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封朋友的来信里,有下面几段话:
“我现在是在沉默中过活。
“我简直沉默得象口钟。当然地,如果你要故意叩它,这口钟也依然是响亮的。但现在,它却是被封锁在一座古庙里了。
“我是在装作默哑。我几乎同一切人们断绝了往来。人也许问: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地孤独了起来呢?我说,我是在工作。然则工作之余呢?——那也就只好说是在休息了。
“我近来确实是很寂寞。但也只有近来,我才开始了解了这寂寞,而且也知道更加爱惜这寂寞了。在寂寞中,我不但作了更多的,且更满意的事,而确实地,我也更觉得康庄,更觉得孤高起来了。说是孤高,——是的,我用了孤高二字,你也许觉得奇怪罢,那是因为我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名词的缘故。这在某种场合,我也知道,是含有高傲的意味的,而当我借用了这名词时,也许就仍旧有一点高傲,而实际上,却又确实是有一点儿凄寒之感了。
“我也知道,一个人不应当把自己弄得孤独。但人到了非孤独不可时,不是就也没有必须去凑热闹的义务了么?我简直是怕着那热闹,并怕着那些无谓的往来。连一些闲谈絮语之类也都觉得是对于自己的一种损伤,我已经是养成了这么一种心境的人物了。
“就以今天而论,天气是并不十分晴朗的,阳光也并不强烈,然而我的窗幔却依然是沉垂着。原因是,我要静默,要工作,而工作却又是在静默中方能作得的。我愿意让那两幕古色苍茫的破窗幔作我的屏障,静坐一室,我乃有我自己的天地,虽然有些时候,我也要打开窗幔,看一看外面的行云和青天。
“总之,我爱寂寞。我觉得,我真是正在寂寞之中修行着一种什么胜业哩。除却那些为了生活而必须执行的,实际上,却又象是为了人家而才执行的工作,之外,那么就让我这样地寂寞下去好了。”
当我读到了这样的来信时,真的,除却对于这位朋友更存了敬爱,并有一些哀矜之意以外,于不知不觉之间,我也竟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很能了解这位朋友。我知道,他一向就是一个顶勤恳的人。而他的为人,我知道,且又是有着近于宗教的信心的。
他常说他相信他的勤恳是可以换得来某种结果的,虽然这结果也许只是生活上的一点点欢快或安慰。自来便与人落落寡合,并厌于浮世的一切争逐的这位朋友,如今乃更离群索居,一个人孤独了起来,于寂寞中埋头去工作,而又不能不深深地感到这种寂寞滋味的颇可爱惜,我想这也就是很自然的一回事情了。
在现在也还有少许的人是这样地在寂寞中工作着吧,想到这个,也是一件颇可慰怀的事。这样的人,好象都不曾顾及过其他似地,好象都只是单纯地为了自己的一点理想,一点快乐,因而便冷视了一切世俗的毁誉,而安心地在工作中埋首。要我对于这样的人而不感着爱敬,是办不到的了。
而且,有些人,他们也并不是不曾把一部分的精力,耗在了实际生活上,他们也并不曾能够免于感受到这两重生活的不调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就更加看重了他们自己所认为的胜业。而又正因为如此,于是也就更多有了些寂寞之感。在寂寞中,这些笃实的工作者,概是难免于有些高傲的。而这种高傲,也就正是
他们的好处。要想不让这些寂寞的工作者们觉得高傲,那也怕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罢。事实上,这里所说的这种高傲的自身,不也就是一件令人觉得可哀的东西么?上面,那个朋友的来信中所说的“凄寒之感”,我想,大概也就是指着这个了。
说到“寂寞”,大概在一般人的生活中,也是很不缺少的。譬如当一个人无所事事时,常常说“寂寞寂寞!”又如当一个人离开了热闹场所时,也常常说,“寂寞!”然而,当我读过了那位朋友的来信时,我所想到的,却是下面似的两首诗: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I strove with none,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next to nature,Art;I warmed both my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W·S·Landor
(我不与人争,因无足与争者;我爱自然,其次,爱艺术;我于生命之火上暖我的双手;等火焰熄时,我也将永逝。)
有谁曾感到过这样的寂寞的么?有谁曾意会过这样的寂寞的么?或许有。但终日地嚷着“寂寞呀!寂寞呀!”的人们,不会。终生地,要以热闹,以名誉,以利禄等等来消磨其所谓“寂寞”的人们,更不会。然则,人们所扰扰攘攘的,究是些什么呢?——恐怕,这也就是令人感到寂寞的原因的一个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