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尼罗河的疤痕(1 / 1)

卢克索,一个说起来极有感觉的名字。

这座尼罗河畔的著名城市距开罗670公里,位于在埃及的尼罗河上游。一早起来推开窗户,蓝色的尼罗河面上清爽新鲜的空气就飘了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咖啡、面包、烤肠的芳香。

太阳还没有升起,豪华的大游船安稳地靠在岸边,正对窗前的五只洁白的单桅小船宁静而清纯,远处的河面上有数点白帆移动,与河水一样蓝的天空中,热气球悄然飘过。在这样的地方,任何想象不到的事情、任何浪漫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或早已发生过了。

现在的卢克索是古埃及帝国首都底比斯的一部分。3500年前,底比斯人以此地为中心重新统一了埃及,建立起一个更加强大的帝国。这个维持了1500多年的帝国,在这里建造了众多宏伟壮观的神殿、宫殿、王朝陵墓,卢克索因此成为寻觅古埃及遗迹的宝库。此时此刻,静静地铺展在窗下的油画般的尼罗河景致,更能唤起人们对消失在历史深处的尼罗河的张望。

比卢克索成为帝都的时候还早1000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尼罗河已经是船帆的世界了。用纸莎草秆、棕榈树皮做的小船,十多米长的斜桅小帆船,可运送数十米长的方尖碑的巨型木筏,在尼罗河上来来往往。

有资料表明,公元前2620年,建造最大金字塔的第四王朝的船队,至少由40艘特制的长达50米的大船和60艘较小一些的船只组成。那时的造船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上等亚麻巨帆和又粗又长的密密的帆缆,与浩浩****的船队,与长长的宽宽的尼罗河完美地组合成流动的风景。唯有这样的风景,才造就了尼罗河两岸古埃及3000年文明的辉煌。

但是,昔日的辉煌早已变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遗址遗迹。

所谓的文明其实是历史的疤痕——尼罗河两岸几乎无处不有。

孟斐斯就是一块最早最大的疤痕。孟斐斯虽然早已消失在开罗附近,或者说被后来的开罗取代,但它开创和延续古埃及文明影响之大、时间之长,是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比拟的。

大约在5100年前,上埃及国王统一了上下埃及,选择在上下埃及的接点,尼罗河三角洲的顶端,建立首都孟斐斯城,从此,古埃及许多王朝都以此为统治中心。

更早些的时候,尼罗河两岸,法尤姆湖畔,尼罗河三角洲上数不清的沟渠旁出现了众多小镇,出现了更大的居住中心,比希腊城邦早了2500年。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时候就可以建立起上千公里的拦河坝,将沼泽与沙漠改造成肥田沃土。

6000年前的文明如此成熟,古埃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有研究者说,可能来自更早些的两河流域,来自美索不达米亚。

不管来自何处,总之,在黄色的沙漠边缘,在蓝色的法尤姆湖畔,在尼罗河的绿洲上,用白色城墙围起来的都城孟斐斯异常靓丽。

漂亮的孟斐斯虽然永远看不到了,可是,在去孟斐斯的路上,却忽然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走在、走向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简陋的沥青路面自然地与两边的沙土融在一起;黄灰色的村庄一个接一个;土地,田园,庄稼;闻得到泥土的气息,庄稼正在生长的气息,农家院落里的气息;看见所有的人都悠然自得,一切无所谓的样子;你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你又知道这里什么都发生过了——对了,那感觉,就好像走在陕西、河南、山西黄土地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稍一留神,就有可能发现几千年前的痕迹。

孟斐斯只剩下所谓的遗址公园了。

在不起眼的遗址间,怎么也想象不出曾经绵延15公里、有着白色城堡、满是古老世界各位神灵的神庙圣殿的都城是什么样子。

公元前4世纪已是废都一片。

18世纪考古发掘到重要的遗址塔赫神庙,那是历代法老王加冕的神圣殿堂。曾经矗立在神庙前高达13米的拉美西斯二世巨像,如今无奈地躺在遗址简单的展厅里。曾经守卫在神庙门口的、用一整块雪花石料雕刻出来的最大的斯芬克斯像,如今孤独地守望着空寂的遗址。只有从远处那一座座遗世独立的金字塔上,多少能看到孟斐斯当年的影子。

不过,不少最重要的内容,还是被所有称得上伟大发明中最伟大的发明——文字——记载下来了。

孟斐斯遗址里就竖立着一块刻着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岩石。

成熟于6000-5000年前的埃及象形文字,使用了3000年基本未变的埃及象形文字,更多地书写在尼罗河边到处生长着的纸莎草制成的草纸上。

20世纪末,失传了1000年的纸莎草造纸工艺被发现了。于是,在开罗市内尼罗河的一小岛上,新建了一个“法老村”,村里生长着茂盛的纸莎草,作坊里可以看到如何把草制成纸,如何在草纸上书写象形文字和绘制古老的画。

这样的草纸简直像尼罗河一样能够永存。保存在博物馆里的这样的草纸书的价值比石碑更长久,足以取代神庙和金字塔的位置。

历史被它们完整真实地记录留存下来。记事记人的文字,歌颂太阳神、歌颂尼罗河、歌颂爱情的诗歌——通过后来的研究者的解读,终于让那个遥远的时代重新诉说自己。

即使非常粗疏地在卢克索地区风光旖旎的尼罗河两岸走一走,就会发现这个曾经傲世千年的圣地简直是疤痕累累。

就在我怅望尼罗河日出日落的那个窗口的对面,在尼罗河西岸较为开阔的田野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两座被叫作门农的石头巨像——再典型不过的疤痕累累的标本。

这两个高20米、体重约1300吨、早已残缺不全、面目模糊的著名历史巨人,实际上是阿梅诺菲斯三世神殿前雕像。

建于公元前14世纪初的新王国鼎盛时期的气势恢宏的墓葬神殿,是这片肥沃土地上神殿建筑的巅峰之作——这么巨大的雕像足以证明。但坐像身后的殿堂被后来的法老毫不可惜地拆掉了,用拆下来的石料去建造自己的神殿。

也许是因为人们把巨大的石像当作希腊神话中门农的雕像,这两尊雕像才幸免于难。

罗马统治时期的强烈地震使巨像从肩部到骨盆出现了裂缝,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当太阳升起,风在尼罗河畔的原野上掠过,门农就开始发出唱歌一样的声音。

门农巨像成为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朝圣之地。

然而,当有人出于感激之情做了保护性的修补之后,门农便不再歌唱了。

从1844年的一幅画作中,看见洪水淹没了部分田野,门农巨像的下部浸泡在水里。现在,我从远一点的地方望过去,觉得佝偻在碧绿的玉米地中的两位老人,再也经不起太阳的曝晒了。

门农神像的后边,永远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沙漠里,起伏着嶙峋的山岩。

看起来光秃秃的不毛之地,谁能想到从十七王朝到二十王朝的64位法老,扎堆埋葬在这样一条山谷里。

这个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国王谷。

古埃及复兴之后的图特摩斯时代,约在公元前1500年前后,开始了一个新的墓葬形式并形成传统。死去的法老的木乃伊仍是原来的做法,但墓葬不再如胡夫的金字塔那样在天地间做至高无上的宣示了。

法老们的墓室选择在底比斯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的石灰岩层中,严格执行也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法老的密令:“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到!”

从外边绝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王朝复兴之后的所有辉煌,建筑、壁画、财宝,统统被严密地封存在山谷的岩层里。

最大的一座墓葬是第十九王朝沙提一世墓。从入口到最后的墓室,水平距离210米,垂直下降距离45米。开掘出来的巨大的岩石洞穴营造成宽敞的地下宫殿。墙壁天顶布满壁画。此世的奢华拥有与彼世的完美保留及走向天堂的路被描绘装饰得无比华丽。

大部分墓穴的入口开在半山腰,留下细小通道通向墓穴深处。通道两壁的图案和象形文字仍然十分清晰。有些陵墓通向墓室的通道不止一条,除正面通道外,还有侧面的绕行通道。有些墓室不止一层,开辟为二层三层。

第一位女王哈特舍普苏的陵墓有一条极长的弧形地道,须走好多公里才可到达墓室。她的墓前神庙的遗址,宽阔得不可思议。其建筑的创新,成为古埃及建筑艺术独一无二的典型。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到”——压根儿就不可能做到。

张扬在金字塔下面的4000多年前的墓室被掏空了。隐藏在沙漠中荒山岩石里的3000多年前的墓室同样被掏空了。

国王谷里有幸完整留存下来的反倒是最简陋的一座墓室,因而也成为最著名的一座。

它的主人是第十八王朝的图坦卡蒙。生活在动**时代的这位国王还没有到成年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陵墓的修建和安葬是在动乱中匆匆忙忙完成的。若干年后,又被修建另一位法老王的大陵墓的废料将这座不显眼的陵墓掩埋得严严实实。

这一埋就是3000多年,直到20世纪重见天日。

清理这座这个地方最小的陵墓,竟然足足花了4年的时间。自然,收获是前所未有的:用金子和彩色珐琅制成的棺椁,宝石金面具,用金块和景泰蓝制成的秃鹫形耳坠……墓葬中的发现成为埃及最重要的珍宝。

在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国王谷突然发现未被盗过的国王墓的消息轰动了整个世界。如今,陈列在开罗博物馆的图坦卡蒙墓室的珍贵文物,令人惊叹不已的同时,更让人深思不尽:其他那些几乎统统超过这座简陋陵墓的法老墓室被洗劫,究竟给人类的历史见证带来多大损失?数千年前一朝一代的帝王无理性无节制的劳民伤财已经给历史制造了无数伤疤,随之而至的无休止的争夺、破坏、毁灭、盗窃,使尼罗河两岸更加疤痕累累。

只有奔腾不息的伟大的尼罗河可以作最公正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