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忆(1 / 1)

慢时光暖浮生 琴儿 1412 字 3个月前

(一)

腊八节傍晚时分,雪终于来了。却羞赧,似有若无的,数量之少态度之暧昧,让人提心吊胆。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相对象有一拼——集市上,媒人引见姑娘小伙儿,小伙子一眼就相中了姑娘,直愣愣傻看,姑娘却半天半天不抬头,只一双葱根一样的手,把衣角卷了又卷。小伙子跟前撵后的,同意?不同意?希望姑娘家露个口风。那女子又玩弄起辫梢来,快步走,甚至躲进街道旁边的商店里。小伙子正懊恼间,姑娘又回眸一笑。

走路落脚重了,说话声音大了,也会把雪给吓跑吧?人们便小心翼翼起来。

诗人在临睡前写了一首关于雪的诗,孩子做了一晚上滑雪的梦,醒来跃下床急慌慌把头伸出窗外,心却凉了半截,雪照旧一丝一缕的,完全一副大牌明星出场前的掰扯模样,只是面北的院子白了几绺,面南的草丛里卧着少许。

三四天过去,远山、近树、脚下的路,终于敷了白面膜。空气骤然间湿润起来,深深吸一口入肺,再浅浅呼出,整个人就变得清爽了。

上班路上,我循着小狗梅花样的脚印走,又俯下身拍落了雪的红豆。下班时,雪落得大一些,便给二姐拨了个电话。傍晚央求先生陪我去超市买了双雪地靴。

(二)

二姐许是忙着,电话无人接听,晚上才回拨过来,千嘱咐万叮咛我走路一定小心些千万别摔跤。我的腰疾每年冬最寒时总会复发,二姐心里记着。二姐勤快、心善、疼我的样子跟母亲最像。小时候扫雪完毕我的扫帚总是她扛回家的,手冷的受不了时她的筒袖总是套在我的手上。

和二姐说了一阵话,告诉她腰一点都不疼,日子过得皆大欢喜。年龄长一些,懂得牵挂是一种折磨,便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让亲人心无挂碍,也是珍爱对方的一种方式吧。

雪的记忆却渐渐清晰起来。

小时候,冬天一到雪就来了。“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是书里学来的,一下雪我就念给母亲听,反反复复,卖弄似的。母亲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夸读书人真会讲话,又夸我聪明,将来没准会是个文曲星呢。我便愈加骄傲,像院子里被一群母鸡前呼后拥着踱步的那只大红公鸡一样。

关于雪的描述,乡村的方言精准而诗意。

飘雪花子呢!母亲解开盘在发上的头巾,抖落几瓣雪花。

是雀头雪啊!母亲笑盈盈的,我抬头望,的确是呀,一小团一小团的雪花朵儿,像一群雀雀子在漫天飞舞。

下雪珍珍了!母亲说雪会大一些,说不定下好几天呢。颗粒状的雪,跟我们熬粥的玉米榛子一样大小,簌簌、簌簌落下来,小珍珠一样。

最精彩的语言,在民间。

(三)

雪下得大的时候,所有的农活便都停下来了。土炕煨得热腾腾的,母亲做着做着针线活,就犯困了,索性收了针线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孩子哪能闲得住呢?呼朋唤友的,去溜滑滑,去打一场雪仗、堆一个雪人、滚一垛几个人才能推得动的雪球,也会因为趁人不防把一团雪塞进人衣领里、雪球打准了对方的脸一类的碎事而打架打得不可开交。

玩渴了,团一团雪吃,真爽。那时候没雾霾,雪干净着呢。

融雪的时候,房檐、柴火上,会结出一串串模样俊俏或者怪异的刀戟一样的冰溜子,男孩子们常常掰下来当剑使,也掰下一截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又脆又爽口。还有,每天早晨,会发现院子里的脸盆内,残水结成一块圆冰,哥哥会从杂物里翻腾出一截废弃的铁丝,偷偷塞进母亲做饭的灶膛里烧红,在圆冰上烙出一个洞来,穿上绳子,提着走过来走过去神气。我大眼睛扑闪扑闪央求于他,便被支应着把父亲派他的活儿都干了,好不容易提到那明晃晃的冰坨子,却啪的一声摔碎了,我便又哭红了眼睛。前几年看到一篇文章写一个穷男孩在大雪天里把冰块磨成珠子,给女朋友做了一串项链戴,当时读得落下泪来。

家长当然不允许我们疯玩下去。

扫雪是家家户户孩子必须承担的责任。雪落下一些,扫一回,又落下一些,又扫一回。仅扫干净自家门口的,注定要被大人训斥打骂的,得把道儿扫的各家各户连通才行。挑水的山路、人多的公路是大家伙儿抢着扫的地界。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唯有通往水井的山路,在耀眼的洁白里,像一条盘曲的黄龙。

那时候,于村子里的人而言,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别人瓦上霜是一件辱没颜面的事情。

(四)

花袄棉裤,筒袖棉窝窝,我全副武装,翘着辫子满院子追鸡娃,姐姐哥哥说我像在滚似的,他们就一齐笑我,母亲父亲竟也笑,我便就地一坐,哭。我一哭母亲就会揽我入怀哄啊哄的。哥哥姐姐拿眼睛剜我,或做蔑视我的怪动作,我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袖口上抹得亮晶晶的。

哭是我的杀手锏,整个童年时代我都拿它来折磨人。

窝窝是棉布鞋的别称。因为鞋膀子上缝入了一层棉花,鞋子便比单鞋大些丑些,像鸟窝一样。现在想,给棉鞋起名窝窝,是把孩儿的脚丫子当雀儿了呢。穿棉窝窝,是把孩子当宝贝宠着啊。

雪大冬就寒,脚手冻肿是难免的。冻肿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消肿的时候最难忍。睡到半夜,身子捂热了,手脚就痒痒,无数只小虫子在心里爬似的,左手挠右手,在席子上蹭,蹭破一层皮也解不掉那痒。母亲便给我们做棉窝窝穿,可哪里抵得住寒冷呢。

棉窝窝常常被雪水给浸湿了。临睡前母亲把我们兄妹的棉窝窝一双一双放在炕洞里烤,半夜再取出来。把脚丫子塞进烤热的棉窝窝里,是会舒服死人的呀。

记得有一次母亲因为犯困没有及时把烤干的鞋子取出来,我右脚的一只棉窝窝被烧掉半只。当时,我那个哭呀,是九曲回肠那一种——凭什么我的烧了他们的都在?凭什么当妈的就可以睡那么实忘了半夜给我取鞋子?凭什么……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哭,母亲起先是狗狗牛牛哄了又哄、许愿了又许愿,却仍旧哭,哭得惊天动地,终于争取来一顿打,灰溜溜收了眼泪去院子里玩耍了。

自然,我的另一双棉窝窝又让母亲熬了好几个夜晚。

(五)

瞳儿小时候出了名的调皮。每下雪必拎了小铲子浴“雪”奋战,戴着兔娃帽穿着花罩衣的他,圆嘟嘟的,可爱极了。堆雪人,堆雪麻雀,堆雪乌龟,书上看到的各种动物都会去试着堆一堆。

滑雪,滑不完地滑,我和瞳爸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胳膊拉他在雪地里跑。我的胳膊都酸的举不起了,他还没滑够。他也会趁我不防把雪球砸过来,把雪团团塞进我的脖颈,各种捣乱。还在雪地里放鞭炮,噼噼啪啪,炸出一片红红的碎纸屑来,像梅花开了一地。

再大些,他跃上街道的雪堆上飞鹤亮翅,或者把堆着的雪踢得天女散花一样。

现在,外面下着雪,他在书桌前玩弄一些习题,在电脑前打游戏。

不急,等他有了心仪的女孩子,雪一定又会做了俺孩儿爱情的背景。

(六)

雪在窗外白,我蜷在被窝里,听一支《绿袖子》大提琴曲,又在QQ空间溜达,看那个叫晴雪的女子发的图片——一个穿着半截绣有一朵牵牛花牛仔衣的小花盆里,一株风信子开满了花,她在旁边批注:我发誓,这朵风信子是我绣出来的哦。

这样可爱的女子是尘世里盛开不败的花朵,我兀自感慨了一番。

美好是有感染性的,我决定洗心革面做如她一样的好女人,盘算着先晨扫,再烙手撕饼,之后洗衣服洗被单。

起床,拉开窗帘,有雪花,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