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抱着她的孩子躺在草垫**,塞德潘静静地站在他们的身旁。清晨的缕缕阳光从皱巴巴的墙板缝隙中照射进来,仿佛是用铅笔勾勒出来的一样,一部分从他岔开的双腿中穿过,在母亲纹丝不动的身体上洒下光芒。母亲躺在那里,阴郁又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的孩子被包在了一个外面发黑但里面干净的布片中,一个黑人老太太蹲在他们身后。破旧的壁炉旁,壁炉中的烟正缓缓地向外飘着。
“米莉,好可惜啊,昨夜刚接生出来的是一匹公马,否则我就可以给你一个不错的马棚了。”
**的姑娘仍旧保持着原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的脸因为刚才临产的阵痛仍然苍白,瘦骨嶙峋。塞德潘换了个位置,阳光便直接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六十岁男人的脸,他对黑人老太太说:“格力赛达早上已经生下了小驹。”
黑人老婆婆问:“生下来的是公是母?”
“听着呱呱的叫声,应该是一匹小公马。”他用拿鞭子的手指了下草垫。
“但我认为是个母的。”
塞德潘回应道:“这样一直呱呱叫的小驹子让我想起了六一年的老罗布·罗伊,它们简直一模一样,我当时骑着他去北方,你对这件事还有印象吗?”
“老爷,我记得那时候的事儿呢。”
塞德潘并不知道女孩是否还在一直看着他。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草垫,然后用拿着鞭子的手指了下她们,“尽量想办法帮助她们,看看他们需要什么。”说完后,他走了出去,门早已经破烂摇晃,他走下台阶,到了茂密的野草中(三个月前,他借来割野草的镰刀还靠着门廊的拐角放在那里,镰刀已经生锈)。他的马也正在那里等着他,沃许则手握着上校马儿的缰绳站在那里。
沃许总是告诉别人:“当年打仗的时候他没有一起去,全都是我来照顾这一切,他的家人和黑人奴仆们。”等等,尽管有时候周围的人不曾问起他这些。沃许是一个瘦弱的人,而且之前还留下了疟疾病根,淡色的眼睛似乎给人感觉总是在探寻着别人的心思。从外表看,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尽管他总是答复别人说他不仅有个女儿而且还有个外孙女,但很明显,大家知道他是在骗人。留在当地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人虽然寥寥无几,但大家都很清楚,只有少数人会相信他的这种说法。这些人觉得他还有一点脑子,不会在塞德潘太太或者奴隶面前去说这些,也许只是太懒惰、太不中用了。因为他也知道,他和塞德潘种植园唯一的一点关系就是钓鱼用的屋子。那还是许多年前,塞德潘单身的时候搭起来,后来上校曾允许他在自己的地界里,占用这个河谷沼泽地上本已摇摇晃晃的屋子。而从那以后,那房子因为荒废已久,现在看上去濒临坍塌,像是一个苍老的病兽,在垂死的挣扎中去那里喝水,样子怪吓人的。
塞德潘的奴隶们每次听到沃许说这些就会忍不住大笑,他们在背后叫他穷白鬼。他们会成群结队地经过沼泽地和老钓鱼营地,走过那条清晰的路当面来问他:“当时你怎么不去打仗,白人?”
每次被他们问到这个的时候,他都会环顾着这一圈隐含着嘲弄的黑脸、白脸、白牙。“我得养家,别挡我的路!”
他们哄笑起来并学他:“黑鬼?”“管我们叫黑鬼,你以为你是谁呀?”
“就是啊,如果我不在这里,我可雇不起黑鬼来我家里伺候。”
那种地方彼得潘上校怎么也不会让我们住在那里的,除了那个破棚子,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他偶尔会因为这个和他们对骂起来,有的时候也会从地上抄起一根棍子扑向他们,他们便马上就四处乱逃了。可是这些黑脸围聚在一起嘲弄他的画面时刻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他虽然又气又恼,追着他们累得直喘,但是还是无济于事。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有一次就发生在那个大房子的后院里。那时候,从田纳西山里和维克斯伯格传来坏消息说:谢尔曼到达这个种植园之后,很多黑人都跟着他离开了。赛德潘太太告诉他,他可以到后院的棚架里去摘上一些葡萄,虽然盟军将种植园里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拿走了。不过却被一个黑人女仆难住了,她留下来没走。她倒退着走到厨房的台阶上,转身对他说:“白人,你就站在那里吧,不要过来,上校以前不允许你走上这些台阶,现在也是。”
事情确实是这样,她的说辞中隐含着一丝优越感。尽管他从内心里确信只要他走进这个大房子,上校肯定会允许并接待他的,但是他转念一想,他也不会让上校骂他“黑鬼”之类的话,就更不想让这些黑人禁止他去这里那里的,所以他才没有进去。偶尔在周末的时候,上校没人陪,他也曾和上校度过了许多个下午。但或许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塞德潘确实没什么事,并且一个人无法度过寂寞的时光,所以才和他整个下午都待在那个葡萄棚下。
塞德潘在吊**躺着,沃许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他们把一桶水放在中间,一同喝着一罐子里的水。以前,他经常能瞧见他坐在那匹黑色种马上的美丽身姿,他骑着马在种植园里飞快地奔跑。这个人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可因为沃许已经当上了爷爷,可塞德潘的孩子还在上学,所以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每次看到这个人在马上驰骋的模样,沃许总会有种骄傲平静的感觉。他经常会这样想,黑人就是《圣经》里写的那些被创造出来遭天谴的种群,有畜类和白人的奴仆,但实际上呢,这些黑人却比他和他的家人强,包括衣裳和房子,每样都比他们好很多。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起黑色的嘲笑声中,他所处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梦境,是他的幻觉。而他的偶像,那个在黑色纯种马上驰骋的人,却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他想起来经书里说过这样的一段话,上帝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创造出男人,因而,所有的男人几乎都是同一副模样。所以他才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同样的骄傲与优雅。如果上帝真的落入凡尘,相信他也会用同样的姿态骑着马驰骋的。
一八六五年战争结束的时候,塞德潘从战场上打了败仗回来,给人感觉他一下子老了十岁,那一年的冬天他的妻子也去世了,他的儿子也不幸在战争死掉了,他带着李将军亲手颁发的英勇奖状,骑在那匹黑色种马上,回到了一个被毁掉的种植园。沃许在塞德潘外出的打仗的时间里,会时常送一点东西给他的女儿供其勉强过活,而塞德潘早就住在了这个在十五年前被获准进入破烂不堪钓鱼小窝棚里。沃许站在那里迎接着他,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还是很瘦弱的,浅色的目光中仍然充满了某种疑惑,很没有自信,有点奴性的同时又有一些热络。他问到:“那些人尽管杀掉了我们的人,但是我们并没有被打垮,我没说错吧?”
今后五年他们之间的主要话题就是这个,但是情况和以前的葡萄棚不一样了,塞德潘想办法在大路旁边开了家小铺,这是一间有着许多格子的货铺的房子,他和沃许在铺子后面从一个石头罐子中喝着劣等的威士忌。沃许现在兼管着收钱和看门,在这里主要把煤油、食品、包装的漂亮糖果以及廉价的珠子等这类东西卖给黑人以及像他一样的贫穷白人。这些人有的是走着来的,有的是骑着匹瘦骡子,为这点零钱和塞德潘计较,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曾经纵横驰骋在战场上带领过队伍作战。让人好奇的是这个黑种马它还活着,现在它住的棚子比主人的房子都休的好。直到塞德潘发起火来把这些人都轰出去,从里面关上门锁好。锁上门之后,他就和沃许去铺子后面的酒罐子那里去。但是现在他们的谈话和一年前不一样了,过去塞德潘总是躺在吊**,发表着目空一切的言论,虽然也只是他自己在那独白,沃许只是靠着柱子蹲着,一边听一边笑得不行。现在是他俩全都坐着,塞德潘坐在原来那把唯一的椅子,沃许则是随便坐在箱子或小桶上,但这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因为很快塞德潘就会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东冲西撞,宣布他要拿起手枪,骑上他的战马,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华盛顿杀死林肯,还有和尔曼一起,他像疯狗一样怒吼道:“我要枪毙你们,你们这群狗!”
沃许一边拉住正在倒下去的塞德潘,一边说“好的,上校,好的,上校”,然后会在路边截住一辆路过的大车,把塞德潘送回家去。当没有车的时候,他就会走上一英里的路,到最近的人家去借一辆车把他送回到大房子里。塞德潘已经醉了很久,随便一辆什么样的车都可以把它送回去,沃许连哄带骗地拉着他往前走,这个时候他就像是一匹黑种马。到家的时候他的女儿会迎出来给他们开门。沃许心中满载负担走进这个曾经是白色的正门,上面的扇形窗上镶嵌着玻璃,每一块都是从欧洲运来的,现在在已经缺了一块的地方钉上了木板,他扶着塞德潘走过早已被磨光的厚绒地毯,走上原来堂皇的大楼梯。接着他们走进了卧室,这时候该是黄昏了,他轻轻地把他扶到**,然后服侍他脱掉衣服。然后静静地坐在床板的椅子上。过不了一会,他的女儿就会来到门口,沃许给她说:“放心把,我们在这挺好的,不用为我们操心。”
天慢慢地黑了起来,再过一会,沃许会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但却不是为了睡觉,因为可能过不多久,有的时候接近半夜,**的塞德潘就会哼哼地喊着:“沃许……沃许。”
“我就在这儿呢,睡吧,上校,咱们并没有垮掉,您还能和我再干一场呢。”
然后那个时候,他在**看到了自己外孙女腰上系的缎带,外孙女今年已经十五岁,很早熟。他知道这缎带从哪而来。三年了,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和它一样的东西,即使她从来没撒谎过这个东西的来历,可是她貌似一下子就变得很大胆了,样子看着有点阴沉,他说:“要是上校愿意给你的话,我倒很希望你能记得去谢谢他。”
“甚至当他看见那件衣服,看着她神秘,又有些被吓到的脸,听着她说是塞德潘的女儿帮她做的,那个时候,他的心还是很平静。不过当天下午店铺快要关门的时候,他跟着上校的后边,神情却尤为严肃。”
塞德潘吩咐他说:“去拿罐子。”
沃许回应说:“先不拿,稍等一下。”
塞德潘并没有说那件缎带有什么问题,可是沃许面对着他冷峻的目光,平静地说:“你我相识已经二十多年了,您知道你让我干什么,我从来没有反驳过。我也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而她这个丫头才不过十五岁。”
“你是说我这样和你一样老的人会对不住一个十五岁的丫头?”
“我可以说别人和我一样老,但唯独不能说您,不论老或不老,我都不会允许她从您那收下那件缎带的衣服或者其他的任何东西,但是,您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一样,你的意思是因为你怕我吗?”沃许始终用饱含探寻的眼神望着他。
沃许收回略带探寻的眼神,用宁静和安详的语气回答道:“我并不是因为害怕您,只是因为在我看来,您是勇敢的代表,但这不是说您是在这辈子的哪个时间是一个勇敢的人,而需要从李将军拿回来的那张文书去证明,在我看来,您活着,就连普通的呼吸都和常人不一样,您的勇敢萦绕着您,不论您做什么事情,因为有这种勇气,都会处理好的。”
这次却是塞德潘把眼光主动转开了,目光粗暴又突然,他喝道:“快去拿罐子。”
“好的,上校,沃许很快就到了。”
从那以后两年的这个星期日清晨,他每次看到那个黑人接生婆从这扇破落的门前穿过时,他的内心既关心又平静,他的外孙女正躺在那里又哭又叫。他心里很清楚,外边的人一直都怎么说,因为这一带的住在房子的无论黑人和白人以及闲逛的白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们,塞德潘、他以及他的外孙女。外孙女肚子越来越明显,有些无所畏惧却又挑衅胆怯,他们这三个人就像在舞台上演话剧的演员一样。沃许想着“我知道你们私下在嘀咕着什么,我差不多能听到你们嘀咕的内容。沃许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终于靠这个能把老塞德潘给套住了。”
天还要过一会才亮,外孙女像被钟支配的声音不断从凸凹的门框中昏暗的灯光中传来。这时候他的思绪在茫然前行着,缓慢地摸索着,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就和奔马的蹄声融为一体,而在奔跑之中是一个身姿矫健的男人突然飞驰向前。突然,他的思绪犹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十分清楚,这并不是一种辩白,甚至也不是解释,而是一种高高在上不能被凡人触摸和明白的东西,这比那些杀死他妻子、儿子,夺走他身边黑奴等一切的北方人要高大和伟岸。这种像《圣经》中所描述的对他的逼迫还要高大。
我和一起住了二十年,离着这么近,怎么竟然就一点没有因为他的影响而改变或者进步呢,也许是他太伟大了,也许是我从未骑着骏马飞驰过。但是只是我还拉着拽着过他,我还可以在他醉的时候和他干上一阵,只要他愿意告诉我答案,他叫我做什么都行。
天亮了,感觉突然之间他能够看到站在房门里的那个黑女人在望着他,几乎同一时刻,他感觉到外孙女已经不在叫喊了。黑女人告诉他:“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只要你愿意,可以去告诉塞德潘了。”然后便又走了进去。
他重复着自言自语道:“女孩儿啊。”他感到很惊奇,仿佛那骑在马背上飞驰的高大身影又浮现在他面前,这身影记载着岁月和时间的变迁,奔向崇山峻岭之间,一边头顶挥舞着军刀,一边裹着被枪弹洞穿的军旗迎着烈烈飘动,在满是硫磺黄色的天空的映衬下,奔突而下,这个时候,沃许平生第一次认识到,也许塞德潘和他一样也只是一个老人,他惊奇地想:“得了一个女孩。”仿佛又带着孩子般的惊喜。“先生,是啊,得到了一个女孩。但是无论如何,命里要么注定我该当太公,否则我也就是一条狗。”
他笨拙地点起脚尖,走进房子里,好像这个刚刚出生的在晨光中啼哭的婴儿夺走了他的家,而他并不住在这里一样,即便这是他的亲生孩子。他尽快俯下身去想看看她,可还是看不清楚,只能大致看到外孙女困倦乏力的那张脸。壁炉前的黑女人对他说:“天已经亮了,如果你愿意就去告诉他吧。”
其实近三个月以来,以前那把用来割杂草的镰刀一直就立在那里,沃许根本就没有必要去通知他,因为还没等他走过廊角,塞德潘已经骑着黑种马自己来了。沃许并没有想清楚他是如何得到昨晚的消息的,也许他今天这么早过来是因为这件事情。待他下马的时候沃许表情呆滞地接过缰绳,干瘦的脸上挂着一种骄傲的胜利感地说:“上校,昨天夜里生下的是个女孩,如果您不和我一样老,我就是一条狗——”塞德潘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还在这样说。沃许手握着缰绳,听着塞德潘走向草垫床,他似乎听到了塞德潘说了什么话,他的身体突然间凝住了。
在密西西比的这个纬度下,太阳会迅速的爬升起来,沃许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一个生疏的天穹之下,周围全是一片空旷的陌生,然而这一切却不是梦中所熟悉的那样,就像是那种在梦中梦想盼到高峰时却突然跌落下来的感觉。他仍然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可能,我以为我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但不是真的,我知道的。”然而,那个他已然很熟悉的声音仍然在对那个黑婆婆继续说着:“我以为今晨生下了小马驹,我今天特意早起就是想看看这个。”“真的是这样,他今天这么早过来既不是为了我,也不是我的人,更不是为他的人。”
塞德潘从屋里出来了,他走下台阶要到草地这边过来了,动作是那么的沉重却又从容不迫,而不是他年轻时候的仓促和急迫,他并没有正眼去看沃许,“蒂茜留下来去照看她,你最好……”说着好像看到了沃许,看着他,他的话也停了下来,“怎么?”
沃许用干巴巴的像鸭子一样的声音,询问道:“您是刚才说到,如果她是一匹母马,就会给她分一个马棚吗?”那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塞德潘一时有些被惊到了:“怎么?”他的眼睛变得很大,像拳头一样松开又攥紧,沃许继续向他走进,仍然是谦恭地弯着腰。他突然愣住了,看着这个他并不了解的人继续向他靠近。他并没有动,眼睛眯起又睁大,突然间挺直了身体严厉地喝道:“给我滚开,不许碰我。”
沃许仍然用往常那种平静、温和的声音说着:“我就是想要碰您一下呢,上校。”他边说边继续向前走。
塞德潘抬起了手中的那根皮鞭,这时黑婆婆还在从破烂不堪的门中向外望着他们,她的畸形的脸加上黑色远远看去像是一个鬼怪。塞德潘喝道:“给我滚开。”接着开始动手了,那个黑婆婆像个轻巧的山羊,从屋子里一溜烟地跑开了。塞德潘愤怒地用大鞭子抽到沃许的脸上,把他抽得跪在地上。当沃许爬起身想再往前走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三个月前那把割草的镰刀,他以后再也用不着它了。
沃许重回屋子的时候,外孙女在草垫**动了一下,愤怒地喊了他的名字:“什么事啊。”
“什么什么事啊,亲爱的?”
“外边听着吵吵闹闹的。”
他跪在她旁边,用笨拙的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轻轻地回答她说:“外面什么事都没有,你想要吃点什么吗?”
沃许继续哄着她,“没事拉,没事拉。”他硬挺地站起身来,去拿来了一舀水来扶起她喝,喝完又扶着她躺到**,望着她面前表情的脸几乎和石头一样转了过去。过了不大一会儿,他看到她在偷偷地流泪。于是安慰她道:“现在都过去拉,不要哭了,都好啦,那个狄茜说她是个挺好的小丫头呢,要是我,我就不会哭了,以后一起会好的。”
然而这些话并没起什么作用,她还是在那里抹着眼泪,他几乎阴沉着脸站了起来,在草垫床旁心中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和之前她的女人和后来她的女儿一样的想着:“女人真是猜不透,她们都想要孩子,可是呢,要了孩子还是要这么哭,真是猜不懂她们。”然后他拉到了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了。
他坐着那个窗口整整一个上午,外面的天气还不错,天空明亮,阳光非常足。过不了多久会站起来惦着脚尖走到草垫床那边去。外孙女面带抑郁、疲倦的脸色现在已经睡着了,小婴儿躺在她的臂弯中。之后,他重新回到椅子那里坐下。他心里纳闷地想着:“怎么他们耽误了这么久呢,才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下午的时光过了一半,他正在那里坐着的时候,一个半大不小的白人小孩在屋角那里碰上了死尸,抽了口冷气地大喊了一声,他看了看站在窗口的沃许,瞬间好像被催眠的了一样,之后便立刻转身逃开了。沃许站起身又惦着脚来到外孙女旁。
外孙女这个时候已经醒了,可能是在被那个白人孩子给喊醒了。“外孙女,你饿吗?”她并没有回答,把脸背了过去。他去壁炉里生起了火,把前一天带到家里来的肥脊肉和冰冷的苞米面和到一起,又加了一些水,然后扔到那个破咖啡壶里煮了起来。可是等他做好端过来的时候,外孙女却不想吃,于是他自己静静地吃起来了,吃完了把盘子放在那里没有收,又重新回到了窗口。
这个时候他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他们那些让人觉得怪异、恶贯满盈的人带着马、枪还有狗在那集合,还有和塞德潘一类的人聚在那里。在沃许还不准越过葡萄棚离房子更近的时候,也就是这些人聚在塞德潘饭桌上的人,给年轻的做出了怎么打仗的榜样,他们或者骑着高马,拿着从将军那里签发的奖励纸片,被说成是一流的英雄,被曾经认为赞誉和希望的象征傲慢地走过庄园,正是造成战败的主要原因。
他觉得那些人会因为他会逃离这里,远离开他们这种人,然而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因为在他看来,逃到外面万一还不如现在的地方呢,而且到处都是这种人,逃离这里也只是远离这些显得高大却内心邪恶的人到另外一群这样的家伙身边,他知道,全天下都是这样的人,而且他年纪也大了,实在是太老了,就算是逃离,也走不了多远,而且就算他竭尽全力去跑,不论跑上多远,还是离不开这样的人,一个六十岁的人怎么能跑出这些人所居住的世界呢,跑出这个有这些人给他们立规矩的世界呢。这五年的时间,他这时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北方军队或者任何一个什么军队,都可以打垮这群外表上看着英俊、骄傲、勇敢的公认是被从人群中挑选出来的人组成的军队,或许,沃许和他们上过战场的话,可能会早一些看明白这点。不过现在他已经把他们看穿了,可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仅仅依靠脑海中的回忆过日子可以吗?他自己可以受得了吗?
天马上就要黑了,婴儿刚还在哭,他走回到草垫床边,看见外孙女正在给婴儿喂奶,还是那样低沉着脸,让人看不懂在想什么。
“你肚子填些东西吧?”
“我还是什么也吃不下。”
“你还是补充一点食物吧。”
这样重复单调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她直接低头看着孩子,索性不予回应了。于是他只能重返椅子那里。这时候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他感觉到离那群怪异、恶贯满盈的人很近,貌似能听到他们在议论他什么,他按捺着心中的怒火。沃许在这件事上到底还是赔了,自以为在通过外孙女把塞德潘给你套住了,以为他要不娶了那个丫头,或者就得给钱,可是让人意外的是,塞德潘这两条路都没走,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指望过啊。突然间他好像被自己的声音惊醒,连忙转过头来看见外孙女正盯着他。
外孙女问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啊?”
“我只是在想事情,嘴上禁不住地吐了出来。”
外孙女的脸又低沉了下去,昏黄的阳光已经揉成了一团影子,仿佛谁也无法看清对方。沃许仍然继续说着:“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应该弄出点声动静来,比如大喊大叫什么的,得让他能在他的房子那边听得见你的叫声啊,我原本还计划着,你得让他做一点什么事情或者给一些承诺什么的,光来看看怎么行。”
外孙女并没有回应他,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于是沃许安慰外孙女说:“没事的,放心把,下面的事还有我。”沃许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往下想着与塞德潘的对话:“上校,您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有过什么请求,也从未指望过去求别人,可是您应该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觉得根本就不用把这些话直接跟您挑明了说。我从不质疑任何像您这样勇敢的人,更别说这个人手上拿着将军颁发的奖状。要是那年打完仗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回来也就好了,也许你我之间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苟活下去,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另外一个这样的生命诞生下来,却又被残忍抛弃掉,就像是把一个玉米棒子硬是从穗上掰下来晒干后却扔到火力去烧掉。”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思绪却被打断了,远处仿佛传来马蹄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现在能看清楚了,似乎是一个提着夜灯的人影在晃动,旁边还夹杂着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枪。沃许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往那边去。天已经很黑了,这些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貌似这群人包围了这所房子,小树丛那边传来了沙沙的声响并夹杂着他们的说话声音。那个灯晃来晃去的最后停在荒野上那个死尸的身上了,在灯光的映照下,那些马匹高大威猛,一个背着枪的男人从马上跳了下来,弯下身看了看那具死尸,然后面对这房子喊了声:“沃许!”
沃许从房子的窗口那很沉静地回应了一声,“我在这儿啊,是您吗?上校?”
“过来。”
“等等,我先和我的外孙女打声招呼,这就过来。”
“点盏灯吧,这周围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稍等我一下啊。”声音仿佛缩回到了屋里。那群人只听见对面的窝棚里有人回应,但却见不到人。沃许迅速走到烟囱的边上,要知道那里有一把屠夫曾经用过的刀,这把刀在他的房子里由于非常锋利,在那个烂糟糟的环境下俨然成了宝贝,他的身体慢慢地靠近外孙女,似乎外孙女也被外面的声音喊醒了。
“外公,照亮一下,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啊?”
“外孙女,没事,不用去点灯,会很快的。”他一边说一边循着声音的方向挪去。在黑暗中问道:“外孙女,你在哪儿啊?应我一下啊?”
外孙女有点不耐烦了,“我这不就在你附近呢嘛,还能在哪儿,去点盏灯吧。”黑暗中,他似乎摸到了她的脸,“这都是什么啊,外公,你碰到我了。”
外面的警察局局长仍然大声朝这边喊着:“沃许,从里边给我出来。”沃许应了声:“等等啊,少校,我这就出来。”沃许摸黑慢慢地挪向煤油桶,桶里是满满的煤油,要知道这是他大约两天前才在店里灌满的,整桶大约五加仑,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了,除了煤油桶,炉子的火还没有灭,这个破烂不堪的房子也很容易点着火。突然之间煤油、壁炉中的火,加上房子的墙轰然一声,火光冲天,在这火光下,外面那群人看到了沃许,见他正在疯狂的高举那把破刀向他们这边迅速地跑了过来,火实在是太大了,照亮了这一片夜空,他们赶紧转过身,背对着火光,他那干瘦的影子仍然在疯狂地往这边跑来。
警察局局长大喊:“沃许,你给我站住,再往这边来,我真的开枪了!”沃许并没有理他,仍然在火光的映衬下快速向他们跑来,只见一个干而瘦的身影高举着着手中的镰刀挥向了这些马的眼睛,还有晃动着的枪筒,没有呼喊,一切仍然是那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