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是挖断了地脉?(1 / 1)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秦王朝自商君变法之日起,走上了法家治国、兵家争霸的道路。虽然商鞅被继任者无情车裂,诛灭家族,然而最讽刺的却恰恰是商鞅临死那一声叹息:“作法自毙!”

令商鞅逃命无门、身死族灭的恰恰是他制定的治国方略。被四分五裂、死无全尸的一代名相,其实只不过是继承者秦惠文王给因变法而受到打击的利益集团一个交代罢了,与两国交锋战败方丢出去顶罪的死囚并无分别。只不过是惠文王就国家机器运转过程中,与传统既得利益集团交锋失败而背上黑锅的悲剧罢了。至于当年因新法而惩罚的仇恨,在国家利益面前丝毫不值得一提。惠文王心中明了,若要挥师东进,一扫六合,完成这个宏伟国家的最大利益,依旧需要继续推行新法。既然破坏平衡利益的商鞅已经被处死了,那么受到新法影响和侵害的世家们,就无法再对新法本身提出质疑和否定了。

于是有了: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

秦始皇也是如此打算,无论是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还是一把大火烧了书,埋了唧唧歪歪的文人,乃至举国之力北击匈奴,南平百越,修葺长城,都是希望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个比较稳定强盛的“故业”。而嬴政显然不可能自己一件件去做,自然要有下面人亲力亲为。于是蒙恬就如同商鞅一般,最后背了好大喜功爱打仗、劳民伤财修长城的黑锅。

但是最令人扼腕叹息的并不是背黑锅者的命运多么凄惨,而是白白背了黑锅却没有达到既定目标。商鞅用自己和全族的生命背了变法的黑锅以后,他的遗策被大领导继续肯定和推行,最终我们回首来评价商鞅时,依旧能够给予他非常高的评价和声名。因为,他的黑锅成功地变成了为理想和既定目标遮风挡雨的坚实盾牌。

秦始皇和蒙恬也背上了残暴君王和铁血监工的黑锅,很可惜,二世胡亥却拿着这两位长辈的黑锅去烧烤了。结果他们的理想被无情地烧得外焦里也焦了。无论是熊熊烈火中劈啪作响的先秦文献,还是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都成为了始皇帝和蒙恬难以抵挡的明枪暗箭。因为,如果失败,那些为了正义的理想所运用的非正义之手段,就变成了险恶阴谋。

先秦百家,儒家告诉我们,要真诚;墨法学派提出,要真实;道家则希望向世间传播恒长真理。然而对统治者管理天下要求最低的儒家显然并不是一把烈火就能够焚尽的,需要严格约束自我的墨子法家与修行人心的老庄道家,无可奈何地遭到持续不断地边缘化。于是,失去了真实和真理支撑的真诚,就成了伪善。

痛骂秦始皇的书生们不需要知道,如果不能约束人心的话,这天下会死去更多的人;指责长城浸透了鲜血的学者们也没有必要去考虑,如果用军队挡住来去如风的匈奴铁骑要付出多少军饷和生命的代价。他们只关心礼仪是不是足够高贵典雅,对待别人是不是仁厚平和。埋骨长城脚下的累累尸骨,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暴君与没有人性的监工对大众犯下的血腥罪行。

得民心者得天下,其实得天下者光靠民心支持是不够的,远远观望摇旗呐喊并不能让既得利益者老老实实地交出权力。在至少有一丝机会能够挣扎着活下去的状态下,选择为了更完美的世界而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人,是不够组成一支能够颠覆格局形态的军队的。

司马迁曾评价蒙恬,说这大秦朝天下初定,经历了战争的残酷洗礼,人民需要休养生息,而嬴政做出连续征伐与修筑长城这样的决定,动摇了秦王朝支撑的根基。世代身为忠臣宿将,应当运用君王所器重的话语权,对秦始皇进行相应的劝谏,这样才能够真正安抚和保护这些刚刚从苦难战争中逃脱出来的黎民百姓,进而才能得到支持,获得仁义之名,方能稳固统治。蒙恬只是固执地执行秦始皇下达的命令,率领军队浴血沙场,好不容易打跑了匈奴,却又继续压榨民力来修建那段荒山上的城墙,导致秦王朝失去了民心,然后被贾谊评价为“仁义不失而攻守之势异也”。这样的蒙恬远不算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因为不能够为了国家王朝的长远做出负责任的规划,反而成了压垮秦王朝的又一个沉重筹码。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史记·蒙恬列传》

司马迁也许是对的,因为他宅心仁厚,愿意为受苦难煎熬的社会民众争取更加妥善的生存环境和发展空间。

然而现实是那样的残酷,如果没有这些用铁和血筑起的长城,试想北方的胡人铁骑,将会冲入广袤的中原大地上,肆意劫掠,获得令游牧社会向前发展所需要的原始财富。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捧着书简的士子,与严格要求礼法仁义的先生们,又将是另一种评说。这是时代给智者的考题,也是历史给出的答案。当然如果像秦后两汉那般,也有另一种选择,以精美的财帛与联姻,为了民族大义、为了国家安全、为了保护文化、为了韬光养晦,于是会有一去紫台连朔漠,以大义之名;于是会有独留青冢向黄昏,为天下苍生。然而,这一切真能平衡得了多少力量的较量?

唯有鲜血方能救赎,唯有胜利才能宽恕。

文明经过岁月沉淀出来的淳淳美酒,需要的是一个足够坚硬的酒坛子来承载,否则的话,风沙能够吸干美酒的精华,鲜血会让这酒完全变了味道。

可惜,当人们需要美酒的时候,不会有人发现原来盛放美酒的坛子表面已经满是伤痕,人们只需要这美酒能够让生活充满芳香的滋味。而当酒坛子破掉的时候,大家最心疼的,定然不会是那破碎的瓦片,只会叹息一声:

这个坛子真是不够坚固,可惜了这美酒,洒掉了。

蒙恬因秦王室宫闱之争,付出了性命,虽是对大秦朝忠心一片,死而不悔,然而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无所畏惧取义成仁,没有任何人不害怕死神寒光凛凛的镰刀。真正的猛士,也并不是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而是阴冷的死神与滚烫的鲜血,也无法战胜他们的信仰。即便害怕,也依旧选择前行,即便无法成功,也依旧愿意抓紧满是尖刺的荆棘。

蒙恬引颈就戮之时,一声叹息:“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选择守先王之义而死,这位铁血将军也会有那深深的无奈和感慨,也会有无尽的不甘与纠结。

然而,无奈并非是无力改变,若是选择放弃忠诚的底线,那么麾下三十万雄师的戍边大将完全可以按兵观望,等待皇室内部争斗尘埃落定以后选择自己最好的出路,因为没有任何皇帝非要凭空树立一份几十万刀剑日夜威胁的仇恨,如果蒙恬在始皇驾崩、扶苏自杀时,选择在军中继续观望,名义上臣服于胡亥集团而实际上行使藩王权力,二世完全没有必要歼灭这三十万雄师,杀掉蒙恬。然而蒙恬选择交出军权,入狱赴死。他只能感慨不愧对天地良心,不愧对自己的底线。因为约束他行为的,并不是军法刀枪,也不是高官厚禄,而是自己心中始终悬挂着的道义之剑。

这把剑的光芒可以令死神的镰刀黯然失色,这把剑的约束之力能够让所有威逼与利诱无从下手。然而蒙恬认为,他不甘心,他没有愧对什么,没有犯下自己道德之剑所约束下的罪恶,他可以死,那是因为拥兵抗命,列土封疆,是罪过。

回首一生,蒙恬忽然觉得,这一切的不甘,或许是不应该。秦王朝强大武力镇压下的反抗之火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为了王朝传承而手中染满鲜血,背上恶魔之名的先主和他,没能够把接下来的事业和信仰完整地传承到一个广有贤名的天使手中。在民众眼中,老皇帝是个好大喜功的暴虐君主;手下大将们,也全是如狼似虎的凶恶屠夫;而继承这一切的家伙,与他们的前辈相比,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残暴之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世道已经无法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了,时间的力量好不容易让那个恶魔永远消失了,那个所有人期望的贤良天使却因为权力之争的失败,没能登上那个可以主宰苍生命运的舞台。大家感觉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可怕恶魔再度转生,获得了更加年轻的生命和更加残暴的能力,相对于之前的老皇帝,他并不能够将这份凶狠和高压,释放给自己的子民,同时也不能给那些满身风沙的胡人与南荒百越的蛮子带去同样的痛苦,他只会把痛苦完完全全地丢在自己的家园上。

蒙恬在此已经看穿了这一切。

他忽然觉得,原本一切都规划好的战略方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离奇的偏移,公子扶苏的眼界与格局,似乎完全超越了先主计划本身建立的基础。先主认为自己能够站在风口浪尖,扫平天下,开创恢弘基业的才能与格局,已经足够大了,而扶苏这个从那般环境下成长的太子,却形成了令自己老爹也未能料到的浩瀚价值观。

扫平天下,以山川河海为绘制理想之宣纸,以天下无数旷世奇才为笔,世间苍生万物为砚墨,构画自己美好理想蓝图的秦始皇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殚精竭虑、不惜背上一世骂名给扶苏留下一个他认为足够美好和宽阔的舞台时,这个看起来软绵绵、宅心仁厚、能得到老百姓们称赞的贤名王子,早已经用天作棋盘,用星作子,将这苍茫大地,锦绣江山,放在了心里。

但是这样优秀到超标的答案,却因其广大胸怀与心中道义,稀里糊涂地夭折在前行的路上。就此,那个只把王位当做获取个人利益捷径的二公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几代人用生命守护的王朝,因此而断送。

或许自己这么多年的南征北战,杀戮太重了,是那沙场上累累的尸骨被时光的力量化为齑粉,随着凛冽的风飘散起来,遮住了大秦王朝即将到来的温暖的阳光吧。

或许自己这么多年的赶杀匈奴,太过绝情了,被驱赶到阴山以北苦寒之地拼死挣扎的匈奴百姓们,日以继夜地在用恶毒的咒语侵蚀着大秦王朝渐渐厚实起来的基石吧。

或许自己这么多年的修葺长城,修得太长了,无数人以身为锄铲,披荆斩棘,破山断水,直到凝泪成冰,血沃荒原,那深深的怨念和血泪,滴穿了大地,甚至污染破坏了大秦的龙脉吧!

这应该是人力无法掌控的天定命运吧,蒙恬不小心破坏、挖断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龙脉,才导致了如今局面,才招致了这样的惩罚和报应吧,如此看来,虽然我们蒙氏家族如此的忠心耿耿,如此的尽心尽力,但是我们却确确实实地伤害了这个我们希望能一直守护的王朝。那么,果然,这是无可宽恕的罪孽,果然,这确实应该以死谢罪。

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巉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乃吞药自杀。

——《史记·蒙恬列传》

如此说来,蒙恬果然是个愚蠢的将军,当他麾下秦军北击匈奴威震天下,修筑长城保护中原的时候,没有想到,也没能看穿,保护秦王朝的万里长城,却是从歌舞升平的咸阳城,开始坍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