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尼黑正义宫的急救室里,罗根准备着和克劳斯·冯·奥斯廷的最后一次会面。他梳好头发,整理好衣服,想要表现得尽可能体面一些,这样在人群中才不至于显眼。尽管能感觉到外套口袋里瓦尔特手枪沉甸甸的分量,但他还是拍了拍右侧口袋,以确认它的存在。
罗莎莉从她的小推车上拿出一瓶无色**,倒在厚厚的方形纱布上,然后把纱布放进罗根的左边口袋,说:“要是觉得头晕,就把这个捂在嘴巴上,深呼吸。”
他低头去吻她,她说:“等到他休庭的时候吧,等到今天结束吧。”
“趁着他吃午饭刚回来,胜算才更大。你去车里等我。”他轻抚她的脸颊,“我很有可能可以逃走的。”
他们带着悲伤的眼神,冲着彼此微笑,假装信心满满。罗莎莉脱下白色护士服,扔到椅子上。“我走了。”她说,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便离开诊室,穿过庭院,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罗根目送她离开后,也离开诊室,爬上楼梯,来到了正义宫的大厅走廊。
走廊里全是等待接受惩罚的罪人,还有他们的家人、朋友,以及司法体系的捍卫者们和决策者们。他们开始逐渐消失在不同的法庭大门背后,直到最后,阴凉的大厅变得空****,冯·奥斯廷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
罗根穿过大厅,来到冯·奥斯廷上午现身过的法庭。他迟到了。法庭已经开庭,而且开庭了好几分钟,马上就要对犯人做出审判了。冯·奥斯廷主持法庭,坐在两位法官同事中间。他们全都穿着黑色长袍,但只有冯·奥斯廷戴着高高的貂皮圆锥帽,这表明了他主审法官的身份,他的存在似乎对法庭里的每个人都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吸引力。
他即将对面前接受指控的犯人做出审判。他用威严而具有说服力的声音宣布了最终结果,罗根对这个声音记得太清楚了。他前面的这个可怜人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罗根如释重负,他的搜寻终于结束了。他走出法庭大门,走了一百英尺左右,躲进走廊墙壁上一处空的壁龛里。一千年来,这处壁龛里曾一直摆放着一套德国战士的铠甲。罗根在那儿站了将近一个钟头,法庭里的人才渐渐从橡木大门后走出,来到走廊。
他看到一个穿黑袍的人影从小小的侧门离开法庭。冯·奥斯廷穿过阴暗的走廊,朝他走来。他看起来像是古时候准备殉道的牧师,黑色的长袍在身后飘动,貂皮的圆锥帽子仿佛大主教的法冠,神圣而不可触碰。罗根等到合适的时机,堵住了走廊。他拿出瓦尔特手枪,举在面前。
现在他们直面相对。冯·奥斯廷在昏暗的光线中仔细凝视,悄声说:“罗根?”
罗根感觉到了无法抑制的喜悦。这最后一次,他终于被认出来了。他的暗杀目标终于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罪行非死不可了。罗根开口说:“你曾经判过我死刑。”
他听见那个仿佛在催眠般的声音说:“你是罗根?迈克尔·罗根?”冯·奥斯廷对他微笑着。“真高兴,你终于来了。”他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貂皮帽,“在我的梦里,你比现在可怕得多。”他说。罗根开枪了。
枪声如洪钟在大理石的走廊里轰隆回响。冯·奥斯廷踉跄着往后退,高举双手,仿佛在为罗根祈祷。罗根又开了一枪。黑色长袍的身影倒了下去,圆锥帽让他的倒地增添了几分庄严却渎神的色彩。旁边法庭里的人跑进走廊,罗根将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了那个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躯体中。接着,他拿着手枪,从侧门跑进了阳光灿烂的广场。他自由了。
他看到在百步开外等待的奔驰汽车,便朝那车跑去。罗莎莉站在车旁,看起来好小,仿佛是站在一条长长的隧道尽头。罗根开始跑了。他想,马上就能跑到了,一切都将结束了,就要成功了。可突然,一位留着胡须、正在指挥交通的中年警察看到了罗根手里的枪,他从自己的岗位上冲过来拦住罗根。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站在罗根面前,说:“你被捕了,你不能在公众场合挥动武器。”
罗根把他推到一旁,朝奔驰汽车走去。这时,罗莎莉不见了,她一定是在车里发动引擎。罗根绝望地想要走到她身边,可警察跟着他,抓住他的胳膊,说:“跟我走吧,放聪明点儿。我是德国警察,我要逮捕你。”他说话时带着浓浓的巴伐利亚口音,听起来很和善。罗根朝他的脸打了一拳,警察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又笨手笨脚地跟在他后面跑起来,他想以自己笨重的身体把罗根逼进正义宫,可又不敢跟他发生肢体冲撞,毕竟罗根手里有枪。“我是警察。”他又说了一遍。他很惊讶,无法相信竟然有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罗根转过身,朝他胸口开了一枪。
警察倒在罗根身上,他抬起头盯着罗根的双眼,用惊讶、恐惧又无辜的语气说:“啊,你怎么这么邪恶。”这句话在罗根脑中嗡嗡作响。警察在他脚边倒下死去,他站在那里,全身都僵硬麻痹了。
在阳光照耀的广场上,罗根如坠冰窖,他的身体似乎开始四分五裂,力气全都流失了。突然,罗莎莉来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跑了起来,她把他推进奔驰汽车,轰地开出广场。她疯狂地开着车,穿行在慕尼黑的大街上,只想安全回到他们的房间里。罗根的头朝右歪着,远离着她,她惊恐地看到一小股鲜血正从他的左耳渗出来,由于颅内血压的失控,那鲜血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汩汩流淌着。
他们回到旅店。罗莎莉停好车,扶罗根下了车。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她从他外套左边口袋拿出那块浸满药水的纱布,捂到他嘴上。他的头猛地抬起来,她看到深红的血像一条蛇一般从他的左耳弯弯曲曲地淌出来,他的右手还牢牢握着瓦尔特手枪,路上的行人都在盯着他们。罗莎莉带他走进旅店,扶他爬上楼梯。旁观的人一定会打电话报警的。可不知为什么,罗莎莉还是想让他留在关着门的房间里,远离大家的注视。他们终于安全回到房间,周围再没有别人了,罗莎莉扶着罗根走到绿色沙发旁,让他躺下,把头枕在自己膝上。
罗根感到头骨里的银片在隐隐作痛,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做噩梦了。他说:“让我休息吧。在他们来之前,让我睡一会儿吧。”罗莎莉轻抚着他的眉毛,他能闻到她手上的玫瑰香气。“好,”她说,“那就睡一小会儿吧。”
很快,慕尼黑警察就冲进了房间,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终究还是慕尼黑正义宫有着高高穹顶的房间里的那七个人杀死了罗根。十年后的现在,他受过枪伤的大脑出现了严重大出血,鲜血从他头部的每个孔里喷涌而出——嘴巴、鼻子、耳朵、眼睛,全是血。罗莎莉安静地坐着,膝上的鲜血已汇成一大摊。警察走上前时,她开始痛哭。接着,她缓缓垂首,在罗根冰凉的唇上,留下了最后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