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还是无罪?(1 / 1)

至此,长平之战落下了帷幕,可怜沙场河边骨,谁是深闺梦里人?四十余万赵军的鲜血染红了大地,燃烧的军旗点燃了秦赵两国百姓心中仇恨的烈焰。断壁残垣,断戈裂甲,无声地诉说着惨烈战争带来的彻骨伤痛。

大获全胜的秦军,也同样损失惨重。夜风如刀,白起策马回首,淡淡的月光洒满了将士征衣,远处自己下令坑杀降卒的山谷中,血腥味儿飘出很远。此次回师,已彻底失去了歼灭赵国的战略时机。这次屠杀降卒,就算是为了秦军殉难的将士们,祭奠吧。

疲惫的秦军缓缓回撤,鲜血和死亡给这支军队增添了肃杀的气息。也许每个战士、每个将军,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吧,每个埋骨异乡的英魂,也不曾后悔吧。

白起称病不再出山

白起回国后,有人告知,此次回师,正是有赵使劝说丞相范雎说:“白起灭赵,秦帝势成,白起一生征战,功成名就,必将位列丞相之上,今赵国破势微,再无挣扎之力,必是纳贡称臣。如此,满朝文武,何人可与白起同班?又何必,使开疆拓土之丰功伟绩,尽数归于一嗜血莽夫,他人且罢,而堂堂丞相,如何自处?”

白起沉默了。

赵国使者说得没错,这是人心的筹码,自然比家国天下都要重得多。何况自己这一生,少年从军,南征北战,已位极人臣,此次再举兵灭赵,以何封赏?

秋风起了。

关西的秋天比南楚多了几分凛冽,叶子总会黄的,也总会落的,也好,没什么可伤感的吧,这棵大树,已经枝繁叶茂,少几条老枝,无关紧要。

颤抖的手握不住沉重的刀剑了吧,曾经清澈的眼睛,早已蒙上了淡淡的血色吧。沉默的少年,老了吧。

公元前259年,秦赵之间,兵戈再起,正赶上白起有病,不能走动。九月,秦将王陵率兵围攻邯郸,事关国家存亡,民族延续,赵地军臣百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殊死抵抗,王陵攻邯郸不大顺利。次年二月,秦昭襄王再遣重兵赴赵支援。邯郸城下,早成修罗屠场,血流成河。秦军损兵折将,难以破城。

夕阳染红了大地。

几个侍者来到武安君府上,请白起入朝议事。

“我大秦将士儿郎,浴血邯郸,埋骨异乡!武安君何忍?且亲挂帅印,马到功成,与寡人分忧,何如?”

“邯郸城坚池深,当年未能借长平之势一举破之,我军战后,若挟当时一勇之力,尚有一搏,回师议和,士卒疲惫,军威已泄,再起兵戈,徒增杀孽。且今天下诸侯恨秦久已,我军若越山河之远,伐他国皇都,行灭国之战,天下诸侯必不坐视,兴兵救时,我军必败!”

“武安君当年南征北战,何曾畏惧过兵戈杀戮,当年几万精兵,亦敢奔袭千里,破楚郢城,焚楚宗庙,今何故推辞至此?”

“臣已陈伐赵之弊,王圣贤宽悯,且容白某匹夫,静养病躯。”

君臣不欢而散。

秦昭襄王再度启用老将王龁,围攻邯郸,公元前258年,楚春申君与魏信陵君率诸侯联军数十万,兵发邯郸,大败秦军。

病榻上的白起叹息着,“秦王不听白某之言,至有如此大败,今日我大秦将士,冤魂何处!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有长平血战!”

秦王闻讯,勃然大怒!

王严令武安君,即刻出战,远赴邯郸,破敌凯旋!

白起自称病重。确实,他的心是有些累了,倦了,厌了。

范睢送来夺命宝剑

丞相范雎奉命探望白起,言语恳切,希望能劝说白起,挂帅出征。

白起看着这位丞相,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丞相魏冉,一手提拔自己,从此就开始了金戈铁马的征伐生涯,那时候的自己奋勇征战以报丞相提携之恩,回头看看,也许那时魏冉丞相,这个朝堂之上的文臣,也是为了巩固地位、让自己死心塌地卖命罢。不曾后悔,因为那时候,他们个人的利益、理想,与这个国家的前进之路,是重合的吧。

今天这天下快要平定了,自己不过是一把刀罢了。或许魏冉当初没有提拔自己就好了,也就不需要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鲜血与性命,做一个小头领,带着几个兄弟,拼杀立功,到时候老了,挥不动刀了,就回来建个小祠堂,逢年过节拜祭一番当年的战友,坐在村口岐山那株老树下,几块腌肉,几杯浊酒,醉着,睡着,也挺好。

丞相范雎没能劝动那个沉默的老将。

公元前257年,秦军战况越发不利,邯郸城下,秦赵军民,冤魂盈天。秦王大怒,一道王令:大秦国,再没有了武安君爵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兵白起,即刻动身,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一个孤独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他走得很慢,而大王也老了吧,病了吧,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愤怒中疯长,他催得很急。

秦王见白起行进缓慢,召丞相范雎前来问询:“上次探访白起,到底是如何情形?”

范雎答曰:“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

其实秦王怎能不知将相失和,怎能不知范雎回报之言多有添油加醋之意。然而,大王想了想,咬了咬牙,取下自己佩剑,命人送与白起,令其自尽。

白起接过了君主的佩剑,抬起头看看,旌旗猎猎,似乎,他隐约瞧见了年轻的战士们眼中带着建功立业的希冀和懵懂;似乎,瞧见了家人面颊上横流的泪水;似乎,听见了说不完的嘱托和生离死别的不舍。似乎当年的自己,也是如此。

但白起已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将军了,他已经渐渐地和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挂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最后被逼自尽,也是因为将相失和,君臣离心。

固然,魏丞相的一力支持让白起迅速从基层军队中脱颖而出,然而,也就此让白起过早地开始接触了那个比函谷关更加险恶的战场。

恍若隔世。

“我白起一生,南征北战,上有开疆战功于宗庙家国,下有拓土之利于黎民百姓,为我大秦基业,出生入死,转战千里,大战七十有余,破城六十余座,也曾力挽狂澜于即倒,奋身扶大厦之将倾,新城伊阙尚有士人闻我之名不敢乱议,南楚长平还存蛮民见我军旗俯首称臣!于这家国天下,白起何罪?”

起风了,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悄悄地落了。

老人低下了鬓角花白的头颅,喃喃自语,“或许,当年长平设计坑杀降卒数十万,使多少民家挂孝,几多寡母悲号,已够了死罪吧。”

似乎,有晶莹的泪水划过饱经风霜的面颊,沉默的老将颤巍巍地举起了君王的赐剑。那一刻,风,停了。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

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

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卻,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秦昭襄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史记》

天下,是大王的天下,不是苍生百姓的天下。诸侯纷争,朝堂之上,自有谋士唇枪舌剑,沙场之中,弥漫两军血雨腥风。从长久看,秦王用白起,征战天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加快了这战国乱世统一的步伐,自古以来,止戈为武,战争的背后有着各方的利益与理想,当这理想浸透鲜血之后,人心中,铭记的是君王雄才大略,难以释怀的,是将军手中猩红的长刀。

惨烈的战争中,冤魂盈野,血流成河。武将败了,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武将胜了,得到君王的褒奖,也得到了帝王的猜忌。手握重兵,功高盖世,对于武人来说,何尝不是催命的屠刀。帝王之所以自称寡人,除了寡德,也含着几分孤独的意思吧。

因为没有君王能够完全认同理想与道德可以束缚人的欲望和野心,信任和怀疑,都只在君王一念之间。当年脱离皇室的公子白走出了那座恢弘却冰冷的宫殿,失去了号令天下的权力,但又何尝不是远离了那君王最沉重的宿命!而一力举荐白起的丞相魏冉,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决定了这沉默将军一生的命运。南征北战杀人无数的白起,背负着屠夫的恶名,行名将之事,推进了王朝更迭,纵然手中染满了鲜血,何尝不是彼之魔鬼,此之天使。

孤独是一味毒药,让伴君如伴虎;权力是杯毒酒,让人心之恶发作更快。这世上缺少的并不是忠诚,而是信任。

这真是——

自古功成祸亦侵,

武安冤向杜邮深。

世间多少丹青手,

从来君心画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