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按察使陈公,政绩一直都十分卓著。他有一位幕僚卢生,实际上在帮他出谋划策,陈公一直对他非常优厚,经常和他同寝共食。卢生年纪不到三十,判案精确严密,让人没什么可以指摘的,陈公的僚属都对他很佩服,卢生也十分自负。
刚好从邵武来了一位怪人,姓庞名芝,字眉叟,已经七十岁了,而看上去像是只有二十岁左右。庞芝身怀奇术,能和鬼神通话,可以知道人们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某知府把他推荐给陈公,用驿车送他来省城。庞芝的预言立刻就能应验,陈公非常尊重信任他,也招他入了幕府。庞芝来到官署之后,和卢生相遇,总是一直盯着他看,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陈公疑惑不解。但是因为卢生向来态度傲慢,对庞芝也不敬重,所以庞芝这种举动,陈公也不是很介意。
一天晚上,陈公和庞芝坐着聊谈,忽然听见凄惨的鬼叫声,好像就在附近。陈公和侍从都听到了,便惊恐地问庞芝发生了什么事,庞芝笑着说:“这是卢生过去造的孽,对陈公你是没有危害的。”陈公问他,庞芝开始不肯说,陈公再三询问,他才说:“你还记得以前蒲葵扇的事吗?”陈公惊异地说:“记得很清楚,但不是我职责之内的事。”庞芝说:“你虽然说和这事没有关系,但卢生实际上负责处理这事,他三言两语便断送了两条人命。前些日子阎王已经着手核查,他就要大祸临头了!”陈公问什么时候,庞芝回答说在三天之内。陈公就默默无语,心中很不快,但还是将信将疑。侍从中有跟卢生关系很好的,听到之后惊讶害怕极了,就告诉卢生这件事。这时卢生正因可怕的警讯而心神不定,听侍从一说,更是胆战心惊。于是他备下酒菜邀请庞芝来,恭敬地向他请教好的方法。庞芝知道侍从走漏了风声,硬是不肯赴宴。卢生就带着酒席拜访庞芝,一举一动毕恭毕敬,全程陪着笑脸,完全不是过去那副傲慢的模样。庞芝也暗中发笑,一句话也不说。喝酒正喝到高兴的时候,卢生挑起了话头说:“你在福建,也知道蒲葵扇一案是谁判的吗?”庞芝假装一笑,说:“这是前任按察使某公的事,你现在提起,一定有什么缘故。”卢生于是叹息道:“我当时在负责处理文书,根据事实判案,案情最终水落石出。但是有人拿它当话柄,实在叫人无法理解。”庞芝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说:“到了今天,你还觉得案子判得准确无误吗?二位冤屈死者在叫冤,整个冥府都震怒了,你危在旦夕,却还这样振振有词!”卢生万分惊慌,起身离席,跪倒在地上,侍从们一时间都感到十分惊异。
原来福建地区一直以来都看重男色,一些重礼教的书香门第,生得俊美的男孩,比女孩还管得紧。某县有一位大绅士,生有一子一女,都长得容貌出众。绅士向来崇尚礼教,对子女管教很严,两人到了婚嫁的年龄,还未出过门。家中的年轻的仆人,都不曾见过,而美貌的女子更谈不上了。
一天绅士有事外出,看到仆人拿着蒲葵小扇在门边纳凉,绅士也没放在心上,几天之后,经过女儿闺房,看见桌上正好放着这把扇子。拿来一看,上面题着一首五言绝句,墨迹还很新,而且诗写得鄙俗可笑。绅士还是没有怎么当回事。随后问女儿,回答说:“扇子是刚才弟弟带过来的,说是某个仆人的,诗不知道是谁写的,读了令人发笑。父亲也曾见到过吗?”绅士微微点了点头,而疑心顿时就产生了。当时内外隔绝,仆人的东西无法带入内房,所以绅士感到奇怪。但一想仆人的妻子在他家中做事,东西可能是从她那儿带来的,也就没有再追究。父亲前脚出去,弟弟后脚进来,姐弟俩又把这事当作笑话谈论。过了一会儿,姐姐要弟弟重题一首诗。弟弟起先不肯,转念一想自己堂堂年轻男子,却也像大家闺秀那样,关在屋里不能出去,不得不叫人感到郁闷,便用清水洗去扇上的原诗,挥毫写下了一首绝句:“雄飞原有志,雌伏固无妨。倘借春风力,飘摇出画堂。”诗一写成,姐弟俩又谈笑了一会儿,因为怕被父亲发现,就把扇子藏好。而绅士也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第二年,绅士将要出远门,吩咐某门客处理外务,住在他家,这位门客是绅士平日很宠信的。当时正值酷暑天气,蚊子成群,叫声如雷。门客想拿一样东西来驱赶蚊子,就招呼内屋里的人拿件东西来。绅士的儿子一时找不到,偶尔看见这把扇子,就把它交给了门客,当时也忘了扇子上的题诗。门客扇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起来,仆人一眼发现了这把扇子,惊异地以为是他的东西,一看上面的题诗,却又不是,也就扔在一边。而这位门客不满二十岁,就因为秀色受到某位贵官的宠爱,因此至今还寄身在他家。这一天门客发现仆人看到扇子如此惊讶,就拿过扇子一看,顿时感到受了极大的羞辱,怀疑绅士的儿子在嘲笑自己,一心想着要施加报复。等到绅士回来,门客故意把扇子放在他面前,还谎说是绅士儿子送给他的。绅士原来就心有怀疑,这时一见扇上的题诗,顿时火冒三丈。门客又说:“公子每晚外出,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是你的心腹门人,不得不告诉你。”绅士听了更是恼火,进屋叫来他的儿子,立刻就要鞭打儿子。幸亏女儿挺身而出,极力辩解,把写诗的时间和如何取扇给门客一一说出,又说公子夜出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说法,绅士这才明白,所以下令将门客赶出家门。门客无地自容,老鼠一般地溜走了。
又过了一年,绅士替儿子和一户做官人家结亲,已经送了订亲礼。这事被门客知道了,就怀着旧恨,带着那把扇子来到做官人家,说得有板有眼,很像是真的。那位做官的又非常迂腐,就用索取书法为借口,叫女婿写几行字。绅士不知内情,叫儿子写好给了他。做官的一比对,发现字迹吻合,竟然派媒人断绝了这门亲事。绅士愤愤不平,再三争辩,以至对簿公堂。而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认为诗意还可有另外的解释,事情也有疑点,就把这事上报巡抚官、布政使及按察使,上司也让他进行调解。而这时卢生刚好进了幕府,听说这事,就笑着说:“这地方这种风气一直就有,不可让它再滋长,更何况是绅士家出了这样的事。”就把扇子拿进官府,在上面草草写了一行字:“既然甘愿雌伏,还有什么必要想雄飞?他的人品从中可以知晓,断婚理所应当。如果要保全体面,切望断离这门亲事。”云云。绅士拿到一看,觉得羞辱万分,无地自容,回到家就痛打儿子,逼他招供,儿子无法说清,竟然刎颈而死。女儿惊恐地说:“事实上是我让弟弟这样做的,事情到今天这一地步,是我杀了弟弟。”于是也自缢身亡。绅士来不及抢救,一气之下,病魔缠身,最终落了个病残。而人们还把这件事当作丑闻互相传说,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冤情。
这桩案子断了已有好几年,这天卢生忽然梦见自己手持蒲葵扇,准备写些什么,身边有一位女鬼,脖上缠着洁白的帛带,伤心痛哭。卢生惊醒过来,心里吓得怦怦直跳。又听侍从这么一说,所以在庞芝面前表现卑谦,希望能侥幸地躲过祸患。庞芝一面责备他,一面极力推辞说:“这桩案子既然已经判定,也像你手中铁笔一样,根本无法动摇。只是因为搬弄是非的那位门客,当时在大官身边,鬼无法靠近,所以让你也稍微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如今大官已经南下,在江上翻了船,性命难逃,难道你还能独自活上一些日子吗?”说完又叹息了。卢生又流着眼泪哀求,并说还要侍候老母,庞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只剩下一种办法,你看着办吧。”说着叫左右的人退下,对卢生耳语说:“那位门客被鬼逼迫,于是投靠在相国的门下,乞求当一名随从,时时听从使唤,所以苟延残喘到现在。听说阎王即将转生人世,府上缺员,限期三天,全部了结旧案。你能和陈公一起住几个晚上,得到他的保护,或许借此可以免难。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泄露了天地间的秘密,罪责深重,明天早晨也将离开这儿到别的地方去。”卢生听了这话,深信不疑。等到陈公处理完公事回来,卢生就哭叫着求救。陈公问他出了什么事,卢生一五一十诉说。陈公又去问庞芝,庞芝回答说:“以您的福德,保护这样一个人并不困难,愿意不愿意救他,只能看你的态度。”陈公于是慷慨地同意了。于是他叫人把卧具搬到卢生的房内,自己和卢生对弈,直到半夜的时候才睡下,果然没出什么事,连鬼叫声也听不到了。早晨起来,台阶边上好像有绳索的痕迹,侍从都感到奇怪。等到陈公出来,庞芝就迎了上去,提出要离开此地回邵武。陈公挽留他,庞芝坚决不肯,不得已陈公在官署为庞芝饯行。临走前,庞芝对卢生说:“只剩下这两夜了,你也千万不要自己误了事!”卢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庞芝于是立即动身上路。
到了第二天晚上,陈公下棋累了,就和卢生坐着聊天。到了半夜快要就寝,这时侍从也大多偷懒贪睡。不一会儿听到帘钩轻轻拨动的响声,陈公心里原有提防,急忙一看,只见两团黑气,如同淡雾那样模糊不清,阴森森地朝卧室逼来,把人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再看卢生,已经是呆呆地坐着不能动。陈公感到惊骇极了,大声呵斥,黑气顿时收敛,仿佛显露出了人形,侍从都看清了,一男一女,年纪十六七岁左右,分别跪在陈公座位的两侧。陈公还没有开口问,女子就禀告道:“蒲葵扇一案,想来公也已经察觉到了冤枉。如今卢某很难逃脱罪责,请公走出卧室,不要庇护凶手,不然反而会给你增加麻烦。”陈公这时已经气馁,勉强问对方的名字,原来是某绅士的儿子和女儿。陈公于是慢声细语地说:“让他去死吧!”说完就起身快步走出。卢生这时尽管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但还是想着要留住陈公,陈公就借口上厕所,一口回绝,急忙回到内署。过了一会儿,派人去探视情况,回来报告说:“卢先生已经死了。”陈公更加惊恐害怕,不敢再踏进他的卧室,只是叫侍从用衣被裹了,把死者入殓。再问起卢生的死状,侍从说卢生临死前,跪在卧室当中很长时间,好像是求人救命,而且口鼻都有血痕。死后膝关节还没有伸直,身体蜷曲成一团,于是只好把缩成一团的尸体装入棺内。陈公往浙东写信,召来卢生的亲属,隆重地赠了抚恤金,并让他们将卢生的灵柩带回去。而卢生一死,对陈公来说如同失去了左右手。
幸好陈公这时接到升任布政使的传报,匆匆忙忙离任,在途中又碰见了庞芝。陈公知道他身怀异术,就把他留下来面谈,于是问起卢生的去处和两个晚上情况迥然不同的原因,显得非常懊恼。庞芝表情严肃地说:“当初我因为你政绩卓著,因此借你的威严作了预卜,说庇护一下那位小丑应该不妨事。没有想到你父教不严,卢生死的那一天,你的长子接受人家的贿赂,诬陷一位良家女子,把她永远关在牢中,上帝便削减了你的福禄,这是父子属于至亲关系的缘故。所以藏身匿迹的鬼,因此现出身形,而且不顾一切地前来冒犯你。要不是你明察事机,连你也会患上疾病。不是我误你的事,实在是你误了自己。如今卢生已经受尽冥府的惩罚,转生人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踌躇满志了。”说完就告辞了。陈公感到十分忧伤。当时他的长子已经在某州履任,于是派人带信去质问他,儿子坚持不肯承认。陈公因为这件事,一直郁郁不欢。没过多久,因为公务而被降职去管理盐政,还未上任就去世了。
外史氏说:福运一定要与德行相结合,这非常重要,然后才能使神敬慕鬼屈服。陈公因为儿子的事而削减了福禄,鬼就逼迫而来。德行是福运的基础,怎么能不去努力做到呢?说到蒲葵一扇,虽然能招来是非,假如不是卢生负责处理这件事,也未必不能使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卢生任性失职,理所应当受到尘世的制裁,而事实上仅仅受到冥府的惩处,还算得上是侥幸的。只是阎王也转生人世,那么应当给他什么职位呢?这一说法毫无根据。每每想叫庞眉叟来问个清楚,又想到天高地远,摸不准他到底居住在什么地方,也只能空有这个念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