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东福被瞧得有些别扭。
他妈有时会嫌弃地瞧他,数落一句你懂个啥,不过,亲母子嘛,那就没有隔夜仇的。
白日吵吵两句,晚上还是会给他烧他爱吃的菜,走到别人家唠嗑时,手腕间挂一个袋子,里头是毛线团,手指上搭的木头针不断的穿梭,打的毛衣也是自己的。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目光一样。
瞅着他瞅着他就像个外头捡回来的垃圾
对对
就是瞧垃圾的眼神
“妈,你怎么这么瞧我”庄东福不自在了。
“没什么。”许丽云移开了目光。
她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样,扯了个笑模样。
似乎要抹平方才的不妥,许丽云笑得慈爱,还抬手替庄东福将衣领整平,声音絮叨又温和,像妈妈的模样。
“原先时候,妈妈想叫你去你大权叔家走一趟,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眼下瞅着,天儿这么冷,风又大,你年轻人面皮嫩,回头吹皲吹裂了,还怎么找漂亮媳妇”
“仔细想了想,我还是自己去吧。”
“这样啊。”庄东福挠了挠头,听到一句媳妇,尤其是漂亮媳妇,还有些不好意思。
“嗐,妈你说什么媳妇呢,我还小着,不急。”
他就说嘛,老妈怎么会那样瞅他
瞧,这不是还心疼着自己
错觉什么捡回来的垃圾,就一错觉
庄东福心里的别扭劲儿一下就消散了。
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妈妈关心儿子,儿子也关心妈妈,这样才是人之常情。
听了许丽云这句关心又温情满满的话,庄东福迟疑了下,想着自己年轻力壮,正是火气大的时候。
既然她这么操心山茶花这事,要不,他就帮着走一趟
又是一阵冬风吹来,寒风从脖子处倒灌进去,激得人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嘶这天儿真冷。
庄东福缩了缩脖子,弓着身将厚袄子搂紧,只一下,他就将方才浮起的念头打破。
算了算了,还是让她自个儿忙活着去吧。
谁叫她脾气犟,前两年三千三的过路客不卖,大权叔只出了六百六十六,她就同意了。
也不知道再等等
谁都知道将军巷庄家的绯爪芙蓉养得好,花聘那天来了四户人家竞价,回头这热闹消息传出去了,说不定那过路客听到消息,还会回来呢。
让等等又不肯
呸什么事儿都是她做主,她说了算
今儿,他就再听一回她说的
大权叔家,他还真就不去了
想着平白少掉的两千多块钱,庄东福仍然心绪不平,气血涌得脸色微微涨红,瞥着许丽云的目光涌上了数落。
细看,里头还有分愤愤。
该
叫你让了香瓜找苦瓜,这会儿折腾又挨冻,自讨苦吃了吧
“成,那我就进屋等着了,冷。”
庄东福心气儿都散了,摇了摇手,惫懒地进了屋子。
庄家这处院子安静,只有木门开阖又关上的声音。
只听“砰的”一声,屋子的门被紧紧阖上,儿子不贴心,连个路上慢一点的嘱咐也没有。
许丽云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冬风中,她紧紧地捏紧车把头,临着出门了,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葱郁的绯爪山茶迎风而立,寒风中不失风骨,风来,长椭圆的树叶随风摇摆,似有人在摇摇挥手,不远处,刷了深蓝色油漆的木门闭阖得紧紧,不透一丝缝隙。
一时间,许丽云心中茫然更甚,她捏着车把久久没有骑车,想到了什么,眉眼垂了垂。
罢了,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寒风吹得路边的枯枝摇摆,今日虽冷,却有明艳的日头,日光将树的影子拉长,铺在地上,就似有尖牙利爪想从阴暗的树影中挣脱,大声叫出被埋藏许久的狰狞往事。
顶着寒风骑了半个小时,许丽云来到了大权家。
“填上,对对,把这坑给我填上,再轧平喽,别回头磕绊到人。”
院子里有坑,风水上不就是坑内人了
不妥不妥。
许丽云才下了自行车,就听到里头传来大权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推着自行车又往前走了两步,脚一踢,支下脚撑,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浮土。
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往这座三层半洋房的小院子里走去。
“大权,你这是”许丽云看了大权一眼,又看了一眼院子的北面。
那儿,大权工厂里的两个大叔正拿着铁锹,推着辆手推车,车斗里装着泥土,顶着寒风吭哧吭哧忙活,正要将坑洞填平。
花树还没种上,坑洞怎么就要填起来了
许丽云着急。
“哟,许大姐来了,正好正好,您就是不来,我也得上你家门,把话和你说清楚。”
大权瞧见许丽云,也是一副赶巧的模样。
他两步走了过去,顺着许丽云的视线瞧坑洞上一瞧,颇为豪爽模样,应道。
“对,就是大姐你想的那样,你那绯爪山茶的花树,我们家不聘了。”
“为什么”许丽云的心揪了揪,露出诧异的表情,“是我那树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为什么
大权砸吧了下嘴巴,想想昨夜自己做的那个梦,还觉得颇为稀奇,也有着庆幸。
“不妥啊是有些不妥。”
“你家那一株山茶,它和我的院子不合适,要是硬凑在一起,我家会有灾。”
大权捻了捻手指头,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对了,现在我家不聘那绯爪山茶了,前些日子,我给的六百六十六聘花钱,也该退了吧”
许丽云脸色不好看,“不是,这都下聘了,咱们都说好的事儿了,怎么还能再变卦”
“怎么就不成了”大权眉毛倒竖,“大家伙儿去商场里买个电视机什么的,不合适了,买回来的日子不长,都能退能换”
“怎么到了你这儿,这花树还没挪回来,我就不能退了”
大权做生意的,砖窑厂还管着好几个工人,嚷嚷开的时候,气势足,嗓门也有些大。
许丽云还瞧到,他说话的空档,旁边的两个工人动作都慢了下来,这会儿支着铁锹,转头朝这边看来。
许丽云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也、也不是不能退”
大权多精的人啊,顺着许丽云的目光,大圆眼骨碌地转了一圈,转眼就知道,她这是误会了
呸小瞧谁呢。
为了六百六十六,他大权能杀人埋尸
六百六十六埋汰谁呢
不过,误会了也好。
“哦,你也同意了,那咱们就说定了啊,这花树我就不挪了。”大权立马顺杆爬。
到底自己也是个做生意的人,说好的事情又反悔,没付出个代价,自己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这不是平白留了个短板,给以后挑剔的客人说嘴了
以后大家找他定砖了,转头不要,那定金他可不退
大权想了想,忍着肉痛,面上却豪气,道。
“大姐通情达理,我大权也不能差,这样吧,这事算我大权事先没考量好,我也不多退,大姐你退我个六百,剩下的六十六,就当做是小弟我给大姐和大哥赔个礼。”
“回头,你们夫妻俩不拘是买茶还是买酒,一杯子喝了,一杯泯恩仇,也算是不和我计较了。”
大权庆幸,自己当初给的花聘聘金就是吉祥。
六百六十六吉祥,退六百吉祥,赔六十六那也是吉祥
湖安镇,将军巷。
许丽云推着自行车进了宅子。
听到动静,庄东福就看着窗户往外瞧,他瞧见许丽云回了屋,一进屋就拿钥匙开了五斗柜,从里头拿出个铁皮巧克力盒。
当即,庄东福眼睛都瞪圆了。
这盒子他认得,他妈妈装钱的盒子,家里的散钱都搁在里头,还有前几日卖花树的六百六十六。
下一刻,就见许丽云搁了铁皮盒子,拿着一沓的大团结。
她顿了片刻,叹了口气,手指头沾了沾口水,开始点钞。
“一张,两张,三张六十张,乖乖,是六百块妈妈要准备做啥”
隔着窗户,庄东福瞪圆乎了眼睛,瞅着许丽云将那六十张钞票折了折,往兜里一塞,推了自行车又要出门。
这一下,他彻底是坐不住了。
他妈这是要把他寻媳妇的钱往哪里带
“住手住手”
许丽云看去,紧阖的木门被打开,开门太快,强劲的风如飓风一样朝屋子里卷去,直把庄东福的头发吹成了鸡窝。
这一下,他也不怕冷了,趿拉着棉鞋,连个厚袄子都没裹,三两步就冲到了许丽云跟前,急急地问道。
“妈,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你刚才去五斗柜里数钱了。”
许丽云眼里闪过道嘲讽。
啧,她养的好儿子这是只知道钱了
“咱们家这株绯爪山茶,你大权叔不要了,钱得退他。”
“怎么能不要了呢”庄东福声音拔高了两分。
“不要不是正好”许丽云反问,转头又要去推自行车。
“我知道,你和你爸都嫌六百六十六卖得便宜了,想着要卖三千三,这几日和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都是心里在和我不痛快。”
“我,我没有。”庄东福不好意思。
“有没有,你和我心里都有底儿。”许丽云抬眼,冲还挡在车把子前的庄东福喊了声,“还不走开人等着我还钱呢。”
庄东福松了撑在车把子上的手,想要挪脚,脚下的步子却又很沉重。已经到手,实打实的六百六十六块,它和虚无缥缈,只是一句空话,见不到落地时候的三千三对比,最后,还是六百六十六更香一些。
人都是这样,临着要失去了,这才觉得珍贵和懊悔。
到了裤兜里了,还要再掏着还回去,这不是无异于割肉嘛
他的媳妇
他的漂亮媳妇
不不,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庄东福懊恼,“妈,真的要退为什么啊,他不是很喜欢咱们家的绯爪山茶吗事情都说得好好的了,怎么就又不想要了”
想了想,又怨气满满,满腹牢骚。
“既然他不想要,心不诚,前几天凑这热闹作甚这不是等于坏了咱们的买卖嘛,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当他自己是谁世上就没这个道理的。”
“不退不退,我们不退,这山茶他们挪走”
许丽云也想叹气,“挪走是不可能了,说是做了个梦,祖宗捎话了,他家院子和咱们的花树气场不和,硬要挪树,容易破家。”
破家
庒东福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往前,垂在一旁的手一抬,一把攥住车把。
因为用力,青筋凸起。
“妈,那就更不能退了”
“你想啊,他要是在外头说了祖宗梦中捎话这事,咱们家这株山茶怎么办想要卖钱想都别想白送都没人要”
t市自古以来便玄学气重,出远门要算日子,红白喜事迁居乔迁,都要找人算吉时,家里遇到事了,或是有人病重了,去卫生院的同时,也得寻个阴阳师父瞧瞧,看看是不是哪里犯冲了。
就连花草树木这样大株树木的买卖,都要请吉时,不说买和卖,只说聘和嫁,讨个吉祥喜庆的意头。
庄东福都知道的事,许丽云怎么会不清楚
祖宗捎梦,这事灵异,大家指定爱听也爱说,回头传出去了,谁还注意大权话里那句,花树是和他家的院子不和,大家定然只注意破家有灾这话。
怪只怪,那会儿她孤身一人上门,胆子小了点,被大权大嗓门吼懵了,也被那两个拿铁锹的壮年男人唬住了。
也不是不能退
退这个词一说出口,再想收回,哪里这么容易。
想起这事不顺,许丽云也怪上了庄东福,让他一个壮年小伙子躲懒,不跟着一道去
“这事还不是怨你”
“怨我做啥”庄东福嚷嚷着叫屈,“我人都没在那儿”
许丽云心烦,眼睛一瞪,正待张嘴再说什么。
“这是怎么了”这时,大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许丽云和庄东福抬头看去,面上皆是一喜。
“大哥”
“大舅舅”
来人是许丽云的大哥许风和,只见他穿一身灰色的僧袍,没有落发,也没有戒疤,理着一个杨梅头。
五官和的许丽云有几分相像,细长眼,挺鼻,薄嘴唇。
不知是不是修行茹素的原因,他的皮肤状态要比许丽云好上许多,两人要是走在外头,不熟悉的人定要以为许丽云年长,且年长许多岁。
只瞧五官仪态,说许风和是庄东福的大哥,这话都有人相信。
许风和笑容浅浅,手中捏一串的佛珠,笑得和蔼可亲又平易近人。
“人生随缘,不管是高兴事,还是烦恼事,事事都是命中注定,嗔恨无用,且造孽业小妹,东福,你们要学会放下。”
庄东福撇了撇嘴。
大舅舅别的都好,就是爱装大和尚,就是劝人不要吵架,一句话的事,他也要跟大和尚念经一样,笃笃笃地敲着木鱼惹人心烦。
明明就没有出家,只是在寺庙里住过
“知道了,我和妈在说事,没有吵嘴。”
“大哥”一旁,许丽云依恋地贪看了许风和几眼,声音都柔和了几分。
想到了什么,她捏着车把的食指和大拇指不安地揉搓了几下,回头瞧院子里的绯爪山茶。
“大权家他准备不要聘这花了。”
“说是祖宗捎梦,绯爪和院子不和,会妨碍他家运道。”
“是啊,大舅舅,你不是会镇灾解厄,能掐会算吗你给大权叔说一声,咱们这花好着呢,不会克他们家”庄东福像瞅到了救星,嘀咕不停。
“这花在我们家都好好的,妨碍啥了,生意人就是狡猾,就会瞎说明明就是他自己反悔,不想要了”
许风和没有理会庄东福,随着许丽云的话,他嘴边噙着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再抬头朝绯爪山茶看去时,目光有几分锐意。
“他又不要了”
“嗯。”这一声,许丽云的声音有些轻,风一吹就散了。
冬风猎猎,在许风和的目光下,院子里的山茶花枝摇摆得厉害。
突然,许风和的目光一顿,再看许丽云,里头有几分凶意。
“你给山茶喂血肉了”
许丽云愣了愣,这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
“喂完了啊,你给我的血袋,今年的这一份,我早就浇了,春末初夏就浇了。”
“不是我给你的”许风和厉声,“你喂它你的血了”
她的血
许丽云的眼睛睁得愈发大,有诧异也有委屈,“我没有啊。”
旁边,庄东福都被吓着了,瞅了瞅许丽云,又瞅了瞅许风和。
说好的人生随缘,高兴事、烦恼事,事事皆注定,没什么好吵嘴的
言犹在耳,大舅舅怎么就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了
还啪啪啪贼响
果然,这就是个假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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