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罗河边古埃及遗迹集中的孟斐斯、卢克索、阿斯旺等地寻找古埃及的踪影,常常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看到的地面上的遗址,大多是神庙神殿,而很少有王室宫殿呢?
想来想去,凡改朝换代,迁都毁城,摧毁前朝宫殿的事大约是经常发生的;而一旦成为不管什么神的居所,恐怕就不可以随意动手了。
再有的原因,或是人与神的关系,国王与神的关系——法老即神,神殿即宫殿,宫殿即神殿。
远在第一王朝之前,6000年前,埃及人认为自己的历史开始于奥斯里斯的统治。从那个时候开始,奥斯里斯就被人们奉为半神半人的伟大国王。人们赋予他无穷的美德与智慧:治洪水,种小麦,制面包,酿葡萄酒,传授文字和艺术。
传说中的他在埃及完成了伟大的使命后,把宝座交给心爱的妻子伊西丝,独自往东方开创新的天地。当他回来的时候,被他的弟弟杀害,他的尸体被肢解,埋到埃及各地。
悲痛欲绝的伊西丝在神灵的帮助下找到了丈夫遗体的所有部分。
伊西丝的滚滚热泪竟使奥斯里斯复活了。
多么悲怆动人的故事!每当看到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我就会想到这个故事。
那是一个神话与真实交织在一起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形象代表可能就是神秘的法力无边的斯芬克斯。尽管有不同的说法,我总觉得狮身上漂亮勇毅的人面像就是使伟大的国王复活的伊西丝——王的保护神、再造神。
在古埃及的神殿里,被塑造和描绘最多的也是奥斯里斯和伊西丝。其影响所及,上至法老,下到臣民,不约而同地把历史上发挥了重大作用、产生了重要影响、给埃及带来了光荣与梦想的法老尊奉为神。
更为直接的是,大部分法老自己就把自己作为神了。
他们建造自己的神庙,树立自己的雕像。
他们让自己和自己的塑像一同住在自己的神庙里,那就是自己的宫殿。
被称为最伟大法老的拉美西斯二世,固然为埃及创造了许多伟大的奇迹,同时他也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包括借不同的神,用臣民的颂扬,不断地修饰自己,使自己更加完美无缺。
他创造历史的过程也是神化自我的过程。
比如,他册封大臣,大臣就把这样的诗句献给他:“你是两国的国王,所有异邦都受你命令支配,你的疆域直达天界,天下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而太阳照耀下的一切都在你眼下,海里的万物都臣服于你,你在人世间,在天神阿鲁斯的王位上,光辉耀眼地,当所有人的国王。”
拉美西斯二世更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甚至有特别嗜好的建筑家。他在尼罗河谷到处大兴土石。他知道神庙比生命的留存久远得多,他在所有建筑物上用鲜艳的色彩描绘他的丰功伟绩,他把他光辉伟大的雕像与所有的建筑组合在一起。他最得意的作品阿布辛贝勒和卢克索神庙,真是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都会越来越吸引后来者的目光。
乘机飞往位于埃及最南端,距开罗1180公里、与苏丹接壤的阿布辛贝勒,只见晴空万里、黄沙连天,碧波**漾的纳赛尔水库显得更为纯洁明净。若不是专程寻访,谁会想到这么一处寂静的地方会有举世瞩目的古迹?
也许是为了炫耀他的疆域或守卫他的国门,拉美西斯把这座最宏伟、最高贵的神庙建造在光秃秃的沙漠里。
他让建造者把高31米、宽36米、纵深60米的庙宇直接开挖进岩石山体里。
在入口处的岩壁上,雕出4座巨型的拉美西斯坐像,每尊高20米。巨大的拉美西斯小腿间,据说是他的母亲、妻子、子女的小雕像,栩栩如生。
岩洞里,即庙宇内部,满壁雕刻、彩绘,描画出来无穷尽的拉美西斯的故事,成为现在埃及人仿制草纸画的主要范本。
大概是地理方面的原因,这座著名的神庙曾经在许多世纪里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差一点被流沙掩埋。
19世纪初,在陡峭的尼罗河河岸上,一个瑞士人惊讶万分地发现四个巨大的石人头从沙堆里冒了出来。几年后,一个意大利人从沙堆里挖出一座门的上部,发现了入口。从此,旅行家、学者、考古学家接踵而至。许多人把这个地方当作寻觅历史的心灵坐标地。
20世纪60年代,当决定在这座神庙的下游阿斯旺建造尼罗河大坝,建成世界上第二大水库,即后来的纳赛尔水库时,这一带以拉美西斯神庙为核心的古迹面临永沉湖底的危险。它们的价值及抢救立即受到全世界的关注。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出呼吁,51个国家作出反应,一个大规模的国际抢救古迹活动开始了。
由24个国家考古学者组成的考察团实地考察研究发现,3000多年前的建造者精确地运用天文、星象、地理等多方面知识,按照可能是拉美西斯的要求,把神庙设计成只有在他生日那一天和神庙奠基的那一天,即每年的2月21日和10月21日,旭日的金光才能从神庙的大门射入,穿过60米深的长廊,照亮神庙尽头的拉美西斯二世石像。
人们把这一奇观发生的时日称作太阳节。
为了在整体搬迁中保证这一奇观的再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募捐,派出当时国际一流的科学技术人员,运用最先进的科技方法,将神庙拆散重组,原样向上移位60米。前后经过20年的努力,神庙是保住了,可是,太阳照射拉美西斯的时间之光却无可挽回地错后了一天。
到卢克索寻找拉美西斯二世的那个白天和夜晚同样令人难以忘怀。
古埃及帝国在卢克索遗留下来的最壮观的两座神庙虽然不是由拉美西斯始建,却是由他来完成的。
卡尔纳克神庙在卢克索北4公里处。看见它的时候,还以为是一座城堡,想来神庙应当藏在它的里面。
其实它就是神庙。
卡尔纳克神庙正是以其浩大的规模闻名于世的。现保存完整的部分就达30万平方米。建筑群中有大小神殿20余座。完全用大大小小的石块组装起来的整座建筑群中,有10座高高大大的塔门衔接转合。从高44米、宽131米的塔门下走过,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古老的都城竟能有如此高大的城门。东南部有波光粼粼的圣湖两处,是祭司们每日进行4次净化仪式的地方。最令人震撼的是建筑群中主体部分的太阳神阿蒙的神庙。134根高21米、须6人方可合抱的巨大石柱撑起的5500平方米的石柱大厅让人目瞪口呆。中间部分最大的12根石柱高23米,周长15米,开放的纸莎草式柱顶盘上站50人也不显拥挤。这些石柱历经3000多年无一倾倒,被视为古埃及建筑艺术的典范之作。
拉美西斯二世把这座神庙增建到无以复加的时候,选择他认为最适当的地方——在原始森林般的多柱厅入口处——矗立起自己粉色的花岗岩巨像。
卡尔纳克神庙有三条让这座宏大雄伟的“圣城”更加壮观开阔肃穆的羊头狮身斯芬克斯大道通向外面。
向南的一条与4公里外卢克索神庙的人首狮身斯芬克斯大道连接在一起,向西的一条通向尼罗河码头。
在法老们把这个地方作为都城的时代,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活动在两座神庙之间进行。30名祭司抬着至高无上的太阳神阿蒙的圣舟,首先走出卡尔纳克神庙。随后是全埃及的精神王后阿蒙妻子的圣舟,再后是阿蒙的儿子月亮神的圣舟。法老及王朝的官员跟在圣舟后面,男女祭司们高唱着非常古老的歌曲,漂亮的姑娘吹着笛子跳着欢快的舞蹈,来自帝国各地的兵队两旁护卫。游行到尼罗河边,游行队伍登舟向卢克索神庙进发。几乎倾城参加,人们兴奋而幸福,这些天他们觉得自己离太阳神最近。
来到卢克索神庙已是夜幕低垂。
浓重的夜色与布置在神庙内外的景观灯把雄伟的建筑装点得恍若仙境。最终完成神庙建设的拉美西斯同样把自己的巨像矗立在正门两侧。光影掩映下的拉美西斯神秘莫测。
现实与历史的界限忽然模糊起来。这个时候,不能不相信做了上千年古埃及首都的这个地方,法老们曾经聚集起多得难以想象的财富,正如荷马所写:“只有沙漠中的沙粒在数量上能超过封闭在这座城市里的财富。”
财富的一部分就变成了这样的神殿和宫殿。
拉美西斯好大喜功的建筑狂热,终于将献给太阳神的宏大结构过渡给自己。帝王执政的中央大殿,很快扩张成同神殿一样的多柱式大厅。宽敞的大厅伫立着一排排巨柱,一直通向御座,像神殿里通向神座一样。
拉美西斯本来在卢克索神庙前矗立起六座同样高大的自己的雕像,现在只剩三座了。和他的雕像并列在一起,还有两座高高的方尖碑,现在只剩一座了,另一座流落到了巴黎的协和广场。
在阿斯旺市区边,顺着尼罗河,有一处绵延6公里长的古埃及采石场,全埃及最好的花岗石被尼罗河从这里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处的金字塔、神庙、宫殿。
采石场遗址的乱石堆里,现在仍然横躺着一个巨大的未完成的方尖碑,长41米,重达1267吨。这个方尖碑原本是第十八王朝女王哈特舍普苏要用的,不知什么原因没能运走。
也许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方尖碑吧。
作为原料地的古采石场一直躺着的裂开了缝的方尖碑,作为遗址地的神庙神殿前一直站立着的方尖碑、作为国际大都市最繁华的协和广场上流浪的方尖碑……像古采石场一样残破的古埃及遗址、像残破的古遗址一样的古埃及采石场……忽然一起聚集在我面前组成奇异的场景。
这些都和宏大雄伟的古埃及建筑相关。
“法老”一词,本就是“大宫殿”的意思,意在确立一种在与其他房子相比中的永恒与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今法老没有了,残破的神殿还在,残破的“大宫殿”还在。
法老没有了,神化了的法老神像还在。
他们还在以数千年不变的姿态、表情、言语,打量和言说着他们曾经指挥调度过的千变万化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在继续打量着他们,打量着完整的他们和他们残破的神殿,残破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