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
——《圣经·传道书》
一
年轻的时候,有一年大二的暑假,我和老康去东北玩,他邀我去一个叫“小转子”的朋友家吃“真正的东北饭”。给我们开门的女孩以东北人特有的虎劲冲老康当胸一拳,快活地叫嚷道:“你可想死我了!”老康悄悄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以一种令我吃惊的响亮大笑起来,我觉得,这种笑声极具爆发力,令空气都哗啦哗啦地跟着颤动。
这就是当年我见到小转子时的情形。我南方生南方长,习惯了某种温软,没见过像她这样气派的。她那多少有些桀骜不驯而又惘然若失的神态,令人惊奇。我觉得,她的容貌有种天然的倨傲,仰着头,鼻梁很高,大大的、软弱无力的眼睛似乎对一切熟视无睹——小转子是近视眼;当年她剪着一个短短的娃娃头,在我眼里,她不知是像一个娇小姐呢,还是像一个乡下小伙子。老康看出我十分惊讶,便孩子般高兴地说:“喂,哪一点比不上左左?”
左左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一个有口皆碑的美人。
小转子家的饭好吃,她的父母对我们也很好,看得出,他们默许了小转子和老康之间的关系。由于我夹在当中,老康和小转子多出了某种被妨碍后才有的兴奋劲儿,他们总是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总在我眼前拉拉扯扯。那些天我们很快乐,大家都很单纯,恋爱中的他们和旁观的我,都觉得美滋滋的。东北的夏天没什么特色,是小转子给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
大学毕业不久,我就接到了他们结婚的消息。我买了一把大折扇给他们寄去。这种折扇打开能有半面墙那么大(它也的确是用来挂在墙上的),红红绿绿,过后不久我就觉出了它的艳俗。这说明,正规的学院训练无助于提高我们的审美,反而是焦头烂额的生活能够逐步提升一个人的境界。当时我刚刚分到一所中专学校,背井离乡,心情处在人生的第一个低谷。至今,我还记得那个下午,自己汗流浃背地扛着一把大折扇奔赴邮局时的心情——有些焦灼,有些似是而非的绝望。走在街上,我觉得陌生人把我当成了一个滑稽的丑角,他们与我交臂而过后,还要回头来看看我。年轻的心是多么敏感啊,扛着一把红红绿绿的大折扇穿街过巷,就足以令我羞愧。我觉得这都是成人世界的麻烦,喏,你成人了,就要面对给朋友送结婚礼物之类的事情,可是对于这一套,你却毫无经验。那会儿,我正是被任何事情都能弄得很狼狈的时候,而且正处在动辄就发火的年龄,在邮局,面对如何将那把折扇妥善包裹起来的问题时,我很可笑地冲营业员耍起了个性——干脆直接用报纸将它卷得粗了两圈,然后用透明胶带密密匝匝地捆成一个巨大的粽子。这样做的结果是,邮费超出了那把折扇的价格,它平添了许多毫无必要的重量。尽管囊中羞涩,可我在所不惜,营业员眼中的惊讶满足了我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我觉得自己挺神气,同时更加沮丧。
至于老康收到这个礼物时作何感想,我无从知晓,那时候通信远没现在便捷,大家可以随时在电话里有事没事地瞎聊一番。这把大折扇唯一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我收到老康寄来的一组照片,其中有一张,老康和小转子正是以这把折扇为背景。原来他们将这把扇子挂在自己床头了,老康和小转子半卧在双人**,头挤作一处,以那个年代新婚夫妻特有的矫揉造作注视着镜头。我看到老康烫了头,胸前还挂着条大红色的领带。而小转子已经和我印象中的判若两人了,她的妆画得太浓艳了,怎么说呢?我觉得她的脸像一枚徽章。什么是徽章呢?就是很凝练、很具象征性吧,麦穗、齿轮,诸如此类。他们就这样置身于一把花花绿绿的大折扇前,宛如一台喜气洋洋的二人转。
这以后我跟他们很久没有联系,我只是在接踵而来的狼狈时刻,偶尔翻出他们的照片。孤独时,我难免要憧憬另一种与单身生活迥然不同的日子,老康是我们大学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那时候我天真地想,我们这群人里,就老康最幸福。那张二人转剧照式的照片,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个蓝图。我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有那么一张双人床,身边也有那么一个小转子似的女人;当然,我们的床头不要折扇,我们要挂上自己的婚纱照,因为那时候已经流行这个了。我的审美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提高着,直到今天,我明白了墙上连现代派绘画都无须悬挂,然而同时也丧失了那种可贵的热烈向往,就是说,我被生活提高了审美的境界,同时也基本上没了憧憬。
二
两年后的一天,老康打来电话。他买了部手机,那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因此他一定要我猜他是谁,我却猜不出这个扬扬得意的家伙究竟是哪一个。由此可见,我的记忆是多么教条和顽固。我站在传达室里对电话中的老康说:“你要是再闹我就挂了。”老康赶紧叫起来,以更加兴奋的声调宣布:“老康,我是老康啊!”
老康要来兰城旅游,当然会想到我恰好在这里教书。又是手机(那时候叫大哥大),又是旅游,显然老康是发达了。
发达了的老康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发胖的趋势,我那教条而又顽固的记忆,再次排斥眼前的这个胖子。我任教的那所中专地处城市边缘,出了校门就是菜地,平时很难见到个满面春风的人,更别说一个手里握着大哥大的家伙,何况,这个家伙还挽着一个美艳的女人。他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正夹着饭盒往食堂去,除了满腹疑云,我还有些生气。眼前的这两个人令我尴尬,不可避免,我在这一刻成了这所郊区学校里的焦点,所有灰头土脸的师生都对我侧目而视,而我是那么耻于做一个焦点。即使老康已经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依然不能醒悟,直到他身边的小转子冲我叫了一声,我才胸口一热,眼里不禁涌上泪来。
小转子冲我叫:“哥!”
逮谁叫谁哥,这好像是东北人的毛病,这一点我后来才掌握,但当时小转子的这一声,委实令人悲怆,对于我这么一个被孤独荼毒着的年轻人,这是再好理解不过的。所以,这一声“哥”,和由此而来的那种莫大的伤感与温暖,也成了我一个根深蒂固的记忆,在一些蒙昧的时刻沉渣泛起。
兰城没什么好玩的,周边既没名胜又无古迹,南面的藏区草原倒是有些看头,但他们来得不是时候,那时已经快进入冬季了,草早都已经枯败不堪了吧。所以在我看来,此地并不值得老康夫妇千里迢迢地来旅游一番。但是对于他们的到来,我还是很高兴的,毕竟,那时候我太孤独了。只是我的这种高兴劲儿并不那么由衷。我想我是有些嫉妒老康,在兴奋之余,那些天我也有些意兴阑珊。
他们住在兰城最好的酒店,每天玩累后我都和他们一同回去,在房间里冲个澡,然后迅速离去,迎着寒风,坐上冷清的公交车从城市返回郊区,回到自己既脏且乱的小宿舍。我尽量避免在酒店过多逗留,这显然是自尊心在作祟。每当我穿过酒店大堂,走进萧索的夜色时,内心都不免有些自怨自艾。我觉得我再也不像当年了,看着他们幸福,自己也跟着傻乐。
他们来后的第三天我们喝了酒,我是醉得不浅。晚饭时老康和我聊起了大学往事,这对他,是一种得意者的回顾,对我,却十足是一种凭吊。两种心情喝出了两种状态,老康是越喝越昂扬,我则是越喝越露出了落魄相。本来我们的酒量就不在一个级别上,我却不自量力地暗暗和老康较劲,丝毫不愿意比他喝得少。这一点被小转子看出来了,她开始替我挡酒。可是她越这样,我反而越来劲,像撒娇似的。这样我很快就喝醉了。他们架着我回了酒店,躲在卫生间呕吐后,我居然哭了,站在淋浴蓬头下泪水汹涌,感到厌恶而又无助。
老康的情绪依然兴奋,他没有看出我的异样,嚷嚷着叫我住下,跟他聊个通宵。我答应了。那一刻我的确很软弱。我害怕一个人走进夜色里,害怕经历从城市过渡到郊区时那种景致的凄惨嬗变。
可是聊什么呢?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聊个不停,以至于我都以为,老康不远万里而来,就是要向我吹嘘的。他给我描述了他的奋斗史:毕业后他回到东北,本身也和我一样,被分配到了一所中专学校,那是所特殊中专,经过短暂培训,他就开始教一帮聋哑孩子了。这么说着的时候,老康用他那双肥厚的手向我打起了哑语:“喏,就这样,你能忍受每天这样跟人讲话吗?那段日子我的喉咙简直闲疯了,只能靠找人吵架来过瘾!”老康说他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跟人你来我往地用舌头较量,在这种愿望的驱使下,他跟着小转子的一个亲戚做起了边境贸易。边境贸易,那可是个需要不停浪费口舌的活儿,跟一帮英语半生不熟的老毛子用同样半生不熟的英语尔虞我诈,对于老康闲置已久的发声系统是种极大的满足。老康是怀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热情投身于边贸的,结果居然就成功了。今天,我们又一同追忆了大学时代,所有的缅怀此刻都已经化作了酒精。该聊的似乎都聊过了,如果还有什么没涉及,那就只剩下未来了。可是,在兴致勃勃的老康面前,我没有展望未来的力气,我觉得我在卫生间里,已经把自己的未来吐得空空如也了。
他们要的是套房,我很自觉地在外间的沙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老康进去冲澡时,我已经蜷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睁眼醒来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有的只是那种像黏液一样流淌着的无以复加的沮丧。房间里很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以至于我觉得自己依然紧闭着双眼。而且,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小宿舍了。我又徒劳地睁了睁眼,结果依然是漆黑一团。我安静地躺在黑暗里,双眼执拗地和黑暗较着劲,如果在这一刻我的下意识里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将这漆黑的一团,盯出稀薄的光。小转子的身影就是这样逐渐浮现的,好像正在冲洗的相纸,缓慢地显露出图形。她从一个朦胧的轮廓渐渐变成一个剪影。我首先看清楚的,是她那像弓一样弯曲着的背部,那种造型有种不屈不挠的强度,仿佛有着锐利的锋芒,因此黑暗被它切割出了一道缝隙。然后我看到了她低垂的头发,毛绒绒地混淆在黑暗中。这样,我才基本上把眼前的影像落实成了一个人形。我能够看出,她是抱膝坐在地板上,头埋在**。我内心岑寂,丝毫没有现实之感。当小转子站起来并且一步步向我靠近时,我仍旧陷在梦境般的泥沼中。她来到沙发边,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散发出的体温。我的眼睛被某种力量吸引着,许久,黑暗像糖一样地融化,我们的两双眼睛相遇了。我们目不转睛地相互看着,彼此看着的,也只是对方的眼睛,仿佛这一刻对视着的,只是那四只兀自悬浮于意识之外的瞳孔。它们如同磁铁的两极,牢牢地相互吸引着。它们没有任何含义,只是——眼睛。
是我背离了这种凝视。今天想来,也许那一刻就是对我内心的一次鉴定,即使恍若梦中,我也不甘于满足那种毫无内容的对视,我的双眼令人绝望地需要额外窥探到一些东西,它顽固地需要给自己目睹的一切弄出些“意义”。它拔了出来,开始游移,并且依次看到了小转子生硬的**、平坦的小腹以及修长的腿。它们都遍布着黑暗稀释后的那种灰白色,却无端地显得更加黑暗。
后来我的眼睛逐渐具有了一种令人惊奇的能力,它不用上下转动,就可以一览无余地装下近在咫尺的一切,仿佛眼前的事物正在自动向深处隐退,一点儿一点儿,渐渐沉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就这样消失了。
我始终一动不动,平稳地滑进了另一个梦境。我梦见了左左,那个有口皆碑的美人。然后就乏善可陈了,像所有年轻人的春梦一样,结果也无外如此——我梦遗了。是老康叫醒了湿乎乎的我,他在阳光中趴在我耳边大吼:“上课了!上课了!”
我去卫生间收拾自己。小转子正在里面化妆,她朝我笑了一下说:“马上好。”我根本看不出她有任何蛛丝马迹,这更加令我将昨夜的一切归结为一个荒诞的梦。但是这个梦令我沉溺,令我内心滋生出污秽凄苦的渴望,以至于从这天开始,我夜夜留宿在了他们身边。我总有着隐约的期待。我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无非是一个梦。我无法自控地甘于将一切披上梦的外衣,将肉体的孤独,将无辜的猥琐,乃至卑下的情欲置身于蒙昧之处,在那里,我才能够获得难以置信的安慰。
我热烈地关注着小转子。我知道她和老康本是中学同学,青梅竹马那样的,老康考上了大学,她却连续两年落榜,似乎是因为某种疾病,这种病让她永远和大学无缘了。那会是一种什么病呢?老康对此讳莫如深。由于带着一种隐秘的疾病,小转子在我眼里就有了一种忧郁之美。不过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判断,事实上,小转子很少露出消沉的样子。她总是咋咋呼呼,时不时还吹吹口哨什么的,也许是自以为来到了边疆,她总是随口哼唱那首著名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又记不牢歌词,总是哼出前面的旋律,最后才快活地来一句: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只是她的面具,就像她总是把那张本来生动的脸画成一枚徽章一样。浓妆后的小转子依然是美的,是那种东北女人线条清晰的明亮的美,我却认为那只是表象,我自以为掌握着她的本质——平坦,甚至有些不够圆熟,身体仿佛一个男孩般的生硬和晦暗。而这些,却格外动人。在我年轻的心里,那种未加严格拉开性别差异的生涩的身体,那种微弱的亮度,反而值得信赖,它没有侵略性,不是咄咄逼人的,对于我,它的不完美恰恰是一种分摊,更加能够激起我的欲望。
我总在睡前拉着老康喝一场,我以为酒是引导我走向梦幻的媒介。然而我的夜晚一无所获,那一幕再未出现。这种不健康的期盼,令我在面对老康和小转子时感到羞愧。他们当然无法知晓我放诞的内心,他们更加不会知晓,有天夜里当我听到他们身体撞击发出的声音时,用手握住了自己的那根东西。
好在他们终于要走了。这些天,我们只是在兰城方圆五十里的范围“旅游”,但我的疲惫却已经写在了脸上。老康因此有些内疚,他以为我跟学校请的那些假成了我的负担。作为补偿,他非要给我买身价格不菲的西装。我顺水推舟地认可了老康的误判,当然也只能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老康的西装。谁知道,几年后,这身西装成了我结婚时的礼服。
我和他们一同回到酒店。小转子一边帮我剪西装袖口上的商标,一边哼着《在那遥远的地方》,她用的是酒店针线袋里的那种小剪刀。剪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半句“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挂在嘴边。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开始疾言厉色地说到她厌恶的某种东西。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说的那种东西可能是蜘蛛。
“太恶心了,一下子撞在我脸上,网也全挂在我衣服上,黏糊糊的,摘都摘不掉,我那可是件新买的白衬衫啊!”
她再三地说,她马上就得找到这个蜘蛛并把它捻死。然后,她举着那把小剪刀径直向老康走去。老康正在收拾行李,此刻脸色大变。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原来小转子痛恨的那个蜘蛛,就是老康。老康慌不择路地跳到了**。小转子站住了,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空洞,毫无内容,只是定定地望过来。当我们的眼睛对视的一刻,我仿佛又沉入了那个梦境。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居然傻在了原地。
老康哇哇大叫道:“靠!跑啊!快跑!她犯病啦!”
老康的叫声令小转子再次把目标锁定到了他的身上。她重新回头向老康逼近。
“你先走,我没事,我他妈没事!”
老康在**边跳边叫,让我感觉他是在大义凛然地喊:你先走,我掩护!
这就是小转子发病时的情形。原来,那种隐秘的疾病,就是梦游症。后来我听老康讲,每次发作,小转子都要找人搏斗,把她唤醒是残忍的,她一醒来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头痛,痛到要去撞墙的地步。
老康有一套对付她的经验:“她的眼睛虽然睁着,其实跟闭着一样,就是个睁眼瞎。你只要一直陪她玩,就跟捉迷藏似的,直到她玩累了,她就会真的睡过去了。”
我不能确信老康的话,小转子笔直地朝我走来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睁眼瞎。也许,在她身体里有着另外一套掌握方向的系统?这太玄奥了,也令人害怕。然而令我感到更加玄奥的是,那天夜里我们长久凝望之时,小转子为什么没有动手像捻一只蜘蛛似的捻我?如果真的有另一套系统指导着她的方向,那么黑暗便绝非她的障碍。
那天我从酒店逃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了好久。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没有给我什么刺激,反而令我麻木。我不想思考,无力归纳和判断,仿佛世界上有些东西你根本控制不了并且永远无法厘清,于是只能怀着一种怏怏的情绪,度日如年。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了酒店,无论如何,我都要送送他们。他们是九点钟的机票,我到酒店时他们已经整装待发了。小转子的状态完全正常,她已经化好了妆,戴好了那枚徽章面具。老康看起来也算精神焕发,只是下巴上贴了块创可贴。那身西装已经拆掉了袖口的商标,小转子将它装好,亲热地塞到我手里。对于昨天的事情,大家都保持沉默,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时间紧迫,匆匆告别后,他们就钻进了奔赴机场的出租车。小转子从车里探出头冲我喊:“再见,哥!”
我心头陡然一热,也冲着她叫:“下次你们天热的时候来,看草原,我们看草原啊!”
我的话音未落,出租车已经开出十多米了。
三
孤独的时候,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查阅梦游症的资料。
我遇到了一个陌生的医学名词——唤醒疾患,它包括梦游、夜惊及意识不清的唤醒。这种病又是另一种名叫“睡眠暴力”的疾患的分支。“睡眠暴力”的病例有:一名患者在梦中遭到蛇的攻击,结果被自己用床单勒死,另一名患者在梦中为抵抗入侵者,用拳猛击床柱而将手臂折断。总之,伤的不是自己,便是枕边人。循着“睡眠暴力”再向上追溯,我又遇到了“抑郁症”,有证据表明,这两种疾病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我发现,自己窥探着的,是人类肉体那庞大而又盘根错节的黑暗体系,想要梳理出线索,绝对是痴心妄想,因为那些无以穷尽的脉络,只被上帝的手数点着。于是,我只能把焦点对准“梦游症”本身,起码,这个靶心是我那有限的视力所能瞄准的。处于一种难以说明的热情,我把相关的知识整理成一枚枚卡片,如同做着此生最具价值的一门学问:
【梦游(Sleep Walking)】,又叫作睡行,在4岁以后的小孩中常见,特征是在前1/3的晚上,孩童从睡觉中坐起来,睁开眼睛,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但步伐缓慢且能避开障碍物,有时手上还把玩一些器具,如厨房的餐具或浴室的水瓢等,他们衣衫不整且喃喃自语。如果试图叫醒他们,他们可能会变得意识混乱并有躁动的现象。
这类疾病乃是患者从深度睡眠期觉醒,但却无法完全清醒过来,而表现出一些奇怪的动作或行为。隔天醒来,对发生的事一点儿都不记得。
孩童的唤醒疾病通常没有精神或心理上的问题;然而成人却常见到有精神或心理上的诊断,但即使你治疗他的精神心理疾病,唤醒病患并不会改善。孩童的唤醒疾患通常没有梦的记忆,如果有,也只是浮光掠影,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成人却常见有活生生的梦。
多项睡眠生理脑波仪通常显示病患从深度睡眠期醒来,醒来后的脑波依然可处在深度睡眠期,或变成浅度睡眠期,甚至处在清醒的状态。通常患者可以没有困难地回到**,很快继续入睡,醒来对发生的事毫无记忆。
梦游并无男女的差异,但却常见有家族史。据统计,在所有的人口中,约有15%的人在他们的孩童时期,有过至少一次梦游的经验,发生的尖峰期在4岁至8岁,15岁后会慢慢地消失,只剩下约0.5%的成年人会有偶发性的梦游发生。而诱发因子包括睡眠不足、发烧、过度疲倦,使用安眠药和一些抗精神病的药物。
当孩童发生梦游时,应该引导他回到**睡觉,不要试图叫醒他,隔天也不要告诉或责备病童,不然会造成孩童有挫折感及焦虑感。如果发作次数实在频繁,就应该求助医师给予药物的帮忙。
成人的梦游大多源自孩童时未完全缓解的梦游,当然成人的梦游亦可发生于以前毫无梦游病史的成人,他们大多有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因此成人梦游除了药物控制外,精神治疗也扮演着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梦游症又称睡行症,是指一种在睡眠过程中尚未清醒而起身在室内或户外行走,或做一些简单活动的睡眠和清醒的混合状态。这类患者一般表现为反复发作的睡眠中起身行走,持续时间为数分钟至半小时。发作时,梦游者在睡眠中突然眼睛凝视起来,但不看东西,然后在意识蒙眬不清的状态下进行某种活动。行走时,周围即使漆黑一片,患者一般也不会碰到什么东西,而且还行走自如。据了解,梦游者眼睛是半开或全睁着的,走路姿势与平时一样,甚至他们还能进行一些复杂的活动。
梦游是一种奇异的意识状态,患者似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与他人失去了联系。他们的情绪有时会波动很大,甚至说一大堆胡话,别人很难听懂,严重时,偶见攻击性行为。梦游时患者表情呆板,对他人的刺激基本上不作反应,也很难被强行唤醒。患者虽意识不清,但动作似乎有目的性,仿佛在从事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发作后多能自动继续睡觉。
事实上,梦游与做梦无关,因为根据脑波图的记录,梦游是在沉睡的阶段并非快速眼动睡眠阶段,此阶段人是不会做梦的,因此梦游称为睡中行走可能更符合事实。关于梦游的原因,众说纷纭,至今仍无法确知。
…………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常常会在夜晚,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如此幻想——此刻,正有大批的男人和女人,正有大批的孩子与成人,他们以人类15%这样的一个规模,行走在自己意识的蒙昧处,仿佛行走在世界的边缘,他们走在黑暗里,熙熙攘攘,沉静而又疯狂,恬适而又悲伤。
四
此后我再没见到过小转子。
老康倒是又见过一面,三年后他来兰城谈生意,完全是顺道看了看我。老康带着个长发雪颈、杏眼黛眉的姑娘,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姑娘居然是个聋哑人。我们见面时她除了向我微笑,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她用那双水草一样灵活的手给老康比画起来,我才看出了端倪。
“这不是挺好嘛,一点儿也不烦人,多安静啊!”老康看出了我的诧异,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时我们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老康完全发福的庞大身躯,像一堆没有骨头的肉瘫在沙发里,已经开始脱发的头顶鼓起一道粗隆,这让他的面目平添了一份凶恶。几年没见,发生改变了的,不仅仅是老康的体貌——他不再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家伙了,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的意思,整个人都恹恹的。
“烦,真烦,知道不,我现在尽量做到每天说话不超过一百句。”
老康用自己熊掌一般的手向身边的姑娘简单地比画了几下,姑娘就安静地离开我们回房间去了。
我不由得问老康:“小转子呢,还好吧?”
老康哼了一声说:“还那样。”
“她的病呢,没法治?”
“治什么治,妈的她就没病,装的,都是装的。”
“怎么会?”这太出乎我意料了。
“我算是看透她的把戏了,当年她就是觉得考大学没戏才装出这么个病糊弄人,装神玩鬼的,倒弄成本钱了。你说哥们儿,人这东西怎么就这么险恶呢?”老康激动起来。
“你什么意思,这么说有依据没?”
我不能相信老康的话,那梦境般的一幕在我心里依然清晰,我无法相信小转子赤身**地出现在我身边,不是出自一种叵测的病因。或者,那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
“依据?我对她什么不了解,她就是要用那一套来迫害我,知道不,迫害我!她糊弄得过去她爹妈,糊弄得过去医生,糊弄得过去我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有些反感老康说话的口气。
“她以为我能一辈子陪她玩捉迷藏呢。”
老康愤愤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浑身的肉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我听不下去了,突然打断他:“老康,今天你说多少句话了?”
老康愣一下,随即说:“可不,又说超了。”
老康此行来去匆匆,我们只见了一面,我已经结婚的消息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他连我娶的是谁都没多问一句。看来老康这么一个人的确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他走后的第二天,商场的送货员给我搬来了一座巨大的落地钟,这是老康送给我的新婚礼物。这座钟比我还高半头,黄铜的钟摆比我的脸都大,发出的摆动声在夜深人静时足以令神经衰弱者从梦中惊醒,而且,每到整点报时的那一刻,它都会响亮地奏出一段旋律,那旋律如果配上歌词,居然是那句“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这一切都与我的新居不甚协调,它们只能使我的居所显得更加逼仄。我当然会想到当年的那把大折扇,看来我和老康在审美上还是有一致的地方,那就是——贪大。钟里塞着张发票,表明它价值三万多元,从这样的做派看,老康的生意显然是蒸蒸日上的。
其后我们通过几次话。那时候手机已经不稀奇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我有了部手机时,居然是打给老康家的。接电话的正是小转子。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叫出一声“哥”,我百感交集。其实这种伤感正是我计划内的,否则我会把电话直接打给老康,而不是打到他们家去——我估计那会儿老康十有八九不会待在家里。但小转子的声音并不是我预想的那样,根本听不出我以为会有的那种消极。她依旧咋咋呼呼地说:“你可想死我了!”我说:“想了就来呗,哥也想你。”这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虚与委蛇的说话方式。她边笑边说:“那我可真来了,你说过让我们天热的时候去看草原呢。”
和老康的通话却是另一番状况。他有了我的号码后,基本上都是喝醉的时候打过来:“我说哥,别在家待着,来我这儿喝酒,我给你弄俩俄罗斯妞……”
“再有五分钟就到你们家楼下了,快点儿下楼,你那儿不能停车……”
“知道不,我在家装了摄像头,你猜怎么着?我不在的时候她从来就没犯过病,倒是对着镜子练过梦游……”
“离不了,她那病要离就得分一大半财产给她,你说这帮法官怎么就不信我呢?她狠着呢,竟然还想跟我弄出个孩子,知道不,她把套都扎了眼儿啊!”
“喔,打错了,对不起。哎,你谁呀?妈的……”
…………
诸如此类,我没法不当成胡言乱语。
我知道一切都变了。或者一切本来就是如此,只是我们曾经低估了它的复杂,不了解它的各种表现方式。
五
如今我已经干上了记者这个行当。半年前的夏天,我受命前往一个名叫“瘦岗村”的地方调查新闻事件。这个村庄几年来如同受到了邪恶的诅咒,许多村民患上了怪病,轻者表现为肌体无力,手足协调失常,乃至步行困难、运动及言语障碍,重者则神经错乱,甚至死亡。尤为可怕的是,天生弱智的幼儿也随之诞生。前不久,专家才锁定了那个诅咒瘦岗村的源头——兰城石化公司的一家双苯厂,就建在瘦岗村的东面,当年破土动工的时候,一度还是瘦岗人为之骄傲的事情。专家们给出了一个瘦岗人闻所未闻的疾病名称:水俣病。瘦岗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罹患的这种怪病,居然是因为日本一个叫水俣镇的地方而得名。五十多年前,在日本的水俣镇,出现了一些口齿不清、面部发呆、手脚发抖、精神失常的病人,这些病人久治不愈,最终会全身弯曲,悲惨死去。水俣镇有四万居民,几年中先后有一万人不同程度地患有此种病状,其后附近其他地方也发现此类症状,经过数年调查研究,最终证实,这是由于当地居民长期食用含有汞的海产品。
兰城的主要媒体行动起来,记者们展开联合调查。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车队驶过很长的一段土路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座墙头布满玻璃碴和尖锐铁棘的建筑,里面收治着瘦岗村的部分患病村民。这座建筑最初只是由村民们自发建立起来的,是一种互助性的民间行为,直到前些日子,才被有组织地接管。
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农村妇女迎出来,恭敬地向领路的当地干部打招呼。她们的表情让我觉得,我们似乎并不怎么受欢迎。
院子居然很大,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横在里面,前面是空旷的篮球场,但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乎看得见的风在水泥场地上打着旋儿。倒是墙角的煤堆旁有一条拴着的土狗,对着众人狂吠不止,一个穿白大褂的妇女一路小跑地奔过去用脚踢它。
上到楼上后,我见到了此生可以见到的一切残缺者和病痛者。他们勾着头,听话地坐在光秃秃的木板**。每间屋子都挂着一台没有声音却开着的电视,而且整齐划一地都固定在某个音乐频道,电视上的人在无声地歌唱着。观众们神情纯洁,有一种并不令人憎恶反而甚至是感人的温柔,其中有一位妇女,**胸怀,专注地奶着怀里的婴儿。当地干部率领着一干人马,透过一扇扇铁窗户向里张望,不时回头询问一些情况:怎么样,伙食好吗,有没有新进来的,家属们还满意吧,有什么困难,诸如此类。那些穿白大褂的妇女七嘴八舌地回答,归纳起来,无外乎:一切都好,就是缺钱,领导要多支持。
我不想跟着看下去了,走到楼道的尽头,趴在栏杆上向外眺望。这座建筑里有股特殊的气味,让我觉得自己的双唇有种腐烂的滋味。我偏执地认为,这就是汞的味道。
夏天的田野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是一只长久浮于空中的鹞子,它那么远,也许在空气中感觉不到我呼吸时抛出的虚空。四下里一片静谧,我觉得自己悬在时间之外了。我们的车队停在院子外面,司机们在车下聚成堆抽烟。他们都是各个媒体的司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采访,此刻议论着的,大概是午宴将会是怎样的一个规模。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世界这个庞然大物变得格外安详,成了一个没有差别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你是个记者,就不过是个记者,你是个水俣病患者,就不过是个水俣病患者。
回到兰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写稿子。我的状态很不好,我发现,我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激愤,反而在目睹了那些瘦岗村的患者后,我有种巨大的倦怠之感,仿佛一切都是非现实的,它们离我的距离,就像日本水俣镇之于瘦岗村一样的遥迢万里。
我坐在电脑前发呆,对“水俣病”毫无感觉,几年记者做下来,我已经被迫学习了太多五花八门的疾病名称,我再也没有了当年钻研“梦游症”时的热情。我坐了几个小时,电脑上也只是敲下了这样一个标题:
遥远的瘦岗村
房间里有种令人沉痛的声音,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捶打着时光——它来自老康送我的那座大钟。钟摆发出的声音像一记记重拳。小转子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哥,”她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了,“我现在正往兰城来,大概再有半小时就进城了,快下高速了。”
“什么意思?”
我的脑子里依旧是钟摆发出的空洞之声,基本上没听明白。
“天热的时候来看草原啊,你说的,我这可不就来了。”
“来了啊……老康呢,你让他听电话。”
“他来不了,就我一个人开车来的,真够远的啊,开三天了。”
一瞬间我又感觉沉入某个梦境中了,仿佛眼前的事物正在缓慢地向深处隐退。
“你直接来高速收费站接我吧,兰城路我不熟。”
我立即换上鞋向楼下跑去,甚至都忘了关掉电脑。
半小时后,我在高速收费站等到了驾着一辆三菱越野车而来的小转子。她并不显得风尘仆仆,白色的紧身夹克一尘不染,头上那顶棒球帽也戴得端端正正。我上了她的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老康呢,怎么不一起来?”
我去打量小转子的脸。和多年前相比,她显得成熟多了,也许是她鼻梁上的那副黑边眼镜给了我这种感觉。但是,我的确看到了她眼角细碎的皱纹。
“他来不了啦,我把他干掉了。”小转子一边一本正经地说,一边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盘。
我当然把这视为一句玩笑话。我觉得和小转子之间有种可贵的熟稔,这种感觉我对老康竟然都没有。也许,这一切都与那些记忆的残片有关。
“要不要给老康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顺利接上头了?”
“我不是说了嘛,我已经把他干掉了。”小转子打了个响指。
我笑起来,摸出支烟点上。小转子也要了一支,叼在嘴角并不点火。
“怎么走?哪条路是往草原去的?”在一个路口小转子问我。
“直接去?不在城里休息一天?”
我有些惊讶。但我觉得,这个惊讶还在我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内,似乎我多少已经料到了,小转子就是会这样马不停蹄地直奔草原而去。
“休息啥,要休息我就在东北休息了。”小转子侧头看我一眼,“怎么样,哥,陪我一起去不?”
“让我想想。”我有些犹豫。
“别想了!是你请我来的,还想什么。”小转子突然变得有些暴躁。
是我请她来的吗?似乎也可以这么说,当年我是这么邀请过他们:下次你们天热的时候来,看草原,我们看草原啊!这是一笔岁月遗留下的债务,如今需要偿还了。事实上,我的内心本身就是松动的,我从小转子身上感到的那种熟稔已经替我拿了主意。
“好,上右边的路。”我为她指明了方向。
做出这个决定,我突然有种大的松弛,是种溺水者浮出水面透了口气的感觉。我想顶多就三两天时间吧,就让自己透口气。我甚至决定不跟左玲莉说一声,就这么消失几天。
左玲莉就是左左,当年那个有口皆碑的美人,如今她是我的妻子。这些年以来,我们分别离了一次婚,她辗转来到兰城,结果就遇到了我。可能双方都已经被上一个伴侣弄出了某种不可救药的慵懒,我们的情感生活基本上乏善可陈。
越野车穿城而过,当鳞次栉比的高楼被寥廓的长空所取代时,我有些夸张地体会到了某种舍弃与诀别的情绪。小转子的话并不多,她基本上没跟我嘘寒问暖,不打听我的近况,也不罗列自己的境遇,只是聚精会神地开车,偶尔和我说说路边的风景。这正是我愿意的,我也不想喋喋不休地把生活描述一遍,那样不啻于受二遍苦。
三个小时后,我们在一个小县城停下吃饭。小转子的胃口很好,那么大的一碗面条被她吃得精光。在她身边,我发现自己也有了食欲。我们本身是两个面色苍白的人,但这顿饭吃进去后,脸上都有了些血色。上车时小转子检查了一下后座,我跟在她身边,看到里面塞着一只硕大的皮包。
“猜猜,里面是什么?”小转子砰砰敲了两下皮包。
“猜不出。”我如实说。我想无外乎是些女人出门必备的东西。
她的脸上涌起兴奋的光,压低声音对我说:“是钱,我把老康的钱席卷一空啦!”
我仍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她说着已经拉开了皮包的拉链。我看到了什么?的确是钱,整整一大包。那么多的钱挤在一起,给人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仿佛将要面对一次井喷。
“真的是钱啊。”我尽量保持冷静,“出门带这么多现金干什么,”我希望说得不痛不痒,“——这多危险。”
小转子呵呵一笑,关好后门上车去了。我跟着坐进车里,心不由得往下一沉。我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了,小转子的到来,难道真的是一场事故?我打算发条短信给老康,确定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转子吹着口哨,我摸出手机摁着字母。
她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费劲了,我说过,老康已经被我干掉了。”
我居然被吓了一跳,掩饰道:“不是发给老康。”
“怎么,你不相信我?”她似乎没听我的,继续用责问的口气训我。
“当然不,我当然相信你。”
“那就答应我,别捣鼓你的破手机了。”
我只能把手机装进兜里。我决定什么也不想了,让自己彻底放松,既然是为了透口气,那就让这口气透得狠些吧。把此刻的旅途想象成一场亡命天涯的潜逃,不是也很刺激吗?这么一想,我竟然高兴起来。让老康见鬼去吧,权当他现在已经真的一命呜呼了。
“说说吧,你怎么干掉老康的?”
“捻呗,像捻只蜘蛛似的,嘎巴一下。”
我不由得笑了。记忆中的残片浮现出来:小转子手握小剪刀,一步步逼近老康这只肥硕的大蜘蛛。
如果小转子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梦游症患者,我想这次她是在实现着最有规模的一次梦游,长途奔袭,从东北跑到了兰城这么一个西北的边疆之地。这个念头让我也跟着产生了某种美妙的梦幻感。可是这么说,会有人信吗?有谁可以在做梦的状态下开着一辆越野车翻山越岭?我偷偷观察小转子,此刻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和着自己口哨的节拍轻叩大腿。不是吗?一切正常,起码在我看来,丝毫没有做梦的迹象。老康说她的病是装出来的,对此我没意见,我相信每个人自有他的逻辑,而世界最大的逻辑就在于——它根本没有逻辑,即使有,那也一定只掌控在上帝的手里。
已经是正午了,车外的风景有了高原的风貌。黄土堆渐渐被石头替代,空气中有了青草的味道;一些藏式的木楼出现在路边,渐渐地,大片的草地涌入视野;马、牧人、牛、羊,这些符号化的景致开始布满眼中。
前方的路被一群牦牛挡住了。越野车缓慢地从它们中间驶过。当路面刚刚开阔起来时,小转子兴奋地摁了一下喇叭。不料这一声激怒了一头巨大的藏獒,它在越野车提速的一刻悍然扑了上来。它的位置在我这面,我能够看到它面无表情的那张大脸凌空而来,湿漉漉的大嘴甩出泡沫一般的唾液。尽管隔着车窗玻璃,我仍然惊叫着一头扎在怀里。我身边的车门发出一声闷响,同时整个车身似乎都要横着飞出去了。这一幕只是发生于一瞬间,当我回头看时,我们的车子已经冲出了几十米,那头藏獒依旧在舍生忘死地追逐我们,但是显然,这家伙被撞晕了,它跑着跑着就像个醉汉似的原地打起转来了。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小转子却面不改色,她只是突然发出几声尖叫,但这种尖叫迟缓了半步,是一种享受式的回味,并不表示她受到了惊吓。
我们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检查车子的状况。右侧的车门竟然被撞出了一块深深的凹痕。那头藏獒的力量太惊人了,幸好它的头没撞上车窗,否则一定会撞碎玻璃,直接将我咬住。我暗自吸着凉气,那头藏獒奋不顾身的勇猛让我感到了莫大的虚无。
小转子啧啧地说:“太有个性了,世上哪个男人能这样!”
我哑口无言,觉得她说得一点儿不错,将男人放在性别的铁砧上捶拷,只能让我在那块凹痕前自惭形秽。回到车里我突然感到了睡意,一种久违了的纯粹生理意义上的昏聩席卷而来,这令我心醉神迷。自从做记者以来,我就长期被失眠困扰着,现在终于重温嗜睡的滋味,简直是一种享受。我在小转子的口哨声中睡去,最后一点印象是她那从侧面看去有些像某种动物一样嘬起的嘴唇。
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小镇拉鲁。我去找了一个自己在中专任教时教过的学生。他叫张正,年龄比我小不了多少,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关系一直不错。张正在镇上的税务所工作,好像还是个所长,见到我们他高兴坏了。对于我身边的小转子,张正令人满意地克制住了好奇,他见过左玲莉,能够做到这点实属不易。招呼我们吃过饭后,张正把我们带到了他家里。他妻子恰好在兰城学习,他让我们就住在他家,自己去镇政府住。
“还是住我这儿吧,镇上的旅馆你们没法住,太脏。”
说完张正就告辞了。他这么做,好像很善解人意的样子,似乎是想尽量留出时间给我们。我没有对他多做解释,那样显得很多余。张正的家不大,一室一厅,而且说实话,有种我不太适应的气味。其实这种气味在这里就是空气的味道,只是人进到室内后,感到格外浓酣了些。
小转子终于也露出了倦态,我想起码她的嘴一定累得够呛,一路上她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她的口哨。分别洗漱后,我们就各自睡下了。小转子睡在卧室的**,我睡在客厅一张陈旧的沙发里。出门时我除了一身衣服,基本上就是光着身子的,什么准备也没有,所以刚才只能用手指塞在嘴里权当牙刷鼓捣了一番,躺下后唯一的念头就是,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把大号的牙刷。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藏区的夏夜居然有些冷。我裹着一张气味扑鼻的毯子想着牙刷的事,突然听到小转子在里屋叫了我一声哥。我应了一声,她问我,睡着没?我说没有,她说,那说说话吧。这好像提醒了我,我一边应着,一边摸出手机打算给老康发条短信。但是我刚刚把手机举到眼前,就听到小转子不满的声音:“你答应我了,不捣鼓你的破手机。”
这让我大吃一惊。要知道,我们一里一外,她根本看不到我。她这种神奇的能力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大脑像短路了一样。
我支吾着说:“我跟家里联系一下。”
这么说着我才意识到,左玲莉一直没给我打电话。尽管我们的情感生活基本上乏善可陈,但我这样不翼而飞她总该是要关心一下吧?我打算给家里拨个电话,没想到刚刚接通,手机就喑哑地关闭了。它没电了。我在黑暗中愣住,似乎感到一丝宿命的意味。不过这样也好,就彻底让自己和世界隔绝吧。这么一想,我立刻轻松了,好像一只风筝,掐断了系在身上的线。
我们隔着一堵墙开始聊天。夜色漆黑,有种油脂般的光泽。我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宁静,觉得自己可以很坦率地和小转子谈论一些问题,比如她的疾病,她和老康之间的关系。
“能说说你的病吗,好些了没?”
“你觉得我有病没?”
“老康说你发作的时候就是个睁眼瞎。”
“我可心明眼亮着呢。”
“你们究竟怎么了,老康对你不好?”
“别提他了,我已经把他干掉了。”
她又绕回去了,让人猜不出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敷衍。
“我们那疙瘩发现铁矿了。”她话题一转。
我觉得她是在自言自语,或者,她已经是在梦呓?
“老康想开矿场。”
“噢,那不错。”
“但是他开不成啦!”她哧哧笑了一声,“我弄走了他准备用来行贿的那包钱。”
“噢。”我怔忪地应着。
“开什么矿厂?造孽的玩意儿,”她叨咕着,“已经够黑啦,老康已经够黑啦,这个世道已经够黑啦……”
我无言以对,只是感到,这个夜晚,更黑了。
“说说你吧,”她说,“干吗不要个孩子,你们不喜欢孩子吗?”
“也不是不喜欢吧……”我一时语塞。
“那为啥?”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生活中那些让我们跌倒的事情,归纳起来就是这么困难,它们自己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就像上帝用一个又一个的黑暗日子来熬炼着我们的肺腑心肠,不由分说地让我们四脚朝天。
那种久违的睡意再次包裹了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小转子的了,困倦像扇铁门一样压了过来,我就势睡了过去。
六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在小转子的歌声中醒来。
拉鲁是典型的藏族小镇,清晨我们穿街而过,已经有虔诚的藏人在转动沿街漫长的转经筒。他们在盛夏季节依然穿着厚重的皮袍,然而高原的气温也在配合着他们,根本没有一丝酷热,甚至略有寒意。一切都那么相得益彰。反而是我和这里的温度不相适宜,我只穿着一件圆领衫,只好找出张正的一件制服套上。
我们驱车进入了草原。远处的云垂挂在天边,给人以某种狂妄的冲动,似乎加大马力,就可以冲进它的怀抱,和天上的事物融为一体;而草原却辽阔到矗立起来的地步,它仿佛正在向着天边缓缓站起,成了一道无边无际的绿色幕墙;间或又有大片的油菜花将草原拦腰斩断,它们像锦缎一般华丽,金灿灿的,犹如一条奢侈的腰带。
小转子依然吹着口哨,《村路带我回家》《昔日重来》什么的,其间偷袭式地来一句“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对一切满意极了,对一切都不再抱有怨艾,没有意见,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意见,草原的气息多么美好,即使有着我暂时无法适应的浓酣,但绝对好过汞的气息,这还用说吗?
我们事先在小镇上买了食品,午餐是躺在草地上吃的。不远处的牦牛在咀嚼青草,我们在咀嚼酥油味很重的烧饼。高原的阳光太强烈了,我感到自己的皮肤火辣辣地痛,看看小转子,她那化了浓妆的脸也蒙上了一层紫色,颇像我印象中某个加勒比地区岛国的国徽。草地上随处可见牧民撒落的“风马”,一枚枚纸片上印着插翅飞翔的白马,在牧民们的信仰里,它们可以搭载着灵魂升上天国。我异想天开地联想到了小转子车里的那包钱,想象着将它们抛撒后,是否也会对灵魂产生一些效益。
我们在晚霞中回到拉鲁镇。张正在一家小饭馆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饭,整块的羊肉、土豆泥、大盘的炒面条,没有经过发酵的饼。我不知不觉习惯了那种浓酣的气味,吃得格外香甜。我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着某种康复,从睡眠到食欲,都在向着一个光明面好转。甚至,我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咏叹:
这里是七月的草原
这里是拉鲁镇
这里不是水俣镇
这里不是瘦岗村
晚饭后张正带我们去镇上的小广场玩。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年轻人,围着圈跳锅庄舞。但是显然,对于这种需要置身于队列中的娱乐,我依然不能投入。我以为小转子会喜欢,没想到她却表现出很紧张的样子,在人群里紧紧地抓住我,眼睑四周泛着一圈不易觉察的阴影。当篝火点燃的时候,她突然像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紧紧地偎进我怀里。我决定带她回去休息,我想也许她是累了。
回去的路上小转子一直靠在我肩上,她说:“哥,别让我睡着。”
我意识到了些什么,用力握着她的手。我使的劲够大了,可能都会弄疼她。我是真的害怕她睡过去。
可是她依然进入了自己的梦境。我们上楼时,她就开始气咻咻地诅咒起那只蜘蛛。我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但依然鼓足勇气引导她走向房间。我总不能任由她在漆黑的楼道里发作吧。我搀扶着她,配合着她的胡言乱语。
她说:“真恶心!”
“真恶心!”我小心谨慎地随声附和,生怕惊着了她。
我能够感觉到她正在发生着的变化——身体渐渐变得生硬,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几乎是用了所有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拔腿而逃。
一进房间,她就向我扑来,我早有准备,一下子蹿出老远。她目光空洞地向我逼近。我绕到张正的写字台后面,她走过来时,我以为会撞在写字台上,不料她居然像个正常人似的也绕行过来。这哪里是个睁眼瞎呢?我不禁怀疑起她是否真的处于梦游的状态。但是很快我就不这样想了。她无声地追逐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气势汹汹渐渐归于安祥,仿佛黎明前的天光,从黑暗一点一滴地转向明亮。她的脚步也迟钝了下来。我和她在房间里兜着圈子,内心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宛如走进了一个人的梦里,于是额外负担了另一个人的疼痛。这真的是不堪承受。我不再感到恐惧,一度甚至想停下来,迎着她,将她搂在怀里,即使她对我做出凶恶的举动。可我害怕将她惊醒。
终于,她像我期待的那样,当再一次移到床的位置时,自然地睡在了上面。
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刚才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担心她会在黑暗里撞坏自己,尽管黑暗看起来并不可能成为她的障碍。
月光照进房间,照在她无知无觉的脸上。她没有洗脸,因此那枚徽章依然罩着她,颜色斑斑驳驳。但是我分明看到那些麦穗、齿轮之类的东西在纷纷掉落,露出了她那张原本多少有些桀骜不驯而又惘然若失的脸。这张脸在高原月光和身体疾病的内外夹攻之下,比当年我初见之时更加生动,也更加令人沉痛。
第二天我们出发时,看不出小转子有任何不妥,她似乎对昨晚的一切浑然不知。我想,她的记忆中一定有着一段一段的空白,就像清理电脑碎片时那一节一节不可修复的间隔。
中午我们驱车找到了张正所说的那片海子。它隐藏在草地深处,远远看去仿佛倒挂的天空,但比天空更明亮,宛如天国跌落在尘世的镜子,泛着一层细碎的光。我们在一片山坡上躺下,任由强烈的阳光炙烤着我们。天地间毫无遮盖,一切都是暴露着的。天空没有乌云。大地没有阴影。我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小转子以一个中年女人罕见的敏捷在草地上打起了倒立。她将自己颠倒了过来,头发笔直地垂向地面,眼镜跌落在一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坚持着,犹如一枚隐形的钉子倒挂在空中。
世界仿佛凝固了,水面上漂浮的野鸟,倒立的女人,远处的雪山、经幡,甚至煨桑升起的青烟和遍布一面山坡的羊群,全部纹丝不动。一切如此漫长,一切似乎永无止境。在这种超现实主义绘画般的风景中,我不知不觉地酣睡过去了,如同昏死一般。
当我睁开眼睛时,小转子和我近在咫尺。她半跪在我身边,目光凝望着远方出神。我伸出手,搭在她的腿面上。她像在梦中被人惊醒似的猛然抖动了一下。继而,她以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神态开始脱衣服。她首先脱下了套头衫,露出小坑般的肚脐,接着她脱下了牛仔裤,露出略显细弱的大腿。但是,她却打不开自己胸罩的搭扣,双手绞在背后,徒劳地努力着。我只有去帮她,原来搭扣系错了,上下拧在一起。
我们与世界一同完全暴露了。她的身体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梦截然不同,已经有了无法转圜的丰腴,只是这种必然的变迁并不那么流畅,相对于丰满的**,她的腿却显得过于消瘦。这是一具病态的身体,绝对称不上完美,从腰臀以下,给人脆弱易损的感觉。而我呢,同样也是这种不协调的样子,虽称不上肥硕,却也已经遍体赘肉,只有两条腿保持着畸形的匀称。
我们在草地上干那件事。
我希望把这件事干好,却没有,起码它不符合约定俗成的那种“好”。这里面有爱,那是确凿无疑的,我怜惜身下的小转子,有种害怕将她弄坏般的谨小慎微;然而除了爱,这里面也有确凿无疑的悲苦与凄凉,毋宁说是一种抵抗,抵抗我们的不完美,抵抗被时光弄得支离破碎的一切。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好像履行着的,不过是一件上帝派下的活儿,只需怀着一份敬虔之心,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小转子搔痒似的挠着我的胸口,渐渐游鱼般地摇摆起来。我们干了那么久,以至于我都觉得将一直这样干下去,干下去,最终成为画面中的风景。于是,我们顽强并且倔强地干着的这件事情,已经被风景赋予了别样的意义——我们是在为一切孤独申冤,我们用身体的公义判断,为困苦和伤痛辩屈。
那些天我们整日在草原上游**,不知所终,忘乎所以。我偶尔也会想到老康,想到左玲莉,想到瘦岗村和水俣病,但仅仅限于“想到”,他们如同一些非常遥远的往事,就像前生一样,说和我有关就有关,说无关,也实在是无关。眼前的一切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段盲区,从时光里抽出,悬置于蒙昧之处,就像小转子记忆中那些电脑碎片般的间歇性的空白。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梦游者。
我已经搞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大约是七天后吧,我们刚回到拉鲁镇,就被堵住了。一辆黑色别克停在路边,老康带着几个人站在车旁。
除了老康,我还看到了左玲莉。对于老康的出现,我有些惊讶,尽管我从未相信过老康真的已经被小转子“干掉”了,但此刻看到活蹦乱跳的他,依旧有些诧异。至于左玲莉,我倒觉得毫不意外,除了她,谁还能找到这儿来?只有她知道我和张正的关系,按图索骥而已。张正此刻也的确一脸无奈地站在左玲莉身边。左玲莉并不看我,她显得比所有的人都要尴尬,我知道,此刻她不看我,就是在否定和贬低着耻辱的存在,她以此来对这桩浮浪荒唐之事表达出自己的愤怒。她一定感到了羞愧,使她羞愧的,毋宁说是这个世界令人羞愧的本质。这种羞愧何其锋利啊,站在夕阳下的左玲莉因此显得多么彷徨无助。我应该感到内疚吗?不管怎么说,左玲莉和我成了夫妻,我们这两个离异后才结合在一起的人,尽管情感生活乏善可陈,但上帝知道,千真万确,我们的内心是怀有某种“相濡以沫”般的情绪的。然而此刻,有什么好说的呢,假如生活背叛了你。
我和小转子无声地坐在车里。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有着一种莫大的静谧。她又开始哼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许久,她才挠挠自己的鬓角,把一缕头发撩上去,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她对我说:“我走了,哥。”然后她就打开车门离我而去。我看到,暮色四合中,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昂首挺胸地走向了那辆别克。她倨傲地打开车门,侧身钻进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关门声,消失在我眼前。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老康向我走来,坐进小转子刚刚离开的位置上。他好奇地盯着我看。老康也许不太能确定我是谁了——这个满脸泪水的家伙,由于许多天没剃胡子,由于高原强烈的阳光,而变得面目全非,并且还穿着一件明显小一号的税务干部的制服。
“哥们儿,你没事吧?”他语带调侃地问我。
我枯坐着,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那女人是从医院跑出来的!”老康加重了他的语气。
“医院?”
“医院!精神病院!”
“你不是说她没病吗?”
“她病大发了!正经一个精神病!”
我抹了把脸,不打算再和他多话。
“你还挺有谱。”老康笑起来,摸出支烟点上,抽了几口后,又给我递了支过来。
七
当我回到兰城的家里时,发现我的电脑依然开着,显示器上,依然只有那几个字:
遥远的瘦岗村
就像我刚刚离开了一会儿,去泡了杯茶,或者下楼买了包烟。
许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
这些天我经常头痛,最厉害的时候,眼球似乎都有种胀裂的感觉。这种疼痛降临得毫无规律,往往是即兴式的。每当这个时刻,我只好放弃正在进行的工作,用手指摁住突突乱跳的眼球,在疼痛的摆布下自暴自弃。
刚刚我就这么经历了一番,此刻头部的血管兀自怦怦地跳着。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刚刚它还是明晃晃的,似乎是我的头痛直接导致了时间的更迭。灰色的光如同某种浮游的物质,在我的屋内制造出一种烟雾弥漫的效果,使得左玲莉搬走后形成的空旷之感愈加显著了。我知道,黑暗即将来临,我几乎可以看到它们,排着四列纵队,在进行曲中,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直到走出一种强度。
我感到困倦,但我害怕自己睡去,于是只有带着疼痛的余悸翻看一堆没有拆封的邮件、书、刊物、直销广告册,其中算得上信件的只有一封。我拆开它,读到第一个字,耳边就响起了这样的一声呼唤:“哥。”
哥:
我现在在医院里给你写这封信。医院里人满为患,因为这里发现了铁矿。好在我们有钱,有钱就不愁得不到医治。
医生说,我目前的状况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比如看看书,听听音乐,或者写写信什么的。所以,我还是选择写一封信吧!
回来后,我做了手术,医生说我暂时不适合生育,我流了很多血,但是还好,并不怎么痛。
现在我每天都在医院的花园里跑步,做倒立,我希望自己能恢复得快一些。你知道,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我们谁也干不掉。
医生对我很满意,他们说,我是这所医院最懂得配合的人,只要我坚持下去,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他们鼓励我,说我有一个光明的前景。
就先写这些吧,医生不允许我超过一页纸。
另:我很想念那头藏獒。
祝你健康!
你的朋友
小转子
房间里全是那只钟摆发出的残酷之声,时光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用来这么一下一下地被它击碎的。我没有勇气重新去读一遍这封信,更遑论去分析信里透露出的血淋淋的讯息。我只有迫使自己去想象那头藏獒。当那头藏獒闪电般地冲进我的脑子时,那种坚决的一往无前,那种目标明确的骁勇,终于撞碎了我体内那种恒久的昏聩与消极,尽管只有那么一瞬间,但我也猛然地感觉到了,在这个瞬间,我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宛如初生之婴儿一般充满光明面的完好如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