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宫墙柳(1 / 1)

紫禁城的高高的灰色的城墙,

紫禁城的宽宽的绿色的护城河,

紫禁城的依依的黄色的宫墙柳,

为什么能把紫禁城的拒绝与吸引,

阻隔与亲近,

鸣奏得如此有声有色?

紫禁城最能让人们亲近的,是它的宽宽的护城河和它的高高的灰色的城墙。紫禁城最能拒绝人们的,也是它的宽宽的护城河和它的高高的灰色的城墙。

航空拍摄的照片显示得特别清晰——墨绿色的护城河如注满了水的深深的壕沟,把紫禁城严严实实地圈了起来。每看见这样的图片,我总会想到考古发现的非常非常遥远的时代,先民们聚居地周围那道或天然或人为的壕沟。紫禁城的护城河俗称“筒子河”,“筒子河”的叫法更能唤起我的此种联想和感觉。

从先民的据守高地或壕沟环护的时代开始,到村寨镇堡,到县城州府,到历朝历代的帝王宫阙,无不是高墙深沟地严防死守。一路过来,竟成为固定的模式。尤其是对于帝王的宫阙而言,最初的防御性功能,似乎慢慢退缩到可有可无的份儿上,模式与程式则越来越发扬光大。

然而,愈是程式性的装扮愈要格外的认真和缜密。

紫禁城作为明、清两朝的皇宫,确切一些应叫作宫城,已是城中之城的城中之城了。

从现留的德胜门、东便门可以看得出北京内城墙、外城墙的雄伟和严实;从现在的皇城墙遗址处可以想的到北京皇城城墙的雄伟和严实。尽管如此,皇帝们还是要为他们的皇宫做一道又厚又高的墙——对于他们的宫殿,不做到外三层里三层的认认真真的严密包裹绝不罢休。

于是,南北长约960米、东西长约760米、高11.2米、底宽8.62米、顶宽6.66米的紫禁城城墙矗立起来了。城墙上可容四马并驰,成百上千的卫兵可以在四面围合的墙体上环绕奔走。墙体内外包砖,使用的是细砖干摆、磨砖对缝的筑砌工艺,为的是使高耸陡直的墙面整齐光滑、难以攀爬。

于是,环绕城墙,总长约3300米,宽52米,深达6米,三合土夯底,条石砌帮,岸筑矮墙,引玉泉山水的护城河**漾碧波了。

在城墙与护城河之间20米宽的地带,明代沿河筑“红铺”40座,每座房3间,守卫10人,昼夜传铃巡视。清代扩建为连檐通脊围房,改摇铃传铃巡视为传递红色木棒巡视,如接力赛般。

四角楼、四门楼共八楼耸立于高墙之上,墙上、墙下、墙里、墙外宽近百米的防护带尽在守望监视之下。

可谓密不透风了。

其实是不大管用的。

也从未发挥过保得住一席宝座的真正作用。

明末,北京外城的防线一垮,李自成不就大摇大摆地直穿承天门(今天安门)、午门进宫了吗?崇祯皇帝只得出后门在万岁山下的一棵老树上了结了自己和一个朝代。百余宫女无路可走,只好投身护城河。护城河护得了什么?

不过,严密的防护系统虽无大用,对付小打小闹倒也有点儿用处。清嘉庆十八年(1814),天理教小成气候,居然与宫中太监勾结,里应外合攻入紫禁城。此时的护卫系统起了作用,四门紧闭,墙上墙下墙里墙外护卫队奔驰呼应,暴乱旋即被镇压。

有作为的皇帝并不特别看重宫城防护带的作用。节俭的康熙,务实的康熙,极富想象力的康熙,浪漫的康熙,把无遮无拦的护城河突然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荷塘。

围绕着紫禁城的17万平方米的荷塘,是怎样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啊!那定是当时京城百姓争睹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从护城河里起出来的一节又一节的肥胖的莲藕,除宫廷享用之余尚可外卖创收,京城的百姓则有机会和皇帝吃一样的美食了。护城河的莲藕因此成了一时之名品也说不定的。嘉庆年间虽有乱子闹出,也没将莲藕连根拔出,反创出出租经营荷河的法子。只是不知出租河段几许,居然每年也有数百两银子收入宫中。

事实上,紫禁城从来就没有发挥过多少防卫的功能。肇建者原本也没往这方面多想,格外用心的倒是如何营造通天彻地的帝王气象,如何彰显帝王的天下独尊、至高无上,及权威权力不容侵扰、礼制不可错乱的帝王文化。

挖护城河挖出来的上百万立方米的土石,运往紫禁城的正北面,为紫禁城堆起了一座永久的靠山;河泥一旦成山,则成为悠然登临的看城之山(所以称景山)——防卫的河与山化作权威与礼仪的河与山,又化作审美的河与山。当然,此种审美的功能在那个时候也只有生活在宫里的帝王和他周围的人们所能享受。

数百年来,紫禁城宽河与高墙的真正作用,也就是把老百姓阻挡在皇宫之外,把一人在上万人在下的秩序固定下来,把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明确地区分开来。不过,帝王的各种防卫法防止不了王朝的衰落。当昔日禁备森严的皇宫成为人民自由出入的博物馆后,其高墙和宽河倒是起到了有效保护世界文化遗产的作用。否则,占地百万平方米的故宫如何守护?每年千万以上的参观人流如何游走进出、流畅有序?这是帝王们绝对想不到的结果。

与此同时,紫禁城城与河的防护功能终于完全让位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审美功能了——这也是帝王们怎么也想不到的。

正如河泥成山、山成看城之山一样,紫禁城的河与墙把帝王宫殿的奢华繁复、宏伟壮丽、铺排交错及神秘挡在里面,把单纯朴素、方正肃穆、安稳安静及其诗情画意留给每一位观望者。

不管是对于长久生活在北京经常有机会经过紫禁城的人来说,还是对于偶尔走过紫禁城的人来说,我相信他们会永久地着迷于紫禁城高高的灰色城墙,永久地着迷于紫禁城宽宽的绿宝石般的护城河,永久地着迷于城墙与护城河之间一棵又一棵的依依垂柳。

垂柳当然是后来栽植的。清朝的围房大部分消失了,曾经有过的杂乱的居民棚户消失了,垂柳洋洋洒洒地长了起来。

绕墙环河的广植垂柳,不知是否受了“宫墙柳”的诗意感染,才幻化出河、柳、墙诗情画意的组合。

早已记不清多少次走过了紫禁城。只记得每一次走过总有精神的安宁与心绪的不平。

阴霾笼罩的冬日,铅云压在紫禁城上,城墙上的堞口如齿如锯,身体的某一地方,很深很深的地方,确有被咬痛刺痛的感觉。

当雪片在河上、树上、墙上乱飞的时候,反倒温暖起来。

突然发现斑驳灰墙前的柳条如小鹅般绒黄,太阳也突然变亮了,所有的失望都变作希望。

日出前,日落后,月亮挂在角楼上,城墙上的堞口修长、整齐、清晰,这时候的紫禁城,简直是一座巨大无比的钢琴,清晰的堞口是跳动的琴键,早出晚归的鸟儿,音符般扑啦啦飞进去飞出来。

晚霞和朝霞落入护城河,染黄新柳,染红古墙。河水摇摆垂柳,垂柳摇摆城墙。小夜曲、月光曲、晨曲、交响曲,丝丝缕缕不绝不断,如衣如带飘扬**漾,如岸如墙雄浑厚重。梦幻的形状,梦幻的色彩,梦幻的声音。

每每驻足护城河边,总会问一个同样的总不能自问自答的问题:紫禁城的高高的灰色的城墙,紫禁城的宽宽的绿色的护城河,紫禁城的依依的黄色的宫墙柳,为什么能把紫禁城的拒绝与吸引、阻隔与亲近鸣奏得如此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