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时候,童渺渺就在这里了,从此,再也不能离开。
至于,到底是他的母亲是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被押送到了这里,还是哪个士兵,一不小心成了他的父亲,童渺渺并不知道,也一点都不想知道。生在这座监牢里,那脆弱的小生命经历了多少磨难,度过了怎样的艰苦,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延续了下来,不至于中途断绝,恐怕,只有他的养父说得清了。童渺渺记得的是,在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岁月里,能勉强活下来,已是不易,哪里还有闲心,去探究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就算是出生在这里的婴儿之中,他也是命途多舛的一个了。据说,士兵们找到他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才刚刚开始长牙的孩子,不知道被谁,扔在了路边,一个人孤伶伶地张牙舞爪,声音嘶哑,哭得凶狠。
然而,童渺渺从来不觉得,应该责怪自己的母亲。他知道这里的规矩,男孩子是不可以留在那边的。既然总有一天,非舍弃不可,那么早下决断,是可以的吧。再说,特意喂养到了长出牙齿的时候,又是扔在了士兵队离开时,必经的路边,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就是童渺渺自己的命运了。
对于母亲,童渺渺没有记忆,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所以,与其说没有责怪,不如说很是冷淡。
唯一重要的人,是养父。
养父的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一不晓。这样的人,在这里,总是格格不入,尤为稀奇。就算是童渺渺,也不知道,那人究竟为什么来到了这座监牢似的地方。但是,他一直以为,被那人收养,是一生最大的幸运。几乎是士兵队,将他带了过来的瞬间,养父已经决定,留下童渺渺。讽刺的是,那人选中了自己,却正是因为,婴儿才可以好生教养。不过,童渺渺明白了这个原因的时候,是很久以后了。
那时候,他只觉得,祸福相依,早早离开了母亲的自己,相比于其他,被强制拖过来的孩子们,竟是活得更安稳,更长久。记得小时候,养父的教育,是一天都没有懈怠过的。在这样偏僻而物资贫乏的地方,童渺渺仍然会,常常得到各式绘本,上面画满了外面的世界,和他接触不到的种种风景。年幼的他不曾多想,只懂得欣喜,只懂得感激,是上天的安排,使得自己,比其他的孩子幸运了太多。后来,直到了少年时期,童渺渺才发觉,养父的神通广大。
奇
怪的是,那人有如此的能力,却始终,过着很是艰苦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处处遭人排挤,不得不住在城墙边的屋子里。所谓城墙边的屋子,就是这里地位最低下,最破旧的地方了。不仅半埋于地下,进出困难,连里面的家具和毡毯,大多都是不完整的。尤其是夜里,疾风冷冽,徒增寒意。再加上,门前的毡布并不齐全,动辄灌进来满室的沙子。所以,整个少年时期,童渺渺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代替日益衰弱的养父,清理没膝的土砂。
空闲的时候,养父喜欢和他一起,登上城墙。眺望天际,遥远而开阔,淡淡的蓝色是如此的清亮透澈,沁人心脾。一望无垠的大漠之上,自然也不乏横七竖八的尸体,可是,那人丝毫不在意的表情,使得童渺渺,对于生命,也渐渐无所谓了起来。耳边,是养父一遍一遍地描述着外面的世界,多么美丽。他不停地强调着自由的可贵,于是,童渺渺不知怎么,就开始变得和他一样,向往离开了。
童渺渺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接触到的一切,都来源于那个人。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了解,知识,甚至常识,都继承了养父的教诲。养父去世之后,理所当然地,童渺渺接手了他的货源。那是踏出的第一步,当时的童渺渺忐忑着,跃跃欲试,现在回头去看,却觉得好笑。他要走的路,早就被养父铺好了。
后来,童渺渺学到过一个词,叫做谦谦君子。那个瞬间,他就肯定,这个词是描述养父的。养父总是温暖的,时时刻刻,如同和煦的阳光般。无论周遭的环境怎样恶劣,也从未抱怨过一句。无论旁人,如何挑衅凌辱,那人微微一笑的表情,从未改变过。这么多年来,童渺渺就没见过养父,与任何人有什么争执。他理解小蛇的感情,那人确实是值得尊敬的,谁见了,都会心生亲近之意。
曾经,对于童渺渺来说,他也是全心全意交付了信赖的人。可是,等到童渺渺懂事之后,去看那人做下的事情,却觉得,惊心动魄。
那是近似于洗脑的培养,养父的意志,完完全全地,加注在自己的身上了。他的想法,他的人格,他的心愿,彻彻底底地延续了下来。就像是此时此刻,养父依然活着,无休止地,追逐着他的残梦,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灵魂。
以至于后来,多少次,童渺渺想要放弃养父的嘱托,想要逃离开疯狂的生活,想要停手,可做不到。本来,童渺渺就是被那人刻意
地,培养成了这个样子的。耳濡目染,加上那人的教导,于是之后的一切变化,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止是对错的判断,生活的态度,哪怕是性格,潜移默化之中,也被浇筑成了,那人希望的样子。
这样深远的影响,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很小的时候开始,养父就成为了童渺渺的信仰,无论是什么样的场合,面对着怎么样的情况,那个人永远游刃有余,进退有度。不为所乱的风采,越是靠近,越是心动不已。小蛇被吸引的原因,童渺渺不是不明白。
养父不断地重复,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好,而自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童渺渺所受的教育,是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座监牢。
去克里森特,直到去世前,养父仍旧固执地呢喃着。那里是沙漠的入口,是最清澈,最湛蓝的湖水,像天空一样。
那天,养父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嘱咐童渺渺,不要忘记,自己的心愿。那目光,摆脱了临死前的衰弱,闪耀着坚定的火焰,直直刻进了骨髓里。随后,竟是笑了起来,声调诡异尖锐,却不乏凄惶。他说,早知道自己陷于膏肓,不久于人世,虽是不易,却终归拼尽全力,培养童渺渺,到了这个年纪。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童渺渺了。纵然希望渺茫,也时时刻刻,不能忘记。
那是养父唯一一次失态。他硬撑着,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反倒是锲而不舍地,告诫童渺渺,什么是理所应当的希望。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从年幼时,就听惯了的话,被灌输了的思想,哪是那么轻易,否定得了的。童渺渺的人生,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那一年,他十五岁。
童渺渺想过,是不是该怨恨养父,和强加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尽头的希望。他愤怒,自己的人生,大半都成了养父的延续。这么多年里,他也挣扎过,反叛过,甚至质疑过,养父的想法做法,是不是错的。
当他独自生活,亲身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童渺渺已经不能确定,克里森特,是不是自己的希望了。他的思考,总是擅自违背养父的教导。童渺渺常常怀疑,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理智比感情更快反应,最后还是,追逐着那个遥远的希望。
于是,童渺渺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始终纠结于真实的自己,与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自己之间,痛苦不堪。
也许,只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就是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