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并不大,方方的,如果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在着呢,他的屋里便象没有人似的,老是静静的。屋里也没有多少好玩的东西,特别惹眼的一个盆架,是铁的,也生出很厚的红锈了,有的是书,散乱地放着,连几个座位上都是,更不用说是床头上了。充满在空气里的也好象是故纸味,更加上那湿津津的地皮的潮气,以及烟气,令人觉得有些闷塞。
他是一位闲静寡言的朋友,但有时他的话会滔滔不尽,那就是遇着了他(来得着)的人。他诚恳,他坦白。从外表看来,他是怀着了摸不透的秘密,但有时他会把他的“心”整个地捧献给别人,只要有人肯去接受。这样,我们这位朋友,便不免要在人们面前失败了,他发现出人们并不同于他自己,他对人家说的是真实话,无奈人家才取得去作了笑柄;甚至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骂他了,他说:“这就是什么都坏的一个原因!”于是,不大听到这位朋友的言论了,他够多么沉闷!
我坐在他的屋里,闷闷的,没有声息,好象被这将近黄昏的灰暗压服了,外面是阴沉沉的天空,屋里也有些模糊。
好象不知不觉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动机,或怎样动作过的,——我们又把座位移到门外边来了。外面凉森森的有些雨意。他取出一支香烟来点着。
“你吸吗?”他问。
“我不——”
我好象要从这“吸烟”上引出些话来说,因为我感到这无言的压迫了。但是终于没甚可说,还是这位朋友先开了口:
“不吸烟又干么呢!”他望着我,烟从他嘴里慢慢地喷着,在他头上画出了白雾的圈子,一个连一个,都消散在空中了。
“我吸烟。”他继续着说。但是,你会疑心他的话是常要中断的,因为他把每个字,每句话,都拉了很长的距离:“我吸烟,也是最近的事。不吸烟,还有什么可干呢。与其说,这是一种消遣呢,无宁说,这也是一种工作。在我,就是这样的。我不说,这是什么坏习惯,虽然我也还年青;我承认,这是我的‘生活’中的一件事。”说时,他好象要把“生活”二字说得特别重。
接着,又沉默了,烟从烟头向上升着。他在望着天空的云。——那,湿润得有似泼墨。
“你看,”他指着说,“不好吗,那云?”
“好的。”我望一望回答。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忽然谈到了云呢。而且,他在凝思着,好象他的座位已经搬到那云上去了。我深怕,从此又长久地沉默下去。
因为我的向他注视,才促使他回到了话题:
“你也许还更年青些的,”他说。“这是很可喜的事,你不吸烟。而我呢,不行。生活这回事便是如此。……譬如说,读书不是更好的消遣吗?好,诚然的,我也读。但是,这时候,尤其是这时候的我,为什么书籍这东西——真是故纸?——常是对我没有什么力量呢?……而且,而且……曾经有个时候,也喜欢喝酒,但是,现在呢,连酒也不能喝了。”
说到这里,他又望一望那云。他手上的香烟要完了。为什么现在不能喝酒了呢,也许是因为物价昂贵的原故吧:
“为什么呢?”我问。
“这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只是,没有了那样的兴致。譬如,前天,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酒来了,要喝。但是,不行。怎样喝呢?一个人,抱着只瓶子在屋里闷喝吗,——一个人!到酒馆里去吧。——人太多!而且,如果喝,便须醉!但是,醉了又将怎样呢?……还是自己压下去吧,反正不喝也过得去!那么,吸烟呢,吸烟是可以的。所以,所以……我就这样吸惯了。”
这时,好象在他脸上浮起了一层微笑,但,那微笑我觉得颇有些惨苦,随着,也就消逝了。他把烟巴向地下一掷,重重地,我疑心,他是丢掉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轻轻地说声:“哼——”
接着,又是沉默。
这,简直是弄得我太难为情。“再不来了”,我几乎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弄得我没有话说,好象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力量把我闭住了。这力量简直压得我发根儿觉得“躁”,我呆了吗?为什么木头似的了呢?只要他不开口?便只有“沉默”来占领着这时间,和这空间了。而且,当他在说着话的时候,他才并不曾意识到他的面前真有一个“你”,他只是赞美着他的烟圈子,和天空中的云。——我不相信,这曾经活跃过的灵魂,现在——这“现在”是有着什么意义?现在竟成了一个讲催眠故事的老祖母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力呢?人们的时光,都随着时代一天天地老了下去,而这时候,我们却只能从那曾经泼刺刺地生活过来的寂寞了的人的口中,听到那些平淡的苦涩的话了。
我觉得,有很多的思想挤进我的脑子来。在思索着一些什么,并且,我是要打算解决一件什么吗?连我自己也捉不住,我只是觉得闷塞,闷塞。
这境地,不容我去用什么思想,而,那也正如此刻的闲谈似的,想到的,也只是些不着边际的事物,我们要还说些什么呢?不知道。我可能榨出些什么话来去说吗?我是在努力着,然而不能够!我只看见,有一支新的香烟,又夹在这位朋友的指间了。
“还是吸烟吧——!”
他喷一口烟雾,同时是一口叹息,好象他已经嘘出了他的郁积,而那烟雾,依然是转着圈子,慢慢地,散在空中,消在这黄昏里了。天空阴得颇沉。
他的叹息,还响在我的耳际,好象从它引起了一阵风来,吹得冷冷的,这,更引起了那风雨来临的预感。这时,从阴沉沉的云下,飞过一只鸟去。什么鸟呢,我不知道,也许他会知道吧,然而这不应当去考究。只知道,那是一只灰色的,——就象那云差不多的,——没有声息,长颈,短尾,也许是水陆两栖的,而且是只有“一只”,当然,此刻我们都向它仰望着了。
“为什么只是一只呢?”我无意地发问,意思是说,为什么它不曾有个伴侣,为什么它不曾有个“群”呢?
这里,又来了我们这位朋友的怪论:他说那鸟——就叫它作灰色鸟吧——并不是没有它的朋友,或者它的同路人,只是这世界,这天空,是太大了吧;或者。它们是各自站了一个世界,而,各个世界又相去太远了:这样,便觉得它们成了些孤独者的样子。其实呢,在我们未曾看见以前,是曾经有的飞了过去:而且,在不久之后,也还要有一只飞了过来。夏天来了,它们受不了这气候,它们要拉开长的队伍,要飞过那无边的沙漠,要飞向北冰洋去了。……
这,真把我诱进了一道长梦,我梦见那荒凉的跋涉,我梦见那凛冽的冰雪了。这可能是真的吗?那一只长脖子灰鸟,那两只瘦弱的翅膀,它可要奋其一生以达到它那北极的目的吗?
“啪!啪!”猛然地,他这喊声把我惊醒了。
他的一只手,在尽力地高举着,香烟在顶点上冒着青缕,另一只胳臂屈在胸前。眼光,注视着那手的指处——那里,在那阴沉沉的云下,果然,又有一只灰色鸟向北飞着了。
“如果这是一枝枪呢,如果这是一枝枪呢,……”
我这才明白,这位朋友是把手举起来在做着射击的姿势。
“如果这是一枝枪呢,”好容易把胳臂放了下来,把视线从天空拉了回来,他一再地弹着烟灰,说,“如果这是一枝枪呢,那只灰色鸟的旅行,怕就中止在我们的脚下了。但是,你可能,以为那是件惨事吗?你将以为那会是一幕京剧吗?……其实呢,那才算不起什么?……”
这时,他又笑着他那惨苦的笑了,他的眼里放着奇异的光。烟,已离开嘴唇多时了,他继续着说:“那算什么?……我对于那行道,颇有些练习,只要是看得见呢,那总可以给它一个了结。而且,那是鸟:如果是人呢,那,那就更容易了。你可还记得,还记得几年前的旧事吗?……”
于此,他又中止,低下头,沉默着,他已经又沉没在回忆之中了。三五年前,当他正努力着某种工作的时候,我们这位短小精悍的朋友,真是生龙活虎般地,一个时代的健儿。那时候,他从不曾叹息,也无所怨尤,他把一切都牺牲在他的工作上,他不喝酒,当然,也不吸烟,他真可以说是一个纯洁的,永久的青年。——但是,自从他来到这座古老的城里以后,他便渐渐地觉得无聊起来,“干什么呢?闷死了!”他说,“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做,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从那时起,这位可爱的朋友,就沉默了下来。他好象在过着隐居的生活,然而,他可有隐士们那么幽静吗?相反,他却是压榨住了许许多多的烦闷。世界变了,人也渐渐地衰老,只见他,把香烟来一支支地量着他的时光。把烟雾来一口口地喷着他的闷气罢了。
黄昏渐浓,益多雨意。这长久继续着的无言,沉默,促使我和这位朋友要告别。
“我要回去了。”
停了一会,他才说:“要走——?”
这,顿时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我觉得我要把这位寂寞的朋友,把他一个人,舍在这黄昏里,这黑暗里,而且又要下雨了。我知道他的语气里是带了多少的凄凉。他既然不曾留我,我也只好预备动身了。我们在无言之中,把座位都移到屋里,但是他却又坐了下去,在屋里,在暗中,他说他要同我到外面跑跑。我问他“要到那里去呢?”他说:“不知道!”我对于他这“无目的地乱跑”的提议,不曾表示同意,也不曾表示拒绝。我只好静候出发了。
“好,走吧,我同你一路出去,我要去找一位朋友,正好一路哩。”
于是,我们戴帽子,出门,而且,他还把门锁了,同时,点上一支香烟,含在嘴上,我们出发,外面暗得更重了,点点滴滴地,雨开始要下。但我们都不管它,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了街上。
默默地走过了长街,默默地穿入了深巷,他在一家大门前停住了,他说:“好,再见吧,这便是我要拜访的那位朋友的家,但是,我又不想见他了,我要回去,你走上你自己的路吧!”
我又呆了,我不知道怎么好。我默默地走开,他果然也默默地转了回去,我们便在这家无名的门前,分了手,各自消逝在黑
暗里了。我觉得,这不奇怪吗?这不可怜吗?这家门,紧紧地闭着,里面可曾藏着了什么可怕的秘密吗?我可要去敲开那座高大的魔宫吗?……
点点滴滴地,雨要下了。我走着,我想着要走出这黄昏,这黑暗,我想着那一位寂寞的朋友,他那不离口的香烟,和那要飞到北冰洋去的灰鸟,那沉默的空气,那闷塞的氛围,我想着,我可能用什么东西来打破那紧压着我们的“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