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摇头不语。我幻想着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归黄土,是不是果在湖汇山上虽不得而知,但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来墓碑上大书“文人苏青之墓”,因为我的文章虽然不好,但我的确实写它的,已经写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的写下去,预备把它当作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个自己的身份呢?
——苏青
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果林子乱了,鸟雀还有栖身之所吗?不飞才是笨鸟,失聪的鸟了。
听说李钦后出事了,这事还真不是小事,而是杀头之罪!
前夫获罪,与苏青何干,况且李钦后已经再婚,有了他关心的人和关心他的人,苏青着急哪门子事呢?
一篇标题为《坚决向一切贪污行为斗争!人民法院扣押李钦后等》的文章于1951年3月16日发表在上海《文汇报》第三版上,标题大字醒目。内容中说:“接群众密报,发现该院工作人员李钦后(学习审判员)……三犯串通一气,竟敢进行有计划的贪污活动,并在李犯钦后家中搜获黄金首饰等两,及人民币,缝纫机等赃款赃物总计贪污受贿数字越值一亿元。”
不知道苏青看后做何感想,无论如何,没了夫妻情分,他还是孩子们的父亲,苏青心中又气又恨又恼是肯定的。
最终,李钦后被认定罪行重大,被宣判为死刑。在李钦后的判决书中,有一句提到苏青的话,内容为:“在敌伪时期他的前妻苏青所写风行一时的黄色小说《结婚十年》中所指的男子即为李钦后……”苏青就这么躺着也中枪了,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幸好她当时不在宣判现场,不然该是怎样的尴尬表情?
李钦后被枪决后,最终是苏青带着一对儿女去收尸的。李钦后现如今的妻子是一位资本家的女儿,哪见过这种严厉的阵势,自是怕极了,只好求苏青帮忙。当苏青翻开一个个棺材,找到李钦后时,这位曾经还算高大英俊的男人,蜷缩在棺材里。这样的情境下相见,纵使再多的怨恨也已消泯了,再见亦是“亲人”,死者去了,一切皆空。余下的只是料理好后事。
苏青总是仗义,惦记情分,不忘各种恩情、友谊,在他人需要帮助的关键时候站出来,做力所能及之事。
李钦后案发于1951年上半年,那时苏青正在戏曲编剧班学习。这一晃几年过了,不曾想,苏青自己也进入了监狱,一待就是近两年。出狱后,芳华越剧团还要她吗?她还有创作的热情和心境吗?这些问题都摆在了苏青面前,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还要赚钱养家啊。
还好,芳华越剧团接纳了她。但好景不长,一年半后,剧团准备迁往福建。本来苏青也打算带着小女儿一同去福建,但文化局却突然来了一个通知,苏青不必随剧团去了。不知何故有这样的决定,思来想去,应该是苏青出狱后并没有正式的文件对她的问题做出结论,她现在还不适合随越剧团“支援前线”。
之后,苏青被组织安排到了红旗锡剧团任编剧。
而到了新剧团,作为新人的她总得开展工作吧。于是,苏青将本来在芳华越剧团编剧的《李太白》继续创作完成,公演时取得了成功。苏青这个时期的剧本创作已经是信手拈来,成为成熟的编剧了,如果不是各种无法预见的磨难,她为戏曲事业贡献的成就应该更多,更高。
一轮一轮的磨难接踵而至,牢狱之灾过后,清静了一段日子,“**”来了。苏青再也不能创作剧本,她被安排去看剧团大门,相对于那些下派到“五七干校”的人,这样的“待遇”似乎还算好的。
只是她每月工资却降到了十五元,日子愈发难过,还好儿子在外地每月邮寄五元来补贴。
最终,看门的待遇也没了,苏青被剧团辞退,开始被批斗,关“牛棚”审查,下乡改造,再批斗,这样的反复循环,身体和精神如何受得了。苏青从一个扯着嗓门说话的女人变成了“哑巴”妇女,而工资的一度停发,让她营养难以跟上,病了也无条件医治,肺病复发非常严重。挨到1975年1月,62岁的苏青从黄埔区文化馆退休,退休金能拿原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不过生活总算有了保障,只是,这时的苏青已经走向暮年。
夕阳何处去,山外山。
身体垮了。医生说X光片竟然找不到苏青的肺了。
这个时候的苏青是脆弱的,但更是坚强的。孩子们幸福与否,便是她永恒的牵挂。如今亲近在身边的只有小女儿和儿子了,她要办两件事,一是为小女儿谋求出国的机会,二是为外地回上海的儿子找出路,因为儿子回来暂时没有正式工作,只得靠摆地摊挣钱,苏青心疼啊。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一幅凄凉的晚景画面,苏青的晚年生活便是如此。在生命的甬道出口,在黄昏日落中,谁陪伴着她走向斜阳暮下。
苏青最后一封书信道:“天天想写信,天天没有如愿,原因是想细诉心曲,欲‘细’反而不达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个老人,家有花圃,主要种月季花,我已去不成公园,三天两头到他花圃中去坐坐,也空气清新。我今年连买了五盆月季,都种不活(原因是施肥太勤,欲速不达)。现在他给我弄了两盆,正在盛放,十分可爱。我每天蒙蒙亮起来,看花要看到两三小时。他答应等花谢后,仍把花送到他花圃去培养……我家的芙蓉、**也都有了花蕾,快要开了。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侣,我并不悲观,只是安心等待上帝的召唤……可是我不能来看你了,实在怕走,只想安静。结防所来人叫我去拍片(已二年不拍片了),我也一味拖拉,现在决定不去了,也决定不来买花,不来看你了。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息尚存,总是想念你的。”
想你,只是近黄昏。苏青口口声声念叨的那个“你”,是一个叫王伊蔚的女子,她一直以老朋友的身份温暖地陪伴着走入暮年的苏青。这份珍贵的友谊,无疑是最美的月季、芙蓉、秋菊。她们相识于20世纪40年代初,王伊蔚曾是1932年10月1日创刊的《女声》杂志社的主编。1935年下半年因政府新闻检查机关刁难以及经济拮据停刊,1945年11月1日复刊,苏青和潘柳黛等人都是《女声》的特约作家,苏青也有文《记苏曾祥医生》在此刊上发表过。王伊蔚恨透了日本人办的《女声》,苏青亦是不喜欢,而且她们皆对关露供职于日本人的《女声》很有看法,这也许就是二人走近的微妙原因之一吧。
苏青一生写文无数,最感动最柔情的却是生命尽头中这句“总是想念你的”,让人不由怆然泪下。
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阿青,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前月已在湖汇山买了一块坟地,风水很好的,面积也宽大,我想回去写一张遗嘱,叫你弟弟将来替我们做坟时剩出一方空地,将来你便同我永远做伴好了。”
“母亲,等我老死上湖汇山的时候,也许你早已到别处投胎去了呢?”
母亲一本正经答道:“假使我今日同你说好了,我会等你的,我们娘儿俩一生苦命,魂灵在山中也要痛哭一场呀。”
“但是我摇头不语。我幻想着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归黄土,是不是果在湖汇山上虽不得而知,但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来墓碑上大书‘文人苏青之墓’,因为我的文章虽然不好,但我确实写它的,已经写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地写下去,预备把它当作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个自己的身份呢?”
母亲,青儿终是辜负了你!
1982年12月,中国现代作家苏青于上海病逝,享年69岁。
时隔六年后,苏青的骨灰被外甥带到了大洋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