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已炽(1 / 1)

隐疾 弋舟 11507 字 1个月前

传说每个女人

都有一朵花

不知名的某处

阴坡或阳坡

开了 落了

间或的树

石头 流水隔着

高高矮矮

就是她们一生的男人

——人邻《传说》

说起来,阿莫认识黄郁明有很多年了。阿莫和他是大学里的同学。在活跃的大学时代里,他们都是不为人注目的角色。小草已经长到无边,毛毛虫都变成蝴蝶了,他们还是不知道第一步该怎么走,躲在角落里,俯仰由人。

黄郁明来自农村,这不是关键。黄郁明其貌不扬,这也不是关键。关键的是,黄郁明因为这些劣势导致荒唐后果——入学不到两个月,就因偷了宿舍里男生的外套而受了处分。其实那件外套十分一般,卡其色、条绒,缀着两只能放进《辞海》那么大的口袋。说是偷,也的确有些勉强,严苛了些,黄郁明不过是擅自在周末穿了一遭,外出逛了逛书店。这本来不算大事,可鬼使神差,黄郁明穿回来就不归还了,也许是不敢,当然也有不舍得,叠得很齐整的,压在了自己的箱底。这样性质就变了。曝光后带来的打击是空前的,黄郁明不但受了处分,而且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也被致命地冷冻了,从此就把自己封闭起来。

相比之下,阿莫就要优越些。除了容貌平凡、脖子长得长了一些外,阿莫其实不比别人差着什么。她懵懵懂懂地读了十几年书,懵懵懂懂地进了大学,懵懂似乎就是阿莫的天性,于是懵懂就成了阿莫的习惯。阿莫从来不仔细分辨什么、感觉什么,脑筋的长度似乎只有“点到为止”那么长,从来不深入。可毕竟是大学那么一个火红的年代,尽管阿莫素面朝天,不知修饰自己容貌的不足,还是有男生招惹她。当然这男生也不是令人瞩目的一类,否则也轮不到阿莫,但是被阿莫不冷不热地对待后,仍然有些震惊,感到受了侮辱似的,似乎是阿莫不识抬举了,于是编派出一些有关阿莫的谣言在同学中散布开来。譬如说阿莫平胸,两只胸罩里其实是空空如也的。这倒也是事实,但里面没有以次充好的企图,在选择胸罩之类的问题上,阿莫也一贯地懵懂,买来就穿了。阿莫不明白这样的秘密是如何被该男生发现的,想了想,似乎有一次两人看过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男生的手曾经伸进自己衣服里探索过,再仔细回想一下,阿莫脑筋的长度就到头了。

于是就不想了。

阿莫不知道,许多自己不想的事,已经将自己置于了凶险的境地,让自己成了被耻笑的对象。渐渐地,就再也没有情事光顾阿莫了。

那个时候,**已经在大学里蔚然成风,阿莫和黄郁明却出于各自的原因,被阻挡在了风尚的外围。要命的是,这两个人在学业上也都表现平平,甚至阿莫还是属于比较差的,于是,更是理所应当地成了边缘人,无人问津、自生自灭似的。不同的是,阿莫似乎没有感受到过风尚的存在,她被动、消极;而黄郁明,则是企图积极地主动进入,却因为手段的问题而被驱逐。所以黄郁明要比阿莫痛苦。痛苦的黄郁明倒是关注过和自己境况相仿的阿莫,但是看着阿莫若无其事地平来淡去,心里竟产生些愤懑——凭什么她可以这样怡然自得?抑或她是痴呆着的!这么一想,黄郁明倒有些体恤阿莫,仿佛自己也得了医治与安慰。

但黄郁明想都没有想过要去亲近阿莫。有太多的理由可以阻止他去这么想,那件卡其色的条绒外套就是一件紧身衣,束缚住他,足以让他缩住手脚,一蹶不振。

两个人真正开始接触,是大学毕业两年后的事了。

毕业后阿莫进入了另一所大学,这是在这所大学里任教的父亲促成的。阿莫被安排在这所大学的成人教育学院里工作。她的专业水准不足以使她走上讲台,就坐进了办公室,干起了行政工作。

一干就是两年,阿莫延续着她的懵懂。

接下来学院里的会计小胡被调到了文学院,阿莫就接替小胡做起了会计。说起来,会计这份要求条分缕析的工作是十分不适合阿莫来做的。这一点领导也是清楚的,但学院的杨院长与前会计小胡关系暧昧,已经影响到账目的清白,于是小胡的继任者反而倒需要阿莫这么一个懵懂的人了。这就是命运吧,由不得人的。各类面目相似的单据,大量枯燥乏味的数字,加剧了阿莫的懵懂。她实在不能搞懂,这些抽象的数字,居然就代表着收入与支出,代表着这个世界具体的运转。仿佛是相互作用着的,阿莫很快就和自己经管的账目一起懵懂了。

会计室和杨院长的办公室连在一起,同在一个套间里。已经被调到文学院的小胡还经常回来,当然是来找杨院长。起初阿莫是没有在意的,有几次小胡从里间出来还让阿莫吃了一惊,在阿莫眼里有着从天而降的突发性,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进去的。直到有一天,里面传出了剧烈的动静,阿莫跑进去看个究竟时才恍然大悟。杨院长和小胡衣帽不整地连同一把断了腿的椅子滚在地板上。这让阿莫很是慌乱,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尴尬,慌不择路地退出来,仿佛倒是自己被人窥到了隐私一样。

这以后阿莫就很知趣了,小胡再来,阿莫就一个人溜出去闲转,或者在校园里,或者干脆走到街上去,信马由缰地走走。

有一次这么走着时,一辆自行车从身后追上来,拦在了阿莫面前。骑车的男人穿着一身廉价的灰西装,眼珠很淡的一双眼睛看着阿莫,里面有着些许的羞怯。他向阿莫说道:“是阿莫吗?”

阿莫用表情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对方好像很失望,悻悻地说:“我是黄郁明啊。”

阿莫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消瘦得像根通条一样的男人,是自己的大学同学。阿莫说:“原来是黄郁明啊。”

黄郁明的神情振奋起来,他从车子上下来,用力地点点头,说:“你还没有忘记老同学啊。”

一下子两个人都有些高兴,彼此似乎都得到了某种追认。

黄郁明问阿莫在哪里工作,阿莫告诉了他。黄郁明听到阿莫做了会计,脸上流露出同情的样子来,他告诉阿莫自己“还行”,在一家文学刊物做编辑。黄郁明说着,很自豪的样子。因为他们是读中文的,黄郁明觉得自己现在做着文学刊物的编辑,“还行”,是学以致用,不像阿莫做了会计,显然是一种荒废。于是黄郁明就同情,就自豪。阿莫当然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黄郁明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怪有意思的。黄郁明从阿莫身上得到了鼓舞,兴致十分高,摆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对阿莫说:“我现在要去约稿,阿莫,你有空一定要来我们编辑部坐坐啊。”

说着就骑上车子走了。骑出五六米,又折回来,一只脚撑在地上,从怀里摸出张名片递在阿莫手里,说一定来啊。

后来有一天,阿莫在街上信马由缰时,就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黄郁明所在的编辑部。其实是一个很简陋的地方,一栋半个世纪前的建筑,一间铺着斑驳的木地板的办公室。阿莫走进去时看到四张陈旧的木桌后面各自坐着一位编辑。其中一位中年妇女问阿莫找谁,阿莫说出了黄郁明的名字,对方想了一下,说:“黄郁明啊,去楼下取报纸了吧。”

说完就埋头做自己的事了。阿莫转身走出去,走到楼梯口时,正巧黄郁明抱着一大摞报纸和信件上来。看到她黄郁明怔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笑。然后阿莫被黄郁明重新引回了屋里。进去后,黄郁明坐下了,阿莫才发现原来屋里是有五张桌子的,只是属于黄郁明的这张格外小,并且上下都堆满了稿纸和信封,被埋没了,让人一下子看不出。黄郁明有些不知所措,坐下了才意识到阿莫是不应该站着的,于是又起来,把椅子让给阿莫,同时说道:“这位是我大学的同学。”

他是在向同事们介绍阿莫,语气却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像有人“哦”了一声,也好像没有,反正屋里的人都没有大的表示,各自埋头做着自己的事。黄郁明就沉不住气了,拉起阿莫的胳膊,小声说:“我们出去看看吧。”

阿莫不知道要出去看看什么,只好被他慌慌张张地又领出来,却一路被领到了大街上。

走到大街上,黄郁明解释说:“里面地方太小,都没个坐的地方。”

然后又说:“现在所有编辑部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这里条件还算不错的,还有比这更不好的——文学刊物嘛。”

说完这些,黄郁明就不知该继续说什么了,很认真地问阿莫:“你怎么想起来找我呢?”

阿莫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说:“不是你让我有空来坐坐吗?”

阿莫觉得黄郁明有些可笑。黄郁明点点头,同意自己的确这么邀请过阿莫,可眼下怎么接待阿莫却成了他的难题。黄郁明不愿意让阿莫看到自己在编辑部里的地位。

“这样吧,”黄郁明说,“我请你吃饭好吧!”

阿莫想想就同意了。

两个人在街边找了家排档坐下。实在不是什么正规的场所,可黄郁明却正襟危坐,很严肃地让服务员把菜单拿给阿莫看。阿莫点了几样菜,把菜单递到黄郁明手里。

黄郁明说:“我就不点了,你喜欢就好。”

他强调说:今天是我请你。

阿莫心里少有地仔细了一下,就猜到了些什么,突然又觉得黄郁明有点可爱。阿莫的猜测在吃的过程中得到了印证。黄郁明当然不是很放松,一会儿抱怨肉不新鲜,一会儿指责菜太淡,其实只是借题发挥,舒缓自己的情绪。这样,阿莫就更觉得他可爱了。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都不是善于寻找话题的人,就都各自吃着。其间黄郁明夹了菜在阿莫的碟里,阿莫心里暖了一下。

这顿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建立起一点儿同学以外的关系。

第二天黄郁明就找到学院里来,同样地让阿莫也吃了一惊,结果也是被阿莫领进了饭馆里,由阿莫请他吃一顿。不同的是,阿莫选择的这家饭馆高级了许多,是学院自己的一家星级酒店。倒不是刻意的,阿莫从来不懂得刻意。这里明亮、雅致的环境更是让黄郁明坐立不安,胡乱点了几样菜,也没有勇气去用挑毛病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了。阿莫发现自己喜欢看到黄郁明的这副样子,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这次轮到阿莫夹菜给黄郁明,当两人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两人之间生成了。在此之前,阿莫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面对着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自己可以主导局面。这种感觉,阿莫挺喜欢的。

从这以后两人的走动就密切起来,三天两头就能见上一面,地点多是在大街上,事件呢,就是信马由缰,一同走。

在大街上信马由缰,本来就是阿莫经常性的行为,现在,她的身边有了黄郁明。走在一起是需要有个话题聊的,阿莫没什么可供交谈的话资,幸亏黄郁明聊起了文学。他们是学中文的嘛。而且黄郁明还做着文学刊物的编辑呢。跟阿莫聊文学,黄郁明就很兴奋,能一下子昂扬起来。既然生活乏善可陈,就让文学来装点一切吧。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听黄郁明嘴里说出里尔克、博尔赫斯这样的名字,阿莫有种虚幻的感觉。这些名字阿莫是知道的,但现在听起来就很陌生了。在阿莫的意识里,几乎已经没有了文学的概念。阿莫对文学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兴趣,像对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往往是黄郁明说得很热烈,阿莫心里却在发笑。她的注意力放在黄郁明说话时的神态上,她觉得黄郁明这时候像一只昂扬的蚂蚁。不过阿莫喜欢看黄郁明这样,于是,她偶尔也鼓励黄郁明继续说文学。阿莫向黄郁明打听文坛的一些动向,问如今哪位作家风头正劲,最后逗得黄郁明兴起,郑重其事地邀请她写一篇散文,说保证发表在自己的刊物上。

有了这篇散文的出现,两个人的话题就更离不开文学了,只是落实到了一篇散文的具体写作上面,从立意到结构,翻来覆去地探讨出很多种可能。说得多了,阿莫那颗懵懂的心居然有了些波澜,煞有介事,真的动起了写作的念头。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阿莫从没对什么事物认真地动念过,如今,她被黄郁明鼓动着想要写一篇散文了。

可是真要去写时,阿莫发现学中文的自己其实是写不了一篇散文的。她的脑筋已经习惯在一种长度上了,这种长度不足以支持她写出一篇散文。于是,这篇散文永远只保留在彼此的口头上,成为阿莫和黄郁明之间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

走在大街上,黄郁明营造的文学气氛有时会被无情地破坏掉。有一回,他们突然被截住,一个妇女挥着鞋刷问黄郁明需不需要擦皮鞋。黄郁明不耐烦地摆手,让对方走开,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鞋子。这一看,让黄郁明迅速地回到了现实当中。他脚上那双皮鞋实在是太不堪了,破旧,而且肮脏。擦皮鞋的妇女也观察到了,满脸不屑地走开,她也认为这么一双皮鞋是不值得她来擦拭的。回到现实中的黄郁明没有了谈论的兴头,垂头丧气地一言不发了。这一切都被阿莫看在眼里,阿莫心里就有一些替黄郁明难过。

于是,下一次见面时,阿莫拎着一双新买的皮鞋送给了黄郁明。黄郁明接受得居然很坦然。在黄郁明心里,他和阿莫的关系已经有了定义,只是阿莫没有认识到。黄郁明当街弯下腰换上新皮鞋,抬头看阿莫,两人目光遇到一起,相视了几秒钟,于是那个定义也在阿莫的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了痕迹。

这个时候的阿莫,就变得比以前敏感起来。譬如,她可以看出黄郁明脚上的新鞋子和身上的旧西装格格不入。于是阿莫又买了新的西装送给黄郁明,三千多块钱,阿莫没有在价格上面做深入的考虑,看着黄郁明穿上后焕然一新的样子,只是感到一个男人被自己改造后的满足。

阿莫的这些举动怂恿了黄郁明。在黄郁明心里,阿莫分明是在主动地追求他。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他“还行”,现在学以致用着吧!这就让黄郁明的自我感觉膨胀开,行为也少了顾忌。

黄郁明找到学院里来,拒绝和阿莫重上街头,第一次要求去阿莫的住处坐坐。

学院在单身宿舍楼给阿莫分了一间房子。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走道阴暗,并且常年飘散着厕所的气味。两个人顶着氨气去阿莫的小屋。一进屋,黄郁明就抱住了阿莫,嘴唇不由分说地堵在阿莫的嘴上。他是有备而来的,搞的就是突然袭击。阿莫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抵抗,嘴唇张开着想要叫出来,却恰好方便了黄郁明唇舌的纠缠,被一下子吻了个实在。黄郁明进行得很坚定,蛮横得很。换了别的女人,黄郁明一定不敢这样冒进。可这是阿莫,黄郁明认为对于阿莫他可以攻城略地、予取予求。

阿莫很震惊,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有一刻她感到神魂颠倒,乃至有本能的愤怒。但她立刻被身体里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淹没,像是洇开的水。阿莫觉得黄郁明揽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像一根绳子,自己被拽着,跌进了一条河里,被这根绳子一路牵引着向前。这种感觉曲折地渗透了阿莫的意识。直到被黄郁明褪去了衣服,阿莫才清醒过来。但已经无法排斥了。也许拒绝的愿望是有的,也许没有,总之,是接纳了。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完全是凭着本能,似乎却又都想掩饰住盲目,就进行得充满了挫折。失败夹杂在莫名的惊吓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黄郁明的困境更明显一些,他是在主动地进取和开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笨拙中就有了气急败坏的味道。当突然得逞了,进入了阿莫的身体,他的感觉像一只猛然暴露在强光下、被吓得魂不附体的老鼠,有一瞬间的茫然,不动了,定格了。阿莫则在失陷的这一瞬间里,把头拼命地扭向了一侧。但是进入阿莫视线里的一件东西,让阿莫迅速地摆脱了空前的疼痛:阿莫看到了黄郁明扔在床边的**,一条多次洗涤后变了形状的**,并且有洞。

这条可称为千疮百孔的**,像浪潮一样把阿莫推向了一种晕头转向的悲伤中。

当黄郁明停下来时,阿莫仍陷在巨大的悲伤里。她紧紧地并拢住双腿,把自己的伤口和血迹压在身下,隐藏住,不愿让黄郁明发现。也许是觉得太宝贵的东西不应该被太轻易地剥夺,也许仅仅是源于羞耻。沦丧了的阿莫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一条**何以让自己如此悲伤。

黄郁明慌慌张张穿回衣服,他那条**似乎是可以不分正反的,就能那么一下穿上。黄郁明在努力使自己显出沉着的样子。旗开得胜,一下子就进展到这个地步,也是黄郁明始料不及的。他本来只是做了要亲吻阿莫的决定,在外围突破一下的意思,可是真正开始上手,就觉得对阿莫可以扩大战果,可以这么任性而为和一鼓作气了。如今这意外的被扩大了的战果让黄郁明不安,六神无主到居然一言不发地就走掉了。

下午上班时,阿莫才发现自己痛得厉害。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让她很难用正常的姿态行走。阿莫即使懵懂,也晓得努力夹紧自己总是想分开的双腿。但夹紧了,就很痛。这么确凿的疼痛让阿莫又陷入那种晕头转向的悲伤中。

阿莫从办公室溜出来,迈着细碎的快步,退回到自己的宿舍,靠在门上看**那鲜血的痕迹。那痕迹很显脏的,居然是一块黑褐色。然后她脱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镜子前试图察看自己疼痛的根源。忽然一抬眼,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阿莫的心一直沉了下去,想,还来不及大方地面对自己的身体,她就要安静地老去了。

阿莫衡量不出这一切是否应该,心想,既然都发生了,那么,她应该是爱黄郁明的吧。而且,黄郁明在阿莫的眼里也的确有着可爱的地方,喏,两个人很对等,都把自己边缘的角色延续到了当前的生活中,彼此间有种天然的亲切感,在一起了,就是一种分摊。

之后,一切就有了改变。走在大街上,阿莫开始分析路人看他们时的目光了。路人一旦被用心地审视,都变得器宇轩昂和花红柳绿了。阿莫开始自惭形秽,认为自己的身材过于单薄,面孔也显得呆板,尤其那长长的脖子,甚至让人反感。黄郁明呢,似乎没有明显的缺陷,即使衣衫简朴,来自乡间的青年也自有一股清朗之气。但黄郁明那条有洞的**却始终纠缠住了阿莫的心,让阿莫有着说不出的悲伤。知己知彼,将自己和世界建立起了关系,阿莫就觉着和黄郁明走在街上时有了压力,自卑的感觉常常会击中她的心,让她产生出要装扮自己的愿望。

阿莫不愿意让自己就这样老去。

但是,对于如何装扮自己,阿莫也是不得要领的,只是看到别人穿了什么让她觉得好看,就去照样买回来。但这些“照样”买回来的东西,每每用在自己身上时,阿莫就觉得不入眼了。她那根长脖子总是太突兀,任何衣服都中和不了。结果是阿莫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只是把衣柜填得满满的。

终于有一天,阿莫在街上看到一个和自己十分相似的女孩子,同样的单薄,同样的呆板,甚至同样有着长长的脖子,可是却显得非常好看。阿莫认为,是女孩身上的那件烟灰色的高领毛衣拉开了她们之间的距离。那件毛衣真是别致,从脖子到手腕细细地裹住,却将两只肩膀**,于是就分散了人的注意力,于是就让和阿莫一个类型的女孩好看了起来。阿莫得到了启示,就去寻找这样的毛衣。还真的找到了,但标在上面的价格却让阿莫吃了一惊,居然要五千多块钱。阿莫第一次被一个数字吓住。虽然没有经验可供她来衡量这个数字,但阿莫还是觉出了贵。——它好贵啊!阿莫在心里叹息着惊呼了一声。阿莫发现自己囊中羞涩,是买不起这件毛衣的。

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地就决定要买下来。

阿莫为了这件别致的毛衣,第一次把手伸向了自己掌管着的公款。阿莫是会计兼着出纳,这是前任小胡在职时就形成的。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叠钱时,阿莫的心也是惶惶的,但绝对没有犯罪的感觉,这可能和黄郁明将那件卡其色外套穿在身上时的情绪是一样的。

阿莫在去买毛衣的路上就恢复了常态,笃定地计划着:攒上两个月的工资,就可以将这笔钱还回保险柜里去。

穿上新买的毛衣,阿莫展示给黄郁明看,果然就有了效果。黄郁明仿佛对阿莫有了新的认识,过来拥抱阿莫时变得小心翼翼,没有了肆无忌惮的态度,不再是恃强凌弱,是平等外交,是不亢不卑和有理有据。这时候,他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因为已经有过若干次了。可是这一次,有了不同的感受。从始至终,那件毛衣都没有被脱去。黄郁明是在和只穿着一件毛衣的阿莫**。或者是在和一件毛衣**。黄郁明在这件毛衣面前产生出了睦邻友好般的慎重,有所顾忌的欲望缺少了舒展,却有了更加强烈的弹性,张弛之间,很刺激的。被包裹着的阿莫,也产生出别样的滋味,第一次从**中觉出了游刃有余的酣畅。那件毛衣如同捆绑着她的绳索,制约着她的身体,于是扭曲着,挣扎着,其实是迎合着。

这样,就不是一场单方面的行为了,两个人都投入进来,是一种谈判和交涉,双双都设身处地了,有着礼尚往来的通融。

两个人都被物质的力量点燃了,心想,原来一切可以这么好。

阿莫似乎找到了某种途径,有些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意思。五千多块钱的一件毛衣,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昂贵,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这种象征性的力量可以改变人,给一个人的分量增添砝码,把一个身材单薄、面孔呆板的长脖子女孩变得细致、矜重。

阿莫又陆续用公款购买了一些价格不菲的衣饰。往往是这个月补上了窟窿,下个月又把窟窿弄得更大。这些价格不菲的衣饰穿戴在阿莫身上,怎么看就觉着怎么好,万千变化,都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

有一回,和黄郁明看电影,阿莫居然被剧情感动得落了泪。电影是一部老片子,《泰坦尼克号》,当露丝松开杰克的手,一任他沉入海底时,阿莫禁不住泣不成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的阿莫没有这么多愁善感。这说明阿莫那颗天然懵懂的心已经被雕琢了,被镂刻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呈现出生动的迹象。

黄郁明的改造更彻底一些。阿莫用同样的方法来改造他,衬衫给他买的都是上千块钱一件的。而物质的力量作用在黄郁明身上,显得更加有效。那件从大学时代就束缚着黄郁明的条绒外套,终于在阿莫的帮助下被甩掉了。现在的黄郁明一身光鲜,被簇拥出挺拔的样子来。有一次,阿莫去编辑部找黄郁明,看到他坐在那位中年女编辑的桌子上,歪着身子与同事们说笑,那神情,那姿态,完全是一个谈笑风生、自信干练的外交家形象。黄郁明的办公桌也换了,换得和别人的一样大。阿莫心里想,可能黄郁明也不用去为同事们取报纸了吧。

国庆节长假的时候,他们去了一趟黄郁明的老家。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阿莫被带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以阿莫的阅历,是甄别不出这里的贫穷的,反而觉得好。他们没进村子就被一群小孩围住,接着就有成年人跟过来和黄郁明热情地打招呼,众星捧月似的。阿莫没有被人这么簇拥过,心里就生出喜欢来。在黄郁明家的院子里坐下后,仍有人不断从敞开的大门外探进脑袋来,目光盯向阿莫,里面写着羡慕,还有些尊敬的味道。阿莫十分愉快,明白自己在这些目光里是卓然不凡的。

傍晚的时候,黄郁明带着阿莫来到了那片向日葵的面前。

爬过一座低矮的山坡,一片在夕阳下极尽灿烂的金黄色刺痛了阿莫的视觉。它们出现得太突然,翻过阴坡,视线刚刚越过山脊的阻碍,它们就扑面而来,像一片汹涌的、金黄色的海水。他们顺坡走进这片辉煌的金黄色。黄郁明一瞬间找不到阿莫了。他在自顾往里深入,不知道落在身后的阿莫已经在刹那间六神无主。在这些沸腾的植物面前,阿莫仿佛是被陡然催眠了一般。黄郁明大声叫着阿莫的名字,找回来,一眼看到身陷葵花之中的阿莫,倏忽觉得她也像是一株肃立着的葵花。

两个人在向日葵的缝隙中自由地躺下去,脸庞随着向日葵的花盘迎向夕阳,朝着已经衰竭的光明,陷落在无边无际的植物中。阿莫突然间被感动了,很多情感在内心生长出来,有一些颓唐,还有些哀伤似的。但这颓唐和哀伤却是温和的,类似于一种情调般的东西。黄郁明的一只手伸过来,伸进阿莫的衣服,从肋骨开始,细碎地向上抚摩。一个问题从阿莫的嘴里脱口而出,她问:“黄郁明,你爱我吗?”

很长时间,阿莫都没有得到黄郁明的答案。黄郁明只是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身体。四周枝叶窸窣,阿莫静静地躺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其实阿莫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这个问题,其实更可能只是在诘问她自己。

接着阿莫就听到了黄郁明的抽泣,突然感觉是什么击在了自己的胸口,顿时也泪流满面了。

对于爱情的质问,抑或是傍晚的向日葵,年轻的人不知道是哪样具体的东西触动了自己,令他们不能自持。

自己究竟爱不爱黄郁明?这个问题时常会出现在阿莫的心里,答案都是模棱两可的。有些深刻的东西一旦被脑筋所触及,只能令阿莫懊丧,无法细究下去。阿莫进入另一种懵懂的生活中,不假思索地挪用公款,拒绝体会其间的危险,不问爱与不爱,宁愿自己是爱了。

被改造了的黄郁明,最大的变化是交际多了起来,这是自信心重拾的表现。黄郁明热衷于参加一些文化人的聚会,也拉了阿莫同去。

都是些有趣的人,男男女女,癫癫狂狂的,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喝多了就口出狂言,做出些放浪形骸的状态来。阿莫起初觉得有趣,接触得多了,就渐渐觉出了无聊。再参与时,阿莫就只把这样的聚会当作自己的一次演出了。阿莫在这群人中得到了欣赏。他们都是些自命不凡的人,所以都力求见怪不怪,于是不善修饰、常常把很昂贵的衣服搭配出古怪来的阿莫,倒被他们大加赞赏起来。他们说,能把专卖店里的衣服穿出地摊货的感觉,这也是种能力。

这就助长了阿莫的无知。

初冬时,阿莫把一件牛仔短外套罩在一条很正规的羊绒连身裙上,脚上穿一双运动鞋,对着镜子时自己都觉着不伦不类,心想这回该吓他们一跳了吧?可见面后大家仍是交口称赞,说阿莫前卫。这让阿莫十分快乐,有点恶作剧般,想测量一下这帮人审美的极限。于是,阿莫愈发大胆地乱穿起来,结果歪打正着,竟渐渐地穿出了心得,怎么穿怎么觉得有理,人的精神面貌就也有股舍我其谁的味道了,倒真的显出了与众不同的范儿。

又一次聚会,地点在一位叫潘洁的电视台女主持人家里。阿莫穿了双羊皮的小靴子,无袖的长裙套在黄色的毛衣外面,因为天气寒冷,肩上裹着条橙色的方格大披肩。现在的阿莫喜爱橙、黄这样的色调,她在追念那片葵花,力图将自己也塑造成那样的一株植物。这一次阿莫尝试着给自己化了妆,两条眉毛没有画匀称,浓淡不一,嘴唇也涂得过于丰满了些。就这样,大家还是表扬了她。

潘洁四十多岁,人很漂亮,丈夫远在加拿大,在圈内有一位公开的作家情人,倒是她看出了些名堂,问阿莫肩上的披肩是宝姿的吧,阿莫想了想,的确是宝姿的。潘洁说,要三千多块钱吧。阿莫很佩服对方的眼力,能够把一条披肩的牌子和价格看得这么准。

聚会到尾声时,参与者都按部就班地进入了想要的醉态,开始胡言乱语,围在一起听一位中年诗人讲自己是“最牛逼”的,女主人和自己的作家情人不露声色地进了卧室。这时门铃响起来,潘洁在卧室里喊人去开门,却没一个动的,大家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清醒着,能够听懂人话。阿莫就去开了。门外站着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挟着一身的寒气。阿莫还没来得及问话,男孩子已经自己进到了屋子里,声音响亮地叫着:“妈妈!妈妈!”

一屋子的人个个不知所云,醉眼蒙眬地看他。这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站在屋子里,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架势。潘洁半天才从卧室里闪出来,面色潮红地扑向男孩,叫道:“冬子,你怎么回来了?”

男孩毫不羞涩地搂住自己的妈妈,说:“学校今年假放得早些。”

潘洁向屋里的人介绍道:“我儿子,在北京学画画,叫冬子,随我姓,就叫潘冬子了!”

大家都笑,说潘冬子好啊,根红苗正,是一颗闪闪的红星。

潘洁又向儿子挨个介绍屋里的人,潘冬子无一例外地对每个人点一下头,唯独介绍到阿莫时,他伸出两只手,突然将阿莫的手握住,叫了一声:“阿莫姐。”

阿莫觉得握住自己的这双手实在是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

第二天,黄郁明打电话给阿莫,说潘洁请阿莫去趟家里,至于是什么事情,黄郁明也不大清楚。阿莫猜测着去了,潘洁很神秘地对她说:“我儿子想请你帮个忙。”

阿莫不明究竟,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潘冬子,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直视着自己呢。阿莫一下子慌了,问:“帮什么忙啊?我能帮什么忙啊?”

潘洁严肃地说:“做我的儿媳妇啊!”

阿莫是真的被吓住了,听着潘洁笑起来都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只是个玩笑。

潘冬子也笑着,说:“我想请你做我的模特,我来画一幅油画。阿莫姐你真的很特别,像莫迪里阿尼笔下的女人。”

阿莫很恍惚,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又是一个玩笑,倒是莫迪里阿尼这个名字让她觉得亲切,“阿”呀“莫”呀的,有两个字是和她的名字一样呢,嘴里重复一遍:“莫迪里阿尼——是谁啊?”

潘冬子说:“是位意大利画家。”

说着他抱来一本厚厚的画册让阿莫看。阿莫看着画册上的一幅幅女人们,起初觉得她们真是丑啊,长长的细细的脖子,一副木然的表情,并且全都是溜肩。难道自己就是这样子的吗?阿莫头埋得很深,心里愤恨着,装作在看画册,渐渐地,却只看到一只男人的白皙、修长的手,在一页一页地替她翻页。每当这只手落在画面上那些女人的脸上时,阿莫就觉得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仿佛自己真的和这些画中的女人融为了一体,脸在不自觉中已经是滚烫了。

“你能够看出她们的美吗?”潘冬子在身边问阿莫,又说,“这是艺术史上最美的一些女人的造型,那么独特、哀伤、痛楚,嗯,有着动人的冷漠。”

阿莫觉得这就是在夸奖自己了。她已经认同了画面上的这些女人,是的,这就是一个个的阿莫,虽然有着长长的细细的脖子,虽然有着一副木然的表情,虽然溜肩,但是,却哀伤、痛楚,嗯,有着动人的冷漠!重要的是,这些女人几乎全是被橙黄、橘红这样的色调描绘出来的,她们寂寥地端坐或者肃立,宛如一株株明丽而又孤独的葵花。

就这样,阿莫特意换上了一件橘黄色的大毛衣,做起了潘冬子的模特。

她正好在假期里,每天早上十点钟赶到潘家,一般画四五个小时。潘洁中午不回来,阿莫就下厨替自己和潘冬子做些简单的午饭。这样做阿莫觉得很自然,在心里面,阿莫认为自己应当是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的长辈。可是这样的认识又经常会动摇,阿莫突然会在一瞬间想起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似乎自己的脸庞真的被这样的手指抚摩过。她可以闻到这手指上的气息,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类似生铁一般的气息。阿莫不能确定这种奇怪的感觉是因何而来的,也只有懵懂着。

坐在潘冬子的面前,阿莫试图让自己的目光游离开,可是画架另一面的那双眼睛却不容她逃离,会坚定地捕捉,并且牢牢地掌控住她。他在凝视,在分析,在沉思着欣赏,在欣赏着沉思;有时候他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说明他在鉴定,阿莫于是就有了被放在显微镜下研究着一般的局促感。大约半小时,潘冬子会扬扬手中的画笔,表示阿莫可以休息一会儿。阿莫就从沙发里直起身子,扭动一下四肢。有时候他画得忘情,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阿莫即使已经感到了身体的僵硬,也不去提醒他,赌气似的,和某种东西对峙着。一切是那么安静,安静得阿莫的心思活跃开,再遇上他的目光,就需要掩饰着自己的慌张。这时阿莫会注意到,画架上面露出的那半张脸简直让人不敢正视,那么的青春,那么的干净。直到对面的画笔扬一扬,再扬一扬,把她惊醒,阿莫才会夸张地伸伸腰。

阿莫很想看看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的画布上是副什么模样。但潘冬子不允许,语气坚定地说:“没有完成时,除了我,谁也不许看。”

阿莫犹疑着,心有不甘,问他:“我也不行吗?”

他回答得可干脆了:“不行!”

阿莫就打消了念头。她相信这个男孩子,相信在他的笔下,自己“哀伤、痛楚,有着动人的冷漠”。但是注意到男孩子脚下的调色盘时,阿莫又有些担忧。她看到数十种颜色堆积在上面,然后被画笔草率地搅拌在一起,心里想,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吗?

一个礼拜过去,画还没有完成。阿莫想原来完成一幅油画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啊,再想一想,又觉得时间并不算很长。其间黄郁明来过一次,凑过去要看看潘冬子的成果,不料被坚决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推开了。潘冬子面无表情地命令黄郁明离得远一些。这让黄郁明很难堪,眼睛看向阿莫,求助般地。可阿莫无动于衷地蜷在沙发里,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因为那支画笔没有扬起来,阿莫是不会动的。黄郁明只好尴尬地自己走掉了。潘冬子一边画着一边突然问了一句:“他是你男朋友?”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阿莫却感到难以回答,只能含糊地“喔”了一下。

潘冬子说:“他不配你的。”

阿莫骤然间愤怒了,猛地从沙发里跳起来,转身就向门外走。潘冬子被她吓住了,从后面拽住她的胳膊,有些口齿不清地问:“阿莫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阿莫奋力甩开他,喊道:“你一个小毛孩子,凭什么评论别人?”

说完她飞快地冲出门去,跑到了大街上。

已经临近春节了,大街上欢乐的气氛让阿莫一下子有些茫然失措。一队扭秧歌的老年人和着喧天的锣鼓迎面而来,不知为什么,顿时让阿莫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低着头从兴高采烈的老人中穿过,心中充满了挣扎的痛苦,就这么一边哭泣着,一边往回走。许多以前不敢想、无法想的事情涌上心头。阿莫想着自己与黄郁明,也想起了私拿公款的事——那可能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吧?——泪水就更加地不可抑制。

走到学院门前时,阿莫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手。不用回头,阿莫就知道这只手是属于谁的。它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白皙、修长,在想象中,曾经抚摩过她的脸庞……

潘冬子其实是一路跟着阿莫的,看她在前面边哭边走,他的确是吓着了,不明白自己的一句话何以让阿莫如此激动。

阿莫的头低垂着,不能够仰起脸去面向这个男孩子,听见他对自己说:“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阿莫在一瞬间丧失了所有思维,无所谓情愿也无所谓不情愿地被那只手牵引着走了。就这么走着,阿莫觉得在刺骨的寒冷中,唯有自己被牵引着的那只手是温暖的。这温暖就是她蒙昧的方向,她信任这温暖,可以始终低垂着头,不用去辨别道路,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像一个盲人般地任由它引领着自己。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当整个城市弥漫着稀薄的铅色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周围已经没有比较高的建筑了,在突然之间也没有了路灯,坑洼的路面让他们有些跌跌撞撞。终于,那个“有趣”的地方出现了:几条并行的铁轨,在信号灯的照射下发出几乎是透明着的冰冷的光。

“有硬币吗?”潘冬子问阿莫。

阿莫的手伸进口袋里摸,没有,她的身上没有硬币。阿莫希望自己是有的,虽然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渴望满足这男孩子的一切要求。

“你等一下。”潘冬子说着,飞快地跑开了。

他穿过铁轨跑向对面的一家小杂货铺,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手里提着一瓶啤酒,说:“换到了。”

他把攥在手心的两枚硬币亮给阿莫看。阿莫没来由地一阵喜悦,好像看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似的。

潘冬子躬身将两枚硬币放在铁轨上,拉着阿莫退后几步,席地坐下。他没有解释,阿莫也完全没有探究的企图。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铁轨的金属气味,让他们的感觉有了一种亘古的、冷冷的冻结感。潘冬子用牙齿咬开酒瓶的盖子,几乎是一口气就喝光了酒,然后大口大口地向外呵出一团一团的气。

耳边有了火车的轰鸣声,远远地传过来,渐行渐近,大地在颤动。

潘冬子说:“来了!阿莫姐,如果我可以把火车装进酒瓶里,你就不要再生气了行吗?”

阿莫恍恍惚惚的,任由他把酒瓶贴在她的右眼上。于是,当远方的火车呼啸而来时,随着地面一同轻颤的阿莫,真的看到它宛如一条蛇游的鱼,在酒瓶中旋转了一圈后,骤然消失。

他真的把火车装在了酒瓶里。

这个游戏让阿莫有种童话般的感觉,当潘冬子低头在铁轨边寻找良久、终于欢呼着跑回面前时,她仍然如在梦中。

潘冬子把一只手攥成拳头,伸在阿莫的眼前,慢慢地,一点点张开。阿莫看到那两枚叠加的硬币被火车轧成了亮亮的一块小饼,微微错开,而且具有了两颗心的形状。潘冬子要求她摸一下,她就去触摸这奇异的小东西。它居然还有着烫手的温度,但瞬间就冰冷下去,像淬火的铁,颜色也一点一点地晦暗。

阿莫有种疼痛的绝望,是一种毁于一旦的感觉,似乎是因了自己的触摸而败坏了这个神圣的物品,耳边全是潘冬子响亮的笑声。他说:“你弄坏了我的心,现在我们扯平了,你不能再生我的气。”

阿莫的心却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觉得有什么东西令自己急迫,整个人都绷紧了。

回去的路上,这种感觉一直穿刺着阿莫。阿莫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在路边买了矿泉水,边走边把这冰凉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像是要把自己浇筑成一个冰雕。

但无济于事。

回到学院门口,当潘冬子说出再见时,这种病痛的感觉一下子达到了顶点,一种少有的、疯狂的盼望,像刺刀贯穿了阿莫。阿莫用尽全力地攥紧这男孩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执拗地、不遗余力地攥紧。他们穿过校园冷清的路灯,穿过筒子楼里各家堆放在门外的杂物,穿过氨气,房门在身后砰然闭住……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上升着,像一条来历不明的河流,不知道它是在哪一个严重的时刻突然汹涌起来。男孩**着的身体毫无瑕疵,青春的躯体所焕发出的纯洁的气息压抑了阿莫,令她感觉到了羞耻。阿莫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了生理的感受。供暖不佳的宿舍宛如一个冰窟,但**着的她却是如此炽热。阿莫越是感觉羞耻,愈是激昂,身体无限地打开,抛散出无限的欲望。在这欲望爆裂的瞬间里,阿莫产生出了巨大的憎恨。她憎恨黄郁明,憎恨黄郁明是那么不由分说地袭击了她。如今,阿莫多么渴望自己的身体下面会留下痕迹,为了这个男孩子,为了自己。

潘冬子告别时阿莫依然僵硬地直着身体。同样是企图掩盖住什么,尽管他完全没有探究的意思。

第二天,阿莫去见潘冬子时买了只昂贵的手表送给他。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做阿莫似乎会缓释一些。在这男孩面前,她有种负罪的感觉,以为是自己引诱了他,甚至是败坏了他,如同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触摸而败坏了那心形的硬币。潘冬子带了手表在腕上,左右看看,说:“太老土了。”

他这么率直,让阿莫惴惴的,有种无颜以对的滋味,心里决定马上和黄郁明结束掉,或许那样自己就会坦然一些了。

潘冬子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按部就班地开始画画。他这样子,更让阿莫在内心里痛恨自己。所以当潘冬子放下画笔走过来俯身吻住阿莫时,阿莫一瞬间居然有一些排斥。也只是一瞬间,阿莫就被随之而来的喜悦淹没,热烈地回应着。他们就在沙发上缠绵。阿莫无意中看到了一面镜子,自己和男孩的身体映在里面,屋内的光线恰是一种鹅黄的色调,被这种色调笼罩着的两个人,同样具有无辜的气息。这让阿莫感到了欢欣鼓舞。电话突然响起来,男孩依然不肯离开阿莫的身体。铃声不绝于耳,让阿莫紧张,问:“不去接一下吗?”

男孩喘息着说:“一定是妈妈,不用接的。”

这个回答让阿莫骤然收紧了身体,心里怙惙着,空空地痛一下,有种罪恶的感觉。

离开潘冬子,阿莫就约了黄郁明在市中心的广场见面。她先到了,坐在木椅上等。半个多小时后,黄郁明才漫不经心地踱来,在她身边坐下,腿跷起来问:“怎么想着在这儿见面啊?天这么冷。”

说着他竖起皮夹克的领子,把脑袋缩进去。阿莫不知从何说起,看着黄郁明衣冠楚楚的样子,脑子里却浮出他那条多次洗涤后变了形状的并且有洞的**,心想,完全是因了自己,黄郁明才有了今天的气象,于是就想到自己偷了公家的钱,不知会遭到什么惩罚。这是阿莫第一次把自己的行为定义在“偷”上面,也是第一次想到后果,一想,立刻就不寒而栗了。恐惧来得如此犀利,几乎要让她失声尖叫。

阿莫惊悸地喊道:“黄郁明我们结束吧!”

黄郁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试探着问:“你怎么了?说什么?”

阿莫觳觫不已,喊道:“黄郁明我们结束吧!”

黄郁明的脸凝固住,体会着这句话,整个人一点儿一点儿地枯萎下去。

广场的空地上,一个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子正在模仿着一只麻雀。麻雀可能是受了伤,一只翅膀耸着,却飞不起来,只能趔趔趄趄地向前冲着。小男孩学着麻雀的姿态,也把一只肩膀耸着,脚步蹒跚地跟在后面。这情景触动了黄郁明的文学细胞,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说道:“我明白了,我是在求生,而阿莫你,是在游戏。”

这个比喻如此响亮,黄郁明用了“求生”这样严峻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处境,不禁令阿莫震惊。但阿莫立刻想到自己并没有“游戏”啊,她想黄郁明的翅膀无非就是如今穿在身上的这件皮夹克罢了,一旦脱去,就会受伤。那么黄郁明你知道我是如何替你安上这双翅膀的吗?你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我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样一想,阿莫的心就空前地冷酷起来,她对自己说:我也是在求生!现在阿莫只想迅速地摆脱掉黄郁明,因为,她有了自己的爱情。

接下去是甜蜜的日子。潘冬子继续着他的创作,不同的是,每次间隔半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都被他们用来亲热了。摆脱了黄郁明,阿莫为自己心中的爱情找到了慰藉和凭据,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可以投入得心安理得了。渐渐地,阿莫甚至忘记了自己和这个男孩之间年龄上的差异——六岁,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落差,开始从阿莫的心里淡化了。她偶尔会像个小女孩似的跟对方撒娇。在这个男孩面前,阿莫焕发出所有女孩在恋爱中的情感,忐忑、多虑,时而又得意忘形。

当分离突然来临,阿莫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假期即将结束,潘冬子要回北京了。那幅画仍然没有完成,也许是后期用在它上面的精力太少的缘故吧。画被潘冬子用报纸包起来,再用透明胶带缠住,说是回到学校后会最终完成。阿莫始终没有看到这幅画的状况,她不敢拂戾男孩的意愿,心甘情愿地服从。如今看到画被包起来的样子,心想这里面是自己啊,被打成了包,捆绑着,成了他的行李。这么一想,幸福的感觉就有了,但立刻又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不由得心如刀割。

阿莫买了两部诺基亚手机,相同的款式,一部黑色,一部白色,黑色的送给潘冬子,白色的留给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够做的——保证着彼此不断了消息。阿莫没有机会去送送潘冬子,当着潘洁的面,她也没有理由额外地多表达些什么。前一天他们**时,有一句话始终噎在阿莫的喉咙里,那就是“你爱我吗”,这句话让阿莫如鲠在喉,却终究没有问出口。阿莫是真的感到了痛苦,爱情一下子变得这么虚妄,需要她从根本上去回避某种东西,无法面对,不敢追问。

最后一次离开潘家,阿莫走到楼外回身向阳台张望,可潘冬子并没有出现在上面。

阿莫走出很远了,仍在巴望地想,如果他喊我,再远我都听得见。

随后阿莫就陷入令人窒息的思念当中。她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加炽热地表达出爱情,为什么不坦然地对男孩说出:我爱你!

潘冬子很快就打来了电话,听到对方声音的一刹那,阿莫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从此就频繁地打电话过去,每次心都纠结着,却还是没有说出“我爱你”。于是就频繁地谴责自己。

潘冬子的语气始终洋溢着无忧无虑,在电话那头都能够把青春的马虎气息传递过来。他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给阿莫,都是阿莫打过去。阿莫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用手机打长途很费钱的。阿莫留心一下自己的手机费用,发现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于是,不假思索地,第二天就给男孩寄去了两万块钱。当然还是公款。令阿莫不解的是,几天后,这笔钱又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潘冬子在电话中说:“我不能要你的钱,否则我会把这些钱都换成硬币,放在铁轨上去轧的。”

说着,就是响亮的笑声,让阿莫更加着迷。

阿莫活在自己的爱情里面,每时每刻都是有所期待的。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潘冬子在电话里告诉阿莫:那幅画已经完成了。像是找到了一个借口,阿莫立刻做出了决定,她要去北京,去看那幅画,看画中的自己是如何“哀伤、痛楚,动人的冷漠”着。做出这个决定,阿莫没有征求潘冬子的意见,她希望自己也会让他出其不意,就像他能够把火车装进酒瓶一样。

请了一个礼拜的假,阿莫踏上了旅途。

她选择了火车,觉得亲切,因为是火车曾经把两枚叠加的硬币碾成了心连着心的形状。这是阿莫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行,她几乎没去过什么地方,一路上心里惴惴的,常常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哪里的仓皇感觉。在火车上阿莫受到了惊吓,她的上铺是一个喝了酒的人,总是把一条腿耷拉下来,一只巨大的脚整夜晃**在阿莫的眼前。

到了北京站已经是黄昏时分。阿莫站在拥挤的站外广场上,一切是那么陌生,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在火车上没有吃一点儿东西,只是喝了大量的水,此刻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被水充满着的。阿莫穿越这座庞大的城市,去寻找自己的爱。

潘冬子所在的大学倒是很好找到,但阿莫在里面却没有找到潘冬子。在学校的宿舍楼里,一位大学生告诉阿莫:潘冬子啊,他不住学校,在外面租房住。阿莫向对方要了地址,重新穿越这座城市,继续她的寻找。坐在出租车里,阿莫有瞬间的冲动,想拨通潘冬子的手机。孤独感令阿莫无比彷徨。但她还是坚持住了,将送给男孩子的那份惊喜保留着。那部白色的诺基亚手机始终被她攥在手里。

潘冬子租住的地方远得出奇,在阿莫的感觉中,似乎是在另一个城市了。沿路不断有著名的建筑物出现,热情的司机给阿莫介绍着。但是阿莫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好像窗外那些著名的建筑此刻依然只是被印在一张张图片中。

车终于停下,但司机告诉阿莫还没有到,只是车子进不去了,她得自己走进去。

阿莫走进去的是一条狭窄的胡同,两边是低矮的平房,路灯惨惨的黄,春天夜晚的风穿堂而过。阿莫想,这就是通往自己爱情的路吗?在胡同阒寂的尽头,阿莫找到了潘冬子的房子。令她惊讶的是,她还看到了夜晚的铁轨——同样横陈在大地上,同样在信号灯的照射下发出几乎是透明着的冰冷的光。阿莫的心温暖起来,有着时光倒流、昨日重现的百感交集。

那间平房亮着纯净的灯,阿莫走近它,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她看到了自己爱着的男孩,也看到了其他的东西。一张床垫席地而放,潘冬子侧卧在上面,一个长头发的女孩趴在他的肩头,两人在翻看着同一本画册。

阿莫居然没有感觉到痛苦。她静静地站在窗外,只是觉得那女孩真是漂亮啊,有着不加任何雕琢的美。接下去,阿莫看到了自己,是那幅画,立在墙角边。阿莫好像是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真的是一致的,细长得古怪的脖子,锁骨嶙峋着,像戴了枷,木然的表情,呆板的脸上写着“哀伤、痛楚,动人的冷漠”。画面也果真是一片橙黄,但这种温暖的色调却显得如此沉郁。

阿莫在窗外凝视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安静地走了。

她沿着铁轨走,心里没有一丝的波澜,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梦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像一只曾经饱满的气球,飘到天空,最后不知去向,或者突然爆炸,无可挽回。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瞬间恶毒的情绪涌上心头,阿莫一下子仇恨起来,用力摁出手机号码。可是当对方的声音响起来时,这股狠劲儿就立刻消失了。阿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嗫嚅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我是在求生,而你,是在游戏。”

这话说得阿莫自己都莫名其妙,潘冬子爽朗地笑起来,说:“你说什么啊?阿莫姐你是在背台词吧?”

这笑声让阿莫不敢聆听,慌乱地合上了手机。她突然尿意汹涌,这种感觉太强烈了,不能不让她迅速地想要解决掉。阿莫紧张地跳下路基,躲在一堆草丛后面,蹲下去排尿。她一边尿着,一边哭了起来。

从北京回来,阿莫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之间焕发出万千魅力。

她的面孔变得生动,总是情绪高涨、热情洋溢,一副身心焕然的样子。以前阿莫的那些衣服、饰品是不穿戴到办公室的,现在却一件件地展示出来。奢侈品的光芒本来就足以引人瞩目了,再加上阿莫突然对于装扮自己也无师自通,浓妆淡抹,总是相得益彰,就更加让人刮目相看。这种变化是强烈的,立刻就被人注意到,于是马上就有年轻的教师追求阿莫。

阿莫也不摆出拒人千里的样子,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似乎给每个人都留着机会,结果就形成这样的局面:自认为和阿莫确立起了关系的,同时竟有好几个人。往往是从周一到周末,阿莫天天陪着不同的人吃饭,一样的笑谈妩媚,给每个人都制造出一种暧昧的错觉。不过也仅限于一起吃饭。令阿莫不解的是,如今的这些追求者,论条件,都算得上是不错的男人,却没有任何一个如当初的黄郁明那样,果敢坚决、雷厉风行,敢于对她不由分说地下手。在阿莫面前,他们都是谦逊有礼的,甚至是战战兢兢的,众星捧月一样,更是让阿莫有了蒸蒸日上的气象。

被惯出毛病的阿莫常常寻他们的开心。譬如,她总是选择特别高级的饭店和他们吃饭,看他们在用餐的过程中都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阿莫就窃喜;结账时他们如临大敌,反而是阿莫付了钱,于是出来后一个个都有些灰灰的垂头丧气。

玩的次数多了,花样多了,阿莫胆子就大起来,让游戏升了级。

其中一个追求者,三十岁出头,教英语,已经是副教授了,是条件比较好的,自视也颇高,阿莫就和他格外好一些,有意无意留出些空隙和余地,算是暗示,想试探一下对方的侵略性。终于有一天,副教授在自己的家里拥抱了阿莫,冲锋号一旦吹响,接下去就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切。阿莫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是一座城池,那么这座城池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森严,无论愿意与否,一旦对方行动起来,自己只能够被动承受,一任人家破门入户,凯旋高奏。

既然一切都按部就班了,就意味着对方有了一个切实的理由。副教授开始干涉阿莫的行为,打扫战场,肃清流寇,和其他的追求者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冲突。消息在学院里散布开,就有了舆论,把阿莫推到了婚姻的边缘。

面临这么重大的问题,阿莫就暴露出了本性的懵懂,只有被惯性推着往前走。她斥巨资装修了副教授的家,整个房间都用昂贵的冰碎玻璃包裹住,甚至一些家具也用玻璃来装饰了,出来的效果现代得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副教授疑惑地说:“的确是有震撼力,不过是不是显得冷漠了些?”

阿莫说:“这是动人的冷漠。”

这样,就把婚期定了下来。

装修完房子,阿莫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做一件事:核对自己究竟偷了多少公款。她要结婚了,觉得是该清算一下了。

阿莫仔细地清理了账目后,短缺的那一部分数字令她震惊。这是阿莫第二次被一个数字吓住,第一次是那件烟灰色高领毛衣的价格。怎么会这么多呢?世界在阿莫的眼中骤然变得严峻。这个世界真的是“动人的冷漠”啊,冷漠到居然从来没有一个人追问过阿莫挥霍的那些钱是从何而来的,就那么一笔一笔地抽象地记录着,直至它们发展到如今这么一个恐怖的黑洞,需要阿莫到上帝的面前交账。

相对而言,副教授算是好一些的,毕竟和阿莫形成了那么一个积极的关系,看着阿莫这样大肆筹备着婚礼,他终于问了:“阿莫阿莫,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阿莫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副教授已经忘记这个问题了,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偷的。”

副教授当然是听不懂的,错愕地愣一愣,随即是一副聪明人听到聪明话时的表情,表示他明白了——阿莫呀阿莫,只是在开一个玩笑。

然后就不了了之了。副教授也只是问问而已,由阿莫来张罗一切,他何乐而不为呢?

当时是在他们的新房里,阿莫背对着副教授,站在窗口,昂着头,无声地对着空气咆哮:“偷的!偷的!偷的!偷的!”

她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好像决心要战胜这种恐惧引起的不可名状的醉意。

的确是醉意,转天,阿莫怀着一个模糊的企图,醉醺醺地走进院长的办公室。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似乎是要坦白罪行的,但她却做出了别样的举动。——阿莫走到院长的办公桌前,借口拿瓶胶水,却伸手替院长拂去了肩膀上的一根头发,然后嫣笑着说:“院长,中午能来我宿舍一下吗?”

杨院长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中午阿莫躺在自己的宿舍里,强烈的阳光穿过窗户射在她的脸上,阿莫觉得自己皮肤下面所有的血管都在挤来挤去,两颊滚烫,喉咙干涩无比,但一想到水壶还在几米远的地方,就泄气了。

阿莫没有力气去喝几米以外的水。

门终于被叩响了,打开门的一瞬间,阿莫就瘫倒在了杨院长的怀里。她几乎是被对方拖到了**。但是两人刚刚滚倒,阿莫就骤然苏醒了,亢奋地起伏着,让意识飞扬了起来。她始终盯着几米之外的那只水壶,仿佛骑在一匹骆驼上,在浩瀚的沙漠中奔赴神赐的水源。那种即将得救的喜悦与急迫,让阿莫的表现出色极了。头发随着起伏上下飞扬,最后被她挽住,一并咬在嘴里。阿莫发誓不让自己吐出一丁点儿声音,蚊子般的那种哼唧都不可以。她要沉默着奔赴救赎,因为这样才会显得凝重与肃穆。

杨院长在下面叹为观止,他在勉力而为,生怕一转眼这个丰饶的、沸腾的、出其不意的天堂便会被可怕地掠走,正应了“镜花水月”这样让人惆怅的古老诗句。

欲罢不能,从此杨院长一有机会就渴望重温那个天堂。这也是阿莫所期望的,她幻想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堵住那个黑洞。如同第一次当着黄郁明的面,紧紧地夹并起双腿,把自己的血压在身下,隐藏住纯洁;如同当着潘冬子的面,依然僵硬地直着身体,隐藏住不洁。阿莫期望在浩瀚的沙漠里,有一匹老骥伏枥的骆驼载着自己奔赴水源。

阿莫就这样努力着,心里似乎认为对那个可怕的数字有了个交代。

她真的是懵懂,身体已经发生了三个多月的变化,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拿掉吗?”那个妇科大夫这样问阿莫。

“拿掉”这个词让阿莫战栗了一下。它实在是显得简洁果断啊,仿佛举手之间,一切的不堪就会被拎起来,然后随便一丢,就可以扔掉了。

躺在手术台上,阿莫经历了这个“拿掉”的过程。这并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大夫一边“拿”,一边说了些医学上的术语,似乎是阿莫的器官有些特异,不好“拿”,而且“拿”了之后,可能会留下遗患。阿莫并没有被这些术语吓到,尖锐的剥离让阿莫痛彻肺腑,她脑筋的长度在这种疼痛面前缩得更短了。

从医院出来,阿莫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她拨通了黄郁明的手机。黄郁明显然感到了意外,他已经很久没有阿莫的消息了。阿莫劈面问黄郁明:“你老家叫什么名字?”

黄郁明脱口报出了一个地名,想要追问些什么,但阿莫已经挂断了手机。他再打过去,就是“关机”的提示音了。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有一半是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阿莫的身体承受着剧烈的痛苦,最后不得不紧紧地蜷缩住,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紧身体,变得不可思议的小。

终于到了目的地,阿莫付了足够的钱给司机,让对方在原地等着她。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的风,四野一片阒寂。阿莫艰难地向山顶爬去,每走一步,都感觉有血从身下渗出来,让她感觉自己被“拿掉”的,绝不只是一团微不足道的胚胎,而是全部的脏器。她觉得她被“拿”空了。

终于,阿莫看到了那片向日葵。

这片向日葵静静地矗立着,黄色的花盘有些低垂,阴沉的天气把灰色附着在上面。周围是阿莫不知名的农作物,没有人影。阿莫默默地眺望着。阳光突然从云层中锐利地劈出一道光明,向日葵的花盘仿佛在刹那间振奋了,世界一片喧哗,这一瞬间的召唤与响应何其辉煌,阿莫觉得它们一下子抬起了自己的头。阳光粗暴而热烈地抚摩在身上,阿莫心想,我也是阳光下的葵花。

我也是,阳光下的,葵花。

她强迫自己像一棵葵花般地迎向太阳,但是很困难,那些光芒犹如雪崩一般让人无法正视。阿莫眯着眼睛,站在山岗上,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和黄郁明躺在向日葵丛中的情景,立刻就不觉得阳光刺眼了。回忆像褪色的相片一般老去,重新上了色,却依然感觉出旧,于是,眼前的阳光都随之暗淡了下来。

阿莫在葳蕤的向日葵丛中躺下去,身体自由地打开,舒展地伸向四面八方。阿莫知道,自己的这个姿态,不是躺卧,而是垂死。

后来她又有了尿意,于是爬起来,蹲在向日葵中排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撒尿,还是仅仅在流血。

回到城里,阿莫有种身心皆空的感觉,她的确感觉自己变得轻盈了。

阿莫直接去了办公室,把两张精心准备好的纸条放在杨院长的办公桌上。一张是自己的手术单,另一张上面写着一组长长的数字。

杨院长不能理解这两张纸条的含义,脸上是笑盈盈的迷惑。等听清楚阿莫讲完了它们的含义和相互间的关联后,杨院长的笑依然挂在脸上。

阿莫也在笑,苍白地笑着,空洞地笑着。可是这笑容在对方眼里却是邪恶无比的。杨院长笑着,用一种谆谆教导的口吻说:“阿莫你是在威胁我吗?你看,是这样的,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马上就退休了,大不了落个作风问题。”

这个声音在阿莫耳朵里越来越低沉,直到消弭得无声无息。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阿莫注意到杨院长说的是真话,因为他的确是老了,一头花白的头发稀疏地顶在头上。最后,阿莫听到这匹老骥伏枥的骆驼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对她说,他拒绝将这两张纸条联系在一起考虑,它们绝对没有必然的关系,而阿莫,法律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的。

阿莫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上街头的。她茫然地走着,恐惧一点点爬上心头。后来她已经被“拿”空的身体里,全都是石头一样结实的恐惧了。阿莫的牙齿不禁咯咯作响,脚步也哆嗦起来。她找了根电线杆依靠住,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站了十几分钟后,她挥手叫下了一辆出租车。

也许是由于极度的恐慌,阿莫似乎指错了方向,出租车开出城去跑了三个多小时,并没有找到她想去的地方。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风吹草动,林木呜咽,沉寂的田野上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居然有着一种喧哗的效果。

车子在土路上颠簸着,司机按捺不住疑虑,开始反复地问阿莫究竟要去哪里。阿莫也急迫起来,这种急迫暂时挤走了恐惧。她不敢松懈,怕恐惧会再次席卷而来,眼睛盯住车窗外黑暗的世界,像一个走失的人,拼命寻找着方向。

司机终于忍无可忍了,把车子停下,坚决不肯向前走了。他认为这个裹在一身明黄色衣服之中的女人,怎么看,怎么让人生疑。

司机说:“你究竟要找什么?”

阿莫急迫地说:“葵花!葵花!有一片葵花,就在这附近……”

司机打断她:“两条路,要么,我拉你回去;要么,你就在这里下车!”

走失的阿莫绝望地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张望,满天的星光下隐约可以看到两边的山影。阿莫没有选择。

就在这时,她看到在车灯的照射范围里,路边有一株嫩黄色的幼小植物。

阿莫把自己的脸最大限度地贴住冰冷的玻璃,仔细地看那稆生的植物,心被猛烈地揪住,想,这样的一朵野花啊,如同一株被无限缩小了的向日葵,是什么让你在这世界“动人的冷漠”里开放,开放时是否也炽热地向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