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是我给那片林子起的名。我的小树林,是顺手写在纸上的一行字,就像有的人一提笔,落在纸上,就是心里藏着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想我是把小树林当成亲人了,如同我随口就说,我的瞳儿……
小树林有个官名,叫森林公园。我觉得这个官名是疏离于小树林之外的,像两岁的小孩儿宜戴了一顶大警察帽,也端庄,也可爱,却也滑稽。
古灵精怪的三丫妹妹走迢迢路来看我,我带她去小树林看槐花。她看一眼小树林,看一眼我,惊呼,简直是琴儿家的后花园啊!小树林离我家实在太近了,只几百米,抬脚就到。小树林的景也担得起皇家后花园这名讳。那丫头羡慕嫉妒恨,就想撂了平凉大城市来泾川小地方落脚。我便自豪,情真意切的自豪。
初识小树林,我二十来岁,那时候,它是一大片槐树林,沿泾河畔往东,足足绵延五里路。洋槐树多半碗口粗,亦有一个人合抱那样大的。林子很深,可以一直走下去。后来,楼房越来越多,树林越来越小。
在小树林身畔住家时,瞳儿六岁。那时的小树林已经被精心梳妆打扮过了,有了宽阔的草坪,苹果形、圆形、方块的活动区域,以及曲绕的石板小径,亦添植了种种花树。小树林越来越绿得精神,越来越秀气时尚,却不做作,一直都是家常女子素面温软的样子。
现在,瞳儿十七岁,从一个小娃娃长成了大小伙子。十一年来,小树林养我的眼,容我的身,安我的心,与我不离不弃。
小树林里有无数的昆虫。蜜蜂勤劳,在蒲公英、紫云英、紫花地丁、婆婆纳的头顶上嗡嗡嘤嘤采花粉;小瓢虫在草叶上踱步,七星的,十一星的;蚂蚁在小径上散步,雨来临前就倾巢而出搬家,密密麻麻的;各色蝴蝶飞到这儿飞到那儿;湿湿虫圆鼓隆咚,在草丛里出出进进,特笨拙。还有夏天,数不清的蝉儿在树的高处合唱,没完没了。
小树林是天然的课堂。我带瞳儿去小树林,教他认各种各样的昆虫,认各种各样的草木。我俩翻阅书籍了解昆虫们的生活习性,四处寻找各种昆虫制作标本。两年下来,娘俩收集昆虫一百一十七个,四五十个类别。一来二去,他能胜任我的生物老师了。
小树林是鸟儿的乐园。鸟儿数量多,种类也多。麻雀成群结队的,性子急,扑喽喽在这里,扑喽喽又去了那里。喜鹊在高枝上呼朋唤友,另外的几只匆匆飞来了,落在旁边的花枝上,你一言我一语唠着嗑。啄木鸟笃笃笃啄树上的虫子呢。叫不上名的鸟儿更多,大的,小的,模样毛色不同,都长得俊。我在小树林里漫步,听鸟儿们说各种各样的话,它们时而好得像一个人,时而闹矛盾打斗,调子时高时低,也合伙也单飞,让人心里乐开了花。
小树林里花儿多,每一样都淳朴可爱。
草花多,蓝色的婆婆纳,紫色的地丁花,脸盘子只不过豆粒儿一样大,却乖得很,花瓣圆润,花蕊水灵。蒲公英一大片一大片开在草丛中,像一轮一轮小太阳。草花都心思单纯,贴在地面上开,却精神头足,一点都不卑微。人工栽植的花儿多鲜艳夺目,金黄一片接一片的是连翘,嫣红一树连一树的是海棠,靓紫一杆续一杆的是紫荆,每一种都热情洋溢,让人心惊。丁香也开了,却清俏、矜持,只是她的香,不知什么时候长上了脚丫子,四处蹿,把人喜欢得想一把逮住,塞进衣兜里藏着。樱花朵繁,树枝都扶不住了,弯成一条花朵的弧线。洋槐花开时最是惊天动地,老树、新枝上全是槐花串,香多得无处安放,跑到小区院子里来了,一开窗,就直直扑入人怀里。
我时常去小树林里看花,这一样,那一样,每一种都期待,每一种都舍不得错过,每一种都俯下身仰起头疼爱了又疼爱。花儿惊艳人的心,亦教会我趋光,向暖,尚美。花儿一茬一茬开,我的心便总是柔软着,又把这柔软化成热爱,去真心诚意爱尘世里的种种。
小树林的绿青春常驻。鹅黄的绿,嫩绿,翠绿,苍绿;草绿,树绿,花枝的绿,各自个性,又浑然一体,兀自绿得滋润人心。
我在小树林里漫步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来,感恩,亦感慨。会给好朋友拨个电话过去,告诉她当下我最无奈的事就是没能耐把小树林的绿色、花香、鸟鸣、蝉唱收集起来打包送给她。
小树林里人间温馨多。
满头白发的老大爷,手持一杆竹笛,吹呀吹呀,成曲不成曲的,没人在意,只是听得人心里欢喜。
出了车祸的小伙子,每天都由父母搀扶着学走路,从坐轮椅到能站立,到拄拐蹒跚学步,再到能跌跌撞撞走上一段,每一天都汗水涔涔。生活教会人坚韧,教会人拿坚韧跟苦难博弈,且勇者胜。
学步孩童也多,眼睛亮晶晶的,小脸小手胖嘟嘟的,男孩女孩都可爱。大手牵小手,你走我也走。孩童的笑,父母的笑,爷爷奶奶的笑,和小树林的阳光一样干净、清泠。也有孝顺的子女搀扶着老人在林荫道上锻炼身体,哄孩子一样哄老人走半圈,再走半圈。
年年春光最好的时候,我和高姨都会在小树林里不期而遇。高姨曾经是小城医院的儿科专家,她当时精心照料过的孩子,现在一大帮子都娶妻生子了,是我们大家伙的高姨。高姨喜欢我,看我时温煦如母,叮咛我和萍好好处,每天都要穿漂亮衣服。我送高姨到小树林的另一头,目送她回家,高姨突然回头说:“你比我女儿都好,跟你在一起年轻不少呢。”
广场舞也在小树林里生根了,亦有舞剑的、打太极拳的、打羽毛球的、疾走的;青春的舞步、恋爱的身影都在小树林里若隐若现。
小树林容纳人的欢喜,化解人的纠结,强健人的体魄。
小树林贡献了这么多,但从不闹喳喳地晒功劳。她用无尽的绿,用数不清的花朵,用清脆的鸟鸣,把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人心里的喧闹和芜杂悄悄给净化掉了。小树林安放大家的身与心。小树林是大家的。
我和萍在小树林里一年年走,说些这个,说些那个,仿似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变老。
我和爱人在小树林里徒步,在小树林里撑着伞看雨,有时候是傍晚,在小树林走着走着,月光便落满了我们的肩。
一说起小树林,我就像个炫耀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你看,我是把小树林当亲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