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修了一个他专用的花园,
把遥远的山河收入到他
伸手可触的格局之中;
看起来他想让自己退休后遁入山水之中,
但在这样的微天缩地的山水之中,
他的庙堂同样伸手可触。
虽然几百年前的环境问题远没到时下这么严重的程度,可是那时候的城市规划,特别是都城、皇城、宫城的营建还是很讲究环境、风水,很有生态意识的。
且不说紫禁城西边北边的南海、中海、北海、景山,南边的太庙(现劳动人民文化宫)、社稷坛(现中山公园),远一点的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更远的南苑、颐和园、圆明园、玉泉山等,均是些山水环绕草木森森的去处,单说皇宫紫禁城里,称得上园林山水的也有好几处。
紫禁城最北,靠近神武门有一处园子叫御花园。
御花园北边紧靠红色的宫墙有一座太湖石堆起来的假山叫堆秀山。堆秀山巅有一座高高在上的亭子叫御景亭。山顶的山石已经超过高高的宫墙,从红色的宫墙外边看上去,高高的御景亭浮在高高的红色宫墙上方。
一位年轻的导游指点着堆秀山上的御景亭不无同情地对围着他的游人说:“进了宫的女人们再也没机会出去了,只能站在那上面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围着他的年轻的、年老的游人不无同情地连连点头。
小伙子说得不错,外面的人严禁入内,里面的人不得轻易外出,皇帝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女人和小孩了。
堆秀山上的御景亭为的是皇帝重阳登高,想来平常日子里也不是谁想上就可以上去的;所以,一定要建一处御花园,好让皇帝,尤其是让皇帝的女人们、孩子们有一个接近花草树木的地方。
就像本居于田野间的财主,起宅修院,也要在最后边的位置上修一处或大或小的后花园,既要和一墙之隔的田野划清界限,又要在自家的院子里弄出一块有些田野味道的地方来;既不让自家的女人、孩子和左邻右舍的农妇、农夫混为一体,又要让他们享受到一些自然田园之乐。即便如家道中落的绍兴周家,被鲁迅自称为小康人家的周家,也有一个给了这家小孩子们无限乐趣的百草园,不过到底比不上去乡下的外婆家与真正的农家孩子们在一起有趣味,如鲁迅《社戏》里记下来的那样。
紫禁城里的御花园就是皇帝给他的女人们、孩子们修造出来的“百草园”。
按说东西130米、南北90米、占地将近1.2万平方米的御花园已经不算小了,可是,自明初建园以来,从明嘉靖、万历至清雍正、乾隆,历朝历代的皇帝们总想给他们的女人们、孩子们更多更好的山水田园、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就这样弄来弄去,硬是把御花园挤得满满当当。
假山、真水、奇石、亭台、楼阁、轩馆,罗列于苍松、翠柏、绿竹、牡丹、芍药、玉兰之间。
澄瑞、浮碧、凝香、绛雪、摛藻、延晖——仅亭台楼阁就有二十多座,占去了全园面积的三分之一。造型别致,装饰精美精致,被誉为紫禁城中亭式建筑之首的千秋亭、万春亭,在眼花缭乱中反倒失色不少。
至于田野般的自然趣味,就更难感受到了。
倒是嶙峋的古柏格外引人注目。古木保护专业人士说,唯有这类现在看来形体怪异的松柏,有可能比紫禁城的年龄还要大。
由此想来,拥挤的风景其实根本关不住可以在御花园里游来游去的女人们和孩子们的心,反更让他们总想着攀上堆秀山去看近水、看远山、看林野茫茫。
比较起来,紫禁城西边,郁郁葱葱的18棵古槐树西边的慈宁宫花园及周边的院落,倒多一些园林的自然味道。
春风里随处有淡紫色的二月兰散漫地开放,秋阳下花红的枣儿缀满枝头,冬雪中枣树、槐树黑色的枝干孤立。
岁月轮回、草木荣枯使这里的主人们——曾随皇帝们一起风光过的太后太妃们越来越气静心平。
只有在这样的地方,煌煌的宫殿才让位于森森的草木,本不算大的园子因此而显得开阔疏朗。这是皇帝们专为他们的母亲们及母亲的同事们——那些因改朝换代必须退出政治中心、宫廷中心的人们——规划修造的颐养天年的地方。
那些被草木掩映的为数不多的房子,大多是供奉佛像的佛堂。
始建于明代的慈宁宫花园东西宽约50米,南北长约130米,清乾隆时期改建扩建后,建筑占地面积也不足园子的五分之一,且集中于花园的北部。
主体建筑咸若馆内是庄严神秘的佛堂,东、北、西三面塑立连通式金漆佛龛佛像,法器、供物一应俱全。
咸若馆东侧有宝相楼,供奉佛塔佛像近千尊,可谓千佛龛。
咸若馆西侧有吉云楼,层层供台及四壁、屋梁摆满五彩描金擦擦佛像(擦擦为藏语音译,是一种以泥土为料,用模具制作的小型泥造像),总量过万,堪称万佛楼。
咸若馆北面有藏经处慈荫楼。
将精神抚慰的佛堂得体地安置在自然抚慰的园林之中——皇帝们知道如何让不甘寂寞又不得不寂寞的太后太妃们在拜佛诵经、风铃叮当与草木摇落中,获得内心深处的宁静。
御花园无疑是供宫里的大小主子们休憩游赏的。
慈宁宫花园是供太后太妃们修身养性的。
而位于紫禁城东部的宁寿宫花园,则是乾隆皇帝心造的一个幻影。
比起宫中的其他花园,宁寿宫花园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地隐藏在宫院的深处,却更多些江南园林的气息。
康熙皇帝在位61年,乾隆皇帝一时谦虚,说了句“予不敢上同祖皇,至六十年即拟归政”的大话,说不定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过话既出口,皇帝说话不能不算数,便早早准备起来。
早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乾隆帝就开始修建准备25年后享用的太上皇宫殿。
在紫禁城东部那片占地达5万平方米、历时五年完成的宁寿宫区域,乾隆皇帝特意挤出一块宽不足40米、长约160米的狭窄地带,将其打造成一座宁寿宫花园,并千方百计地将其打造成具有江南园林风味的花园。
因为是乾隆为自己修的,所以也叫乾隆花园。
御花园已经挤得够满的了。
占地只有御花园二分之一的乾隆花园挤得更满。
南北依次划分为四个空间,实际上是四处院落。每个院落都有高低错落的山石林木、房屋亭台、敞轩围廊、曲径栏杆。
既要层峦岩壑、树阴蔽日,又要楼堂殿阁、檐宇相连;既要小径通幽、曲折迷离,又要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室内装饰精巧考究,苏式彩画色彩艳丽。
甚至山石间有“一线天”,轩亭内有“流杯渠”……
乾隆皇帝大概是想把他下江南看到的好东西统统弄到眼皮底下。
不过,在小小的石山间搞出个一线天已经是很造作的了,在十几平方米的亭子间造出茂林修竹、曲水流觞的境界,委实太附庸风雅了。
正如乾隆修建的宁寿宫区几乎是紫禁城的缩小版一样,乾隆花园就更是他眼里心里一个大好山河的微缩版。
浮动在此种建筑格局中的意象,分明是乾隆皇帝到时候不得不退的无奈与打算“退”而不退的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
他虽然让出帝位、退居二线了,但他仍然可以端坐在和中轴线上三大殿、后三宫格局一样的仅几墙之隔的旁边,眼睁睁地盯着他的继任者。
他修了一个他专用的花园,把遥远的山河收入伸手可触的格局之中;看起来他想让自己退休后遁入山水之中,但在这样的山水之中,他的庙堂同样伸手可触。
一代帝王内心深处的平衡宁静真能通过殿堂的平衡和小小花园的宁静获得吗?
25年前,乾隆修建这片区域的时候真是兴致勃勃;25年后,真到了他该住进去的时候,他对这个地方早已兴味索然。
只是在他移交皇权后的第三日,由他主持,在宁寿宫区域的核心建筑皇极殿举行了盛大的千叟宴。
他让他的皇子皇孙们在这个地方极力地“尊老”了一番;而退位后的他依然住在养心殿把持着朝政,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未曾在宁寿宫居住过。
倒是后来的慈禧,以皇太后的身份住进了宁寿宫建筑群中的乐寿堂。
除了不肯放下皇权,或者说放心不下的原因外,乾隆始终没有光顾他亲手营建的休养之地,特别是轻易地就将那座倾心打造的宁寿宫花园置之脑后,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自己看了以后也极不满意。
本想在一篇政治论文中增加些许诗情画意,因为过分刻意而总有些格格不入、不伦不类。
宫中的“山河”终究比不得真山真水,那根本不是他的江山。
虚假的慰籍不适合自命不凡的“十全老人”。待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如抬腿出走,在自家的山河间转上一转;或者干脆独处一室,独自回忆往日的荣耀——这样更能网络他不羁的帝王情结与浪漫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