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苏青
都将慈爱作酩酊。
人生中,有一种最易被灌醉的感动,莫过于挚爱亲情的永生守护。它在时光里,是温温的,清浅的,不经意的,却又是最持恒的,永固的,不容置疑的。
苏青说:“犹豫着,犹豫着不到十来天工夫,终于把这些豆酥糖统统吃掉了。它们虽然已经潮湿,却是道地的山北货,吃起来滋味很甜。——甜到我的嘴里,甜进我的心里,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一声“我的好祖母呀”喉哽在心田上,凝咽而泣。
那些少年时的快乐,甜蜜,悠哉哉的,一点点地从时光中慢慢浮出来,它们丁点儿闪在祖母的布帐子上,扑簇簇掉下来。于是,甜腻腻的“豆酥糖”扑鼻而来,散发沉醉的酥脆脆味道。
“祖母鼾声停止的时候,她也伸手去摸板上的吃食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本领可是真大,从不碰撞,也从不**,要什么便是什么。”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个老人,半夜“偷吃”吃食,“偷吃”时还神不知鬼不觉的,睡梦中也能做到快、狠、准,下手绝不含糊,虽双眼紧闭,但照样能使出“眼疾手快”的绝技,招招在行,次次得手。一个调皮而可爱的祖母,影印在苏青细腻、温情的笔触下,犹如在眼前。
她是苏青的祖母,何尝不是外乡游子心中的祖母呢!
每一位祖母,她们额上皱褶的光阴,都是温润的,细微的,清凉的,有淡淡红晕的,伴着温情的月光如水。其实,每一位祖母也是热烈的,活泼的,她们和孩子们一样单纯,心性“稚气”。“老小,老小”,苏青是这样描述自己祖母的孩子气的。
“有时候她摸着一数发觉豆酥精少了一包,便推醒我问,我伸个懒腰,揉着眼睛含糊回答:‘阿育不知道,是老鼠伯伯吃了。’可是这也瞒不过她的手,她的手在枕头旁边摸了一下,豆酥糖被窝里都是,于是她笑着拧我一把,说道:‘就是你这只小老鼠偷吃的吧!’”
这祖孙俩,真乃“吃货”也!吃得特别,吃得有味,吃得欢畅,吃在大凉**。
于是,可以想象出一幅画面来,黑黝黝的夜色里,冷不丁地伸出一只“贼手”,贼手“轻车熟路”地摸索到“老巢”,轻而易举地利索地拿下“宝贝”,并在“猎人”的鼻子眼下,肆无忌惮地欢快地吞噬下“战果”,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作案现场”,一切瞬间又恢复如初,鼾声宁静,木格子窗上的老时光,一切如昔。
小时候,苏青与祖母这样的夜间游戏,总是充满了乐趣,欢声,笑语,犹如一出动感快乐的儿童剧目。苏青狡黠,祖母智慧;苏青是“馋猫”,祖母似“老鼠”;“螳螂”苏青在前,“黄雀”祖母殿后,丛生无限喜乐。这世间的情爱,有什么能比得上长辈们的疼爱呢。
正是这样的生活环境、成长环境、学习环境,才造就了苏青真诚、直性、热烈的性格。
吾家有女初成长。据说一个人成长的阶段,几个年龄段最重要。
1—3岁,是孩子的意识启蒙期,孩子对外界的感知、悟性、直觉,源自于对颜色、动静、气味等的分辨。这时的孩子,是接受一切的,灌输什么,他们就接受什么。在亲情的爱抚下,声、色、味循序渐进地诱导,可以定格他们早期的性格特征,使智力得到最原始的开发。到了6岁,他们进一步感受到了来自于家庭、群体、社会等的各种影响,有了自己的看法、意见、知识,虽然还不成熟,但是思想已然独立。孩子的最后开发期,是在12岁前全面完成的,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这样看来,苏青的性格养成和情商开发,在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光中,是智力最佳的成长期。而与祖母同乐的日子里,则是个性的有利形成期。8岁后直至再回到浣锦乡前,与父母在城里相处的一段光阴,由于特殊的生活和教育背景,让苏青潜意识里对婚姻生活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有了最终“娜拉”式的出走。
苏青顽皮,性直,刚毅,韧劲,从祖父、祖母、外祖母身上汲取的养分最多。
外婆给了苏青“由着性子”撒野的心胸敞亮,祖父影响着苏青“书写天下”的豪情和**。
而苏青最亲爱的祖母,她在苏青眼里永远是:“长挑身材,白净面庞,眉目清秀得很。”曾经该是怎样的一位佳人,到了暮年,依旧容颜清丽,身姿修长,令人赏心悦目。或许,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也就如此吧。苏青由内及外的慧中气韵,有没有祖母的影子呢?不得而知。但从苏青《豆酥糖》的描述中不难看出,祖母的人生信条和生活理念,与众多的祖母相同,却又有一定差别。
她说:“我的祖母天性好动,第一就是喜欢动嘴。清早起来,她的嘴里便唠叨着,直到晚上大家去睡了,她才没奈何只好停止。嘴一停,她便睡熟了,鼾声很大。有时候我给她响得不要提了,暗中摸索起来,伸手去偷取板上的吃食。板上的吃食,总是豆酥糖次数居多。于是我捏了一包,重又悄悄地躺下,拆开包纸自己吃。豆酥糖屑末散满在枕头上,被窝里,有时还飞落过眼里,可是我不管,我只独自在黑暗中撮着吃,有时连包纸都扯碎了一齐吞咽下去。”
她继续道:“于是我们两个便又在黑夜里摸起豆酥糖来,她永远不肯在半夜里点灯,第一是舍不得油,第二是恐怕不小心火会烧着帐子。她把豆酥糖末子撮一些些,放进我嘴里,叫我含着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后再咽下去。‘咕’的一声,我咽下了,她于是又提起一些些放进嘴里来。这样慢慢的,静静的,婆孙俩是在深夜里吃着豆酥糖,吃完一包,我嚷着还要,但是她再不答应,只轻轻拍着我,不多时,我朦胧入睡,她的鼾声也响起来了。”
这祖孙可谓是一对“奇葩”,晚上偷嘴的境界不可谓不高,情趣盎然,颇有心得。
苏青还说道:“我们从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东西都有,枕头上,被窝里,睡过去有些沙沙的,但是我们惯了……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这样的情节,犹如一场小话剧,人物个性特征栩栩如生就如眼前了,祖孙俩的逗乐从肢体到语言再到场景等,机警的神态,直叫人开怀捧腹大笑。
当苏青咀嚼着祖母从家乡捎来的“豆酥糖”,脆生生的一口,那便是祖母的味道,有甜甜的宠溺溢满心田。
唐人杜牧诗云:“远梦归侵晓,家书到隔年。”古往今来的游子,无论在何时何处,心系的乃是门前雁字来时,微微风儿中呢喃的浓烈乡音乡愁。那是化不开的结,解不了的扣,没有人能摆脱这“蛊”惑。于是便随着岁月,伴着时光,在泛黄中老去,不停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