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因为养了一个女孩子,家里的人都不喜欢,时时予我以难堪,我便不大和她们谈话,闲下来躲在房间抱抱孩子,孩子睡着了,边看写书。
——苏青
唐人孟郊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爱如山似水,从古吟到今。母亲赋予孩子生命,呵护孩子心灵,陪伴孩子成长,只要有孩子的地方,那便是母亲魂牵梦萦的方向。
母爱相随,不离不弃。无论何时何地何境遇,天下母亲都会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空,默默地给予自己的全部。
高尔基说:“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帮助,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
的确,母爱是这人世间最美好、最纯洁、最真挚、最无私、最伟大的情感了。
苏青产女,有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忧心、挂记着。她是鲍竹青,苏青的母亲。
外孙女的降临,苏青多了心事,鲍竹青最懂;苏青现下的境况,鲍竹青也明了;而苏青此刻的心情,鲍竹青更清楚。作为母亲,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坐月子的女儿,不能分担女儿的忧思和愁绪,不能改变女儿目前的现状,或者,唯有置办一份风风光光的满月酒大礼,才能表达鲍竹青作为母亲、外婆的心情和心意。
而什么样的礼物才算大礼呢?
李家本来富有,予钱财没新意,也不需要,况且,这是给外甥女的大礼,自是应该围绕孩子来做“文章”。于是,就有了苏青在《结婚十年·少奶奶生活》中许多温暖的片段,让人真正理解、体悟到这种无私纯净的母爱之情。且将文中的外婆直接作鲍竹青看待,苏怀青作苏青感悟,这样更深刻更直接地体会到这份母爱之情。
苏青道:“母亲送来的东西,又是这么多一大堆:僧顿小袄一百二十件,棉的夹的单的都有,滚领的颜色又不肯与衣服尽同,有的还绣花……莲红的,橘黄的,湖蓝的,葱白的绸子,织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有柳浪,有蛛网,有碎花,有动物,有简单图案,有满天星似的大小点子,有浮云掩月般的一种颜色遮住另一种的,分也分不清,数也数不出,瞧得人眼花缭乱。”
一百二十件,呀!全是小袄子,不单颜色五花八门,红的嫩艳,黄的利落,蓝的纯净,白的雅致。面料也极为考究,棉和绸子的搭配,应时节不同,厚薄也不一。而袄子上织锦的各色各样图案,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取材于生活中有趣的动、植物或自然景致,将它们全部绣到小袄上,别有创意,情趣丛生。
这些生动活泼的设计,会是谁的主意,谁的用心呢?
苏青内心自是一清二楚,“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是五姑母费心设计的,选料子配颜色绣花团都是她的拿手本领”。
能干的五姑母,一帮慧心巧手的女子,她们飞针走线地勾勒,将慈爱付诸于丝丝线线中,将呵护、疼爱融进了一针一线里,她们用心用情编织这张密密匝匝的亲情网,将苏青包裹得严严实实,网中都是冯家人的关怀和暖意。她们是一群贤惠、勤劳、智慧的宁波女子,将地方文化、习俗、风土、人情等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小的丝线活,却是内蕴深厚的中国风、古典意。苏青在着墨诉说亲情温暖的同时,大大地宣扬了一番地方传统手工艺和民间文化特色,这也是她行文走笔的特点之一,一物一景总关情,都是她心中的一个梦啊,难以忘怀。
苏青将普通的人事,生活的细节,深入的思悟,通俗易懂地写出来,非常“接地气”,她的《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能大卖,也许就是基于此,因为她说的是老百姓心中的事,心里的话,心上的情,亲切自然,真挚感人,容易打动人。
苏青对母亲满月酒的大礼描写,远远不止这些。
她再道:“此外又是各式跳舞衣一百二十件,连衣连裙子,细相的也有,圆筒状的也有,长短袖的都有,没有一件同式样,没有一件类似颜色……除了这两批以外,尚有大小衣啦,绒线衫啦,背心啦,披肩啦,形形色色,共三百六十件之数。”
三百六十件之巨!孩子能穿这么多吗?
三百六十件,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数字的含义了。这些已然浸透了母爱,饱含了亲情,满满皆是感动,也许无法言表,只能多年后将这些点滴记录下来,将这段浓浓的爱与甜蜜在不经意间酸楚地忆起。
“大小花样不同,鞋子却又钩心斗角起来。弥月应该穿老虎头鞋,因此这老虎头鞋便足足做了十双,有大红绒绣黑白花的,有金黄缎缀黑绒花的,有湖色缎钉碎珠花的,有粉红绒映五彩花的,一只只老虎头上都有很大的‘王’字,眼睛斜挂,黑白分明,十分神气。其他尚有船鞋啦,象鞋啦,猪鞋啦,兔鞋啦,狮子头鞋啦,花花色色,害得红黄绿白黑诸种软皮鞋都失了光辉,显得太简单太呆板了。”
从头到脚,这一身身一套套的穿戴,从帽子、鞋子,到袄子、裙子,大小衣服,可谓花色品种样样齐全,足可以开一间婴幼儿服装店了。
孩子能穿戴多少是其次,鲍竹青想表达的心意才最为重要。苏青是懂得的。
她说:“生女儿真是件没光彩的事,女儿生了外孙女儿又是一番没光彩,我可怜母亲一世碰到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这番又是何必勉强给我装体面,费心费钱地弄了这许多东西来给这里人们懒洋洋地摆上祀神桌上呢?”
一个“没光彩”,一个“装体面”,一个“懒洋洋”,足以表达苏青内心的全部。
原来,鲍竹青这份大礼,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在办满月酒时不遭白眼,能让自己的小外甥女圆圆满满地举行幸福的满月酒仪式。但,终究是事与愿违,苏青和女儿,并没有按照家族的习俗进行满月祀神,婆婆说,等来年小弟弟出生的时候一并吧。这就是封建社会的男女有别和不通人情,难怪苏青挥笔写下《生男育女》,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她愤慨道:“生女儿可就不同了:一女二女尚可勉强,三女四女就够惹厌,徜其数量更在‘四’以上,则为母者苦矣。有嘲生女诗云:‘去岁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弄来弄去都是瓦,令正原来是瓦窑。’故女人能多弄几个璋固佳;若成瓦窑,不如不弄矣!”
看这言辞多么犀利,机锋带刃,火药味十足,也只有苏青敢说,敢干了。
关不住话篓子的苏青,从来没有想到过,当日她洋洋洒洒说的那些“气话”,会真的一语成谶!是不是该哑笑呢?
之后,接二连三的产女,让苏青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眼。她该如何接受眼前的事实,接受更多的打击和考验呢?
苏青的这些历练就是她的人生财富,一生的财富,正因为有了这些丰富的生活积累,才有了不断的生命体悟,最终成就了不一样的苏青,著名的作家、出版人。
苏青也曾问过自己:“我能不能再回到学校里去呢?”那时,大女儿还在襁褓中,她的犹豫,只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苏青的思想是前卫的、激进的,而她的行动是滞后的、传统的,苏青就是这么一个被新文化洗脑,却被旧习俗套牢了的女子。
张爱玲说:“有一天微妙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世象衍生浮华,也成就升华,作为“文明”人,当记取当下,记取快乐,记取秋天的硕果累累的丰美。
泰戈尔说:“我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