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下午的时间全都交给了古罗马的大斗兽竞技场。
由于时间的关系,第一次去罗马时只仔细观看了它的外貌。即便如此,留下的印象几年来挥之不去,因而也更惦记着它的内部。
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对于人类文明史来说,有关古罗马的创造、毁灭、发现、保护的桩桩件件都是太重大的事件,事关政治制度体制、社会结构形态、哲学文化艺术,全部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甚至是后世复兴的根据与依傍。而环形大斗兽竞技场,不论是原创原建,还是遗址废墟,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形象工程。
诗人拜伦1818年看过后就说过这样的话:“只要古罗马环形大斗兽竞技场还矗立着,罗马就矗立着;环形大斗兽竞技场一旦倒塌,罗马就会随之倒塌;罗马一旦倒塌,世界也就倒塌了。”
进到斗兽竞技场内,才知道在外边看到的真的只是皮毛。但是,当你突然直面一个怎么也想象不到的罗马“内部”世界时,除了惊讶,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可说。
干脆从宽阔的层层台阶逐级而上,气喘吁吁地直接登上最高层,站在当年属于奴隶与穷人的观看位置上——我想把竞技场作为一个中心制高点四处瞭望。
事实上,它就是古罗马城的中心。
当年的罗马城,是围绕着七座小山逐步形成的。说是山,其实只是一些起伏着的小丘陵。大斗兽竞技场正在这些丘陵中心的低洼处。
向正西方向的帕拉蒂尼山北侧一带望去,那里是废墟最集中的地方。多到没有专业的知识,没有专业的指导,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什么是什么。大片的废墟从远处,几乎是从视线的尽头一直连绵到脚下。
这片废墟的中心部分是罗马广场。据说公元前754年,或者公元前753年,罗马第一位国王罗慕路斯在这里举行了用一头公牛拉着犁测量城市周长的盛典。现在每年的4月21日晚上,都要在这座广场上举行烛光音乐会,庆祝罗马的建立。
恺撒神庙建在广场的中心,正对着高高的演讲台。左右两边是长长的大会堂,右前方是恺撒建造的元老院。元老院的通道由不同颜色的大理石构成重叠的几何图案,两侧宽阔的台阶是安排议员们可移动座椅的地方,座椅可以按照某种意愿移向“支持”或“反对”的一方。流传的说法是恺撒的座椅是金子制成的。不管恺撒的金椅子能不能移动,如电影里再现的那样,恺撒倒在他亲手建造的元老院的血泊中。
公元前44年,被谋杀的恺撒的尸体,最初被庄严地安放在金光闪闪的圣庙的讲坛上。而安东尼打动人心的悼词,让人们放弃了在广场上举行葬礼的传统,改为在最神圣的主教总部火化恺撒的遗体。罗马皇帝的神话仪式,就这样从这里开了头。
公元前29年,在恺撒的火化地点,恺撒神庙拔地而起。在恺撒神庙与大斗兽竞技场之间,是公元2世纪哈德良皇帝建造的规模宏大、结构独特的双神庙——罗马神庙和韦奈尔神庙。两座神庙各自的半圆形后殿连接在一起。罗马神庙正面向西,面对公共集会广场和恺撒神庙;韦奈尔神庙正面向东,面对大斗兽竞技场。
偏西南一点,几乎与这一大片废墟连在一起的、被绿荫覆盖着的是罗马七山中最著名的帕拉蒂尼山。
人们把罗马诞生的神话故事,给了帕拉蒂尼山的山洞:因为王位的争夺,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兄弟俩被扔进台伯河。河水把他们冲到帕拉蒂尼山脚下,一匹母狼在树林里喂养了他们。随后,一位好心的牧羊人抚养了他们。他们长大后各自建立自己的城市又相互争夺。雷慕斯被杀,罗慕路斯成为罗马第一位国王。
于是,这块帝国的根据地,便成为后来的风水宝地,逐渐由精英聚集的时尚之区发展为皇宫区。奥古斯都宫殿、图密善宫殿、图密善马术表演场等都集中在这里。
公元4世纪君士坦丁将首都迁往今天的土耳其以前,帕拉蒂尼山一直是皇室居住地。皇家宫殿俯视的山脚下绿草满眼,那就是传说中那匹母狼喂养兄弟俩的地方,也是后来开辟成叫作马克西姆的古罗马最大的战车竞技场的所在地。
最早出现在公元前4世纪的马克西姆竞技场,绝对是有史以来人类最古老、最大的体育场。战车赛(如今日之赛车)的竞技与宗教有关,与战争有关。献给神,张扬国家、集团、个人的力量。战车赛一直是罗马的主要竞赛,重要的赛事由官方组织并组队参加。战车战马赛也是那个时候观众最多的比赛,驭手与角斗士一样是最受欢迎的英雄。
想当年,在长620米、宽120米,可容纳20多万人的环形竞技场里,战马嘶鸣,战车轰隆。四围三层木石结构看台上,几十万人齐声呐喊,高大宽敞的皇家包厢里也欢腾无比,那是怎样惊天动地的景象!想来肯定远远胜过今日任何一场足球赛。马克西姆竞技场一直辉煌到公元549年,其后日渐荒废,在很长的时间里,长满农人栽种的卷心菜。
与马克西姆战车竞技场直道相连,著名的卡拉卡拉大浴场坐落在大斗兽竞技场正南面的切利奥山脚下。
历史往往有点奇怪。不知从哪一年突然时兴起来的如今的洗浴中心之类,在罗马时代就相当时髦。不过,在这方面可真是今不如昔。气势宏大、堂皇张扬的罗马大浴场,可不是现在到处可见的闪闪烁烁的洗浴中心比得了的。
新登基的皇帝,总是期望用建造类似大竞技场、大神庙、大教堂那样的巨大公共设施,获得民众的支持。而大浴场与公众的关系更为直接与密切,修建浴场便成为罗马建筑的一大特色。
公元206年到217年,塞维鲁皇帝建造起占地1万平方米的帝国大浴场,他的儿子卡拉卡拉主持了落成典礼。整整100年后,在大斗兽竞技场正北远一些的地方,与卡拉卡拉大浴场遥遥相对,戴克里先建起又一座规模相当的公共浴场。
罗马时代如此规模的大浴场不只用于洗浴:浴场内有大小不同规格的浴室,若干个主浴室大到可同时容纳1600人;有游泳池、跳水池;有热房、冷房;有喷泉游乐广场;有运动场、体育馆;有图书馆、美术馆、会议厅……
公共浴场变得愈来愈广阔豪华。仅从卡拉卡拉大浴场和戴克里先大浴场现存的局部雄伟遗址看,会疑心是把海滨浴场移入了城市广场之中。集会式的集体沐浴,奢侈的聚会,私密的政治、军事、生意的筹划,公众社交活动——个人的卫生场所演化为罗马城里最主要的、设施齐备的阳谋阴谋和休闲娱乐空间。
转向大斗兽场的东北方向,埃斯奎利诺山南向的低坡处,是尼禄皇帝的梦幻之地。尼禄把他的金色宫殿建造在这个地方。整座金殿到底豪华雄伟到什么程度,早已无法想象了。说它是金色宫殿,只因其内部装饰用了大量金制的叶片,也有说整座建筑内部全部用黄金装饰。尼禄大帝的住所、待客厅、宴会大厅、庭院、长廊、花园、池塘……新奇的圆筒形拱顶,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柱廊,华丽的大理石镶嵌,彩色浮雕……小桥流水,花香袭人,阳光灿烂,金碧辉煌……殿堂、庭院、花园和人工湖绕过山丘,延伸到大斗兽竞技场南边的切利奥山北坡,与西边帕拉蒂尼山古老的宫殿连成一片。
脚下的大斗兽场,就是在尼禄的人工湖上建造起来的。
尼禄金殿建于公元64-68年,但它完整存在的时间可能还没有建造的时间长。由于尼禄的极端统治激起民愤,尼禄被迫自杀。当继起的弗拉维安王朝的缔造者维斯帕西安决定填平尼禄的人工湖建造公共娱乐场所时,几乎没有人提出异议。
公元80年,在尼禄的人工湖上,用石头垒建起的庞然大物矗立在人们眼前。正式的名字叫弗拉维安竞技场。这座基本上是圆环形的独立建筑占地达3万平方米,高达48米。据测算,它共用石灰岩10万立方米,还大约用了300吨铁,制造了把石块连接固定起来的抓钩。从外面看上去,三层环形拱廊壁立,第四层顶阁高高在上。从里面最上层看下去,感觉像是从一块高地上开凿挖掘出来的一个大盆地。盆底一个圆形广场,周围是三层层层向上扩展的有座位的看台,第四层是只能站着看的看台。
据统计,这里可容纳5-9万名观众。按照社会地位,不同阶层的人对应安排不同层面的观看位置。皇室成员和守望圣火的贞女们拥有特殊的包厢,身着白色红边长袍的元老们坐在“唱诗席”中,然后依次为武士、平民、士兵等;特殊职业者有特殊席位,如作家、学者、教师、外宾等;第四层只能站着看的位置属于穷人、女人、奴隶。第四层的廊檐下排列着突出来的240个中空构件,用来安插长木以支撑遮阳、避雨、防寒的大块篷布。
数万观众从第一层的80个拱门入口进入半透明的巨大空间,另有160个出口遍布各层各级座位间,即使出现失控局面,混乱的人群也能够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快速疏散。
中心的圆形场地厚木铺就,木上铺沙,以便于及时清除残杀的痕迹。木板下有可以通行的隧道,专供要人、野兽、角斗士出入。有时候某些庆典会延续好几个月。上午猎捕野兽表演,人与兽格斗,下午角斗表演,人与人厮杀。整个庆典活动中,被杀死的各种野兽和人成千上万。
从死囚、奴隶、战俘中挑选出来的不同级别的角斗士,或全副武装或轻装,在角斗开始前的游行队伍里,齐声吟诵着“你好,皇帝,我们就要死去,向你致敬”。
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幸存下来,然而幸存下来的只有极个别人。
惨烈的大斗兽竞技场的杀戮表演,一直延续到5世纪初。随着基督教势力的扩大,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大斗兽场竞技场的显赫地位一落千丈,后来不断受到地震等自然灾害和人为破坏成为废墟。直到18世纪,教皇宣布此地为神圣场所,这里才得到一些保护的待遇。19世纪以来,在每年复活节前的星期五的晚上,这里都要举行教皇亲自参加的赎罪仪式。对赎罪的含义有不同的说法,无论如何,至少最应该为500多年间无数生命的惨遭杀戮而赎罪。
站在当年穷人、奴隶、女人站立的最高层,四顾茫然。
几乎所有能看到的古罗马遗迹,早已全成废墟,唯有脚下的君士坦丁凯旋门完好如初。这座罗马最大的拱形门,是公元315年君士坦丁大帝为纪念自己的胜利建造的,即使矗立在大斗兽竞技场旁边也不显压抑,足见其威严气派。不过,现在看到的样子,是2000年重新修缮的复原结果。是啊,今天我们能够多少知道一点散落在这些废墟里的零星故事,完全是考古学家的功劳,否则,出现在我们眼中的只是断墙残垣、破砖烂石,还有那些集体孤立着的无头无脑的大理石柱子。
千万不要以为并责怪后人破坏了罗马人的罗马。
罗马城的被毁坏,几乎与罗马城的建立一样古老。
公元前700多年罗马出现和建立的传说很有神秘感;公元前500年共和制取代君主制耐人寻味:是不是这样的体制才让恺撒在公元前1世纪登上历史的舞台?让他的侄子、接着成为他养子的屋大维,即奥古斯都成为他所建立的王朝的第一位皇帝?
他们稳固了自己的和国家的地位,改革了制度,开拓了帝国的疆域。还有接下来的维斯帕西安、图拉真、哈德良,这些精明贤明的君主们,让罗马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一直保持兴旺发达的状态。
喝过狼奶的罗马人的后代,从帕拉蒂尼山的草屋中走出来去征服世界。罗马军团所向无敌。更为古老的埃及成为罗马帝国的一个省,西班牙完全臣服,不列颠被征服,巴勒斯坦被吞并,帝国的疆域到达莱茵河、多瑙河流域,从不列颠群岛直到小亚细亚。
罗马帝国破坏、征服,同时也建设。
所到之处,修建港口、道路、桥梁、隧道、水渠、剧院以及上千公里的城墙。还有艺术的装点——罗马军团的军营平面图“卡斯特拉”成为很多欧洲、非洲、中东城市的规划样板。
古罗马是由征服者世系建立起来的,罗马的统治者是一批又一批野心家、自大狂。他们一个个好大喜功,而且一定要把精神的追求变成物质的显示。罗马人的生命力、意志力、表现欲与他们结实的肌肉、强健的体力一起放肆地到处炫耀。
对外对内对自然,统统建立在暴力征服的基础上。他们既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扫千军攻城掠地,又可以把坚硬的花岗岩大理石当作手里的面团,把捏成庞大的华丽铺张的建筑和千姿百态的夺目艺术。
他们就这样把罗马变成世界的中心,把罗马城建成古代世界上最大最发达的城市。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城已发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拥有100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奥古斯都竟然能够把如此巨大的砖头垒砌的罗马变成大理石的罗马。罗马最兴盛的时候,城墙圆周16公里,拥有379座用来防御的塔楼,13个城门。
罗马,金光闪闪的圣地,各国君王既害怕又向往的地方。
罗马是征服者、建设者,也是破坏者——自己的破坏者。
一边是建设,一边是毁坏;再建设,再毁坏。最大的破坏者是尼禄大帝。其实破坏罗马的不止他一个,他只是代表之一。
奥古斯都后不久,公元54年,出生于皇室家族的尼禄登上皇位。公元64年,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尼禄的形象。熊熊大火燃烧了9天,几乎烧毁了整个罗马。有一种说法,说这火就是尼禄放的,因为他想为自己建造更加奢华的宫殿。
我以为作为一个罗马帝国的统治者,还不至于荒唐到这个程度。大火之后,尼禄集中精力复建被毁的城市没什么不对,这原本是他的职责。问题出在他借机没收了大片地块,营建他那宏大豪华到不可思议的金色宫殿,明目张胆地把个人享受置于公众利益之上。
几年后,站在落成的人间天堂般的金殿前,心满意足的尼禄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终于可以住进一个像样的家里了。”
这情景如果不是编造出来的话,说尼禄放火烧毁罗马真也没法让人不信。况且,尼禄还把自己巨大的青铜塑像,矗立在后来建起大斗兽竞技场的人工湖的西北边上,右侧就是罗马广场。站在那个地方,越过波光粼粼的湖水,尼禄可以时时刻刻一眼不眨地欣赏他的金色宫殿。
尼禄被迫自杀后,后来的帝王为着政治的清明,本应将这尊塑像推倒铲除,以清除尼禄的恶劣影响。可能因为这雕塑太大太精美而不忍毁掉,人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很实用的处理办法:在巨像的头部周围增加了光环,更改了上面的题字。尼禄于是被摇身一变,成了人们敬拜的太阳神。尼禄变成的太阳神一直矗立到中世纪才被移走熔化,派作它用。
在尼禄的人工湖上建起大斗兽竞技场半个世纪后,图拉真皇帝用他的皇家大浴场,彻底覆盖了尼禄的金色宫殿。在动手之前,人们有计划地把金殿里所有珍贵的物品,包括墙壁上的大理石移往别处,其中就有现在展示于梵蒂冈博物馆的那座著名的《拉奥孔》雕塑。
尼禄对于尼禄之前的罗马,尼禄之后的罗马对于尼禄,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事实上,类似的情形数百年来从未间断。
争权夺利,朝代更替,战争杀戮,火灾震灾等,与罗马城、与罗马城里大小建筑的修筑与毁坏,难以厘清地纠结交织在一起。直到4世纪,君士坦丁分割为东西帝国,西罗马衰败;公元410年,西哥特人突袭罗马,大肆抢掠,不可战胜的罗马神话才就此终结,辉煌灿烂的古罗马城就这样被彻底毁掉了。
正是由于这样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惊心动魄的历史,被不断毁坏的罗马继续被不断地发现着;被不断地毁坏着,又被不断地发现着。
罗马虽然衰败了,但衰败的罗马仍然想极力挽留住自己曾经光辉过的容颜,哪怕布满了疤痕。
5世纪中期,看着墙倒众人推的罗马城,帝国皇帝里奥一世借一法官的破坏行为,向罗马城行政长官下达命令:“任何人不得毁损或者破坏任何建筑——我们的祖先所建造的神庙和纪念建筑物——这些建筑是给公众使用,或者是为了给公众娱乐才建造的。因此,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法官,应该被罚以50斤黄金。至于听从了这个法官的命令而没有提出异议,没有表示反抗的公务员和财会人员,要惩以笞刑,而且还要断其双手,以惩罚他们用双手亵渎了祖先所造的建筑——本来他们是应该保护好这些古物的。”类似的有些夸张的命令,历代皇帝下达过不少,结果还是挡不住不断的毁坏。
19世纪,人们发现了一种烧石灰的炉子。有一座炉子里,半是已烧成的石灰粉,半是堆积的各种大理石雕塑。那些雕像都是些令人惊叹的精美艺术品啊!精美的艺术品就是这样变成了后世建筑的黏合剂或表层的涂料。至于那些不知掏空了多少座山的大块小块的大理石,不论是奥古斯都的,还是尼禄的,都免不了被不停地改名换姓、挪来挪去地充当不同时代不同建筑构件的命运。
罗马废墟在好多时候是最节约成本的大采石场。
经历了数个世纪的宗教、教皇的巨大影响以至统治,作为废墟的罗马很快成为文艺复兴的源头与中心。但同时也造成毁坏、保护、利用并存的更加混乱的局面。
为了建新的罗马,例如为了建梵蒂冈图书馆、圣彼得教堂等,若干代教皇允许封闭古建筑遗址和毁坏许多壮观的废墟。米开朗琪罗被教皇派去鉴定艺术品,拉斐尔担任了古物专员。废墟的被分割和分割中不断的种种发现,让帝王、君主、建筑学家、考古学家、探宝探险者、学者、艺术家都着迷了。
疯狂地寻宝,疯狂地寻找艺术品,无计划、无组织、无纪律、无约束、无责任地四下挖掘,各取所需。新建的豪宅中,画廊、陈列室里,堆满各类艺术品。在墙壁上嵌进古老的浮雕或者残片成为时尚,在废墟上建造辉煌的住宅更是地位、品味、权势与金钱的象征,艺术家的画室也成了展室、仓库。
有人做过统计,到了16世纪中期,罗马像样的私人收藏馆已超过90个,其摆放陈列罗马古物的方式已经很像现代的博物馆了。事实上,不少豪门巨宅后来因此陆续成为真正的博物馆。
罗马文物成为欧洲的新宠,各国帝王纷纷派使者前来采购。石柱、大理石残块、雕塑、壁画源源不断流向各国各处,修复、拼接、仿制之风大盛。英国人还为此创建了文物爱好者协会,组织各国的“文物癖”到罗马开展个性化旅游也成为旅行风尚。
15世纪,一些学者、历史学家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罗马圣地,看到罗马人发表演讲、制定法律、任命法官的古罗马广场,一边是碧绿的菜地,一边是牛猪踩踏的泥泞,触目惊心,感慨万端,唏嘘不已——罗马人总是在房子上盖房子。16世纪,法国思想家蒙田跑遍了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屋子的屋脊上”。
科学的考古工作在混乱中开始并走向成熟。一本本精美考古专著的出版,在学界产生了有力的影响。18世纪与19世纪之交,法国人相继两次入侵、统治罗马,掠夺的同时,也大力推进了科学的考古发掘与遗址的保护。19世纪初建立了考古研究院,建筑界也欣然加盟。在拿破仑的直接指派下,最具标志性的大斗兽竞技场大遗址的清理、修整、保护最见成效。大概在那个时候,已经整修成我眼前的这个样子了吧?
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罗马帝国在冲突、战争和文化交流中建立并延续,罗马从公元2世纪起成为世界的中心。这个多元文化帝国的一部分,一直延续到5世纪。
罗马文明绵延了1200年。
多少个世纪的湮没与发现,流失与保护,罗马的各种艺术品虽然大多残损,却依然不妨碍它们成为许多世界著名博物馆的核心藏品。罗马文明到处闪闪发光。
也许真的和传说中罗马帝国的起源有关,甚至可以断定这样的传说正是暴力征战、残酷掠夺的遗传基因:他们是一批、一系列强壮的母狼哺育的、崛起于暴力、充满了暴行的严酷的“贵族”。坚定不屈、狂妄自大被奉为典范。内部罗马世界赖以运转的是以分明的等级和巨大的不平等为特征的无所不在的奴隶制度。仅以不可想象的罗马城市的规划建造来说,没有足够可以任意驱使的奴隶劳动力,完成一次又一次庞大的建筑工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那些超大型的建筑,神殿、水渠、大广场、大剧场、大竞技场、大会堂、图书馆,等等,作为公共空间,看起来具有城市生活公共设施的作用,但实际上更大的作用是权力本身的显示与炫耀。所以,随着一次次的权利更替于一次次的暴力,一次次的宏大建筑便成为一次次暴力的废墟。
当时的世界中心,如今废墟一片;且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不过,即便是废墟,毕竟是罗马,人们看到的也是狮子老虎的骨骼。罗马人留给后人的永远是有力的机体——如到处可见的雕塑那样,那是神、英雄、皇帝、角斗士、线条、色彩、大理石构成的罗马世界。残破的建筑、雕塑、壁画,早已成为后世所有艺术领域包括城市规划、大型建筑研习临摹、仿效的对象和激发创造灵感的典范。是的,仅仅是废墟残存,至今居然依然具有难以再现、难以超越的神话性质。
罗马到底是什么?2000多年前最为辉煌的罗马到底是什么?1000多年来的罗马废墟到底是什么?
太阳就要从罗马广场废墟的那头落下去了。遥想当年夕阳落照下的罗马,人们从演讲广场解散,元老院的讨论辩论也暂告一段,从浴场中出来的人们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到我脚下的这个无比巨大的“盆子”里。夕阳下的搏斗鲜血淋漓,欢呼声响彻罗马。
忽然变成废墟了。有的皇帝想把它改成羊毛工厂,有人想把它改成宗教场所,有人想在这里举行巫术仪式。1349年、1703年的大地震使它遭受了严重的损害。国王派人用木栅栏封住所有的拱门。它和其他的遗址一样,很快就被枝枝蔓蔓疯长的荒草覆盖了,数得上的植物足有三四百种。没过多久,底层的拱洞又成为小贩们兜售杂物的自由市场。拿破仑来了,他比较负责任地整修成现在这个样子。小贩们走了,像我们这样的参观者又来了。不断地来了很多很多的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来,但荒草仍在一些角落里生长着。
夕阳落照下的大斗兽竞技场在明暗参半的映衬下,残破参差的轮廓愈发分明了,四面的废墟剪影的效果更加清晰了,甚至能看清荒草的摇曳,而场内场外,以及更远些的熙熙攘攘的游人,却渐渐进入朦胧之中。
此种情境,真有恍然入梦幻中之感。
凡入罗马废墟者,不论过去、现在、今后,大约会皆生梦幻。
真正的罗马,谁也不可能完全知晓。带着梦幻来,带着梦幻去,结果是梦断废墟,结果是所有的人被罗马化了,成了罗马梦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