来自最亲密的家族的算计,和愿意为之赴死的君王的猜疑和利用扑面而来时,他彷徨了,毕竟这时,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塞外的风沙和匈奴人的利刃在他的肉体上,留下了纵横交错、刀刀见骨的伤口,而长安城里的冰冷王朝,却在他的心上,刺出了最为致命的一剑。
当自己为之守护的王朝变了味道,少年很难过,因为之后的每一夜,他或许都能够看到那些埋骨他乡的忠魂;当自己为之奋战的梦想成了别人的工具,少年很心痛,因为,随着梦想一道破碎的,是自己的信念,与灵魂。
虽然漠北的风很冷,但是并不足以击倒一个勇猛而固执的将军;虽然鲜血流淌的足够多,但这塞外的如刀罡风,总会停息。长安的风很轻,但是却旷日之久地吹个不停,至少偏激而孤独的少年不知道如何让它停止,反而在这燥热的风中,干枯了自己的心灵和生命。
那一年,他似乎是累了,倦了,再也没有力气来拿起那把浸透了鲜血的刀锋,斩断面前的荆棘了,刺破沉重的乌云了。一个与整个世界拼死战斗了一辈子的少年,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了那一句声嘶力竭地呐喊: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那个能够温暖和抚慰伤痕的家,确实不知,能在何时,出现在何地。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
——《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