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生(1 / 1)

晋阳生以前并不是晋阳人。他的父亲在太原做官,娶妾生了一个儿子,取古人以地名命名的传统,给他取了一个名号叫“晋阳生”。晋阳生生在山西,长在山西,喝山西的水,吃山西的粮,言谈举止都保持着山西人的特征,即使连山西当地人也忘了他原非山西人。晋阳生才十二,他父亲就去世了,因为父亲只是小官,而且囊中羞涩,所以无法回老家,就在山西榆次落了家。晋阳生生性放达,不喜欢读书。长大之后,总是外出和无赖混在一起。他母亲也没有办法阻止,只好拿出一百两银子的积蓄,让他去外地经商,嘱咐他说:“你父亲虽然官位低下,但好歹也是一个官。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还没有成家,我心里总是很担心。只是我们是异乡人,这点钱恐怕不够娶亲。现在给你,你权衡一下本利,如果做生意得了三倍的利钱,就赶紧回家,为你娶妻。要不然,你就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儿啊,你得好好干!”说完,为他打点行装,送他动身。

晋阳生记着母亲的嘱咐,高高兴兴地上了路。乡里中有位叫顾二的,原来曾经在京都经商,于是晋阳生就跟着他一起前往。晋阳生一心要讨媳妇,所以每每举止都收敛起来,不敢再有所放纵。顾氏感到奇怪,问他:“你一向豪放爽快,现在怎么拘束得像个守财奴?难道真的把母亲的话当回事?”晋阳生不好意思地答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母亲准备用利钱替我娶亲,担心不够,所以叫我外出做生意。如果出手挥霍,所剩无几,那么打光棍就不止是十年了。所以我必须慎重行事。”顾氏了解到他的详情,顿时心生奸计,拍着手说:“你真是迂腐极了!我没有听说当渴的时候再去掘井,就能马上掘出水来的。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在家陪伴娇妻,现在反而长途跋涉,企图赚几个小钱,讨个媳妇。我担心事情还没有办成,你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年老汉子,谁家会把姑娘嫁给你呢?”晋阳生内心很受触动,连忙想听听他的意见。顾氏说:“你想用小本钱去谋取重利,即使贱买贵卖,不过赚十分之一的利钱,要想翻倍,要花上十年的时间才行,你等得了吗?”晋阳生皱了皱眉头,说:“那可等不了。你有什么好法子吗?”顾氏说:“你一心想娶妻,又没有发家致富的念头,为什么要采取辛劳受苦的办法?离这里几天的路程,有个叫清风店的地方,有不少美丽的姑娘。而且娶个妻子,只需要几十两银子,买什么样的服装头饰,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到了那儿,挑一个中意的成亲,结了婚再回家,显然就是一副有了妻室的样子,难道不比在外长途奔波好吗?”晋阳生真的相信了,不由得高兴极了,说:“你让我提早十年娶妻成家,要是听我母亲的话,几乎耽误了我的人生大事。”于是就和顾氏凑在一起商议,整天谈得津津有味,嘴里别的事不说,只有这件事说个没完没了。

到了那儿,顾氏叫晋阳生待在旅舍,不让他出来,自己和熟人去市上喝酒,直到傍晚才回来,对晋阳生说:“事情办成了,某家有一位姿色绝佳的姑娘,我托亲戚和女方父母谈好了,聘礼要六十两银子。头饰衣裙,再花二十两银子。因为你身在他乡,就在女家入赘,满月之后,再一起返回你的家里。只要你一点头,好日子就定在明天晚上。”晋阳生非常高兴,急忙站起身拜了拜道谢,把聘金如数给了他,只要求见姑娘一面,才能安心。顾氏显得有点不高兴:“哪家的姑娘会让陌生人轻易偷看呢?我已经答应把美人许配给你,怎么可能说谎?”晋阳生就不再说什么了。顾氏带着聘金走了,一会儿工夫,他带着一个人来,看上去是十五岁左右的男孩,面目非常清秀,说是姑娘的弟弟。晋阳生细细一打量,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地和他寒暄,约好以后互相告别。顾氏笑着对晋阳生说:“你好好准备,他姐姐不知道强过他多少倍。”晋阳生更加深信不疑,又朝顾氏拜谢。

第二天,顾氏又叫晋阳生拿出一些钱,买来被褥,全都换成新的。晋阳生手头的钱已不到十分之一了。到了晚上,顾氏先拿了被褥去,然后领着晋阳生一起走。到了一个地方,只见屋子很低矮,而修整却非同寻常。晋阳生第一次闯**江湖,丝毫没有察觉这是嫖娼狎妓的场所。一进门,就有老头和老太口口声声称晋阳生为贵客,而且喊他女婿。晋阳生以为这是当地的风俗,也没放在心上。他要行婿礼,老头和老太都再三地推拒,带着晋阳生走进屋内,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顾氏坐了片刻就起身要走,对晋阳生说:“明天再来喝酒,今晚不敢打扰你。”晋阳生也不明白他说些什么,留不住他。顾氏一回到旅舍就立刻打点行装,连夜往北逃,再无踪影。

晋阳生送走顾氏回到屋里,这时老头老太也起身回避。不久有一位美貌女子,身着盛装,浓妆艳抹,年约二十多一点儿,掩口笑着,从外边进来。晋阳生以为是妻子的姑表姐姐,起身作揖。那女子招呼晋阳生,而后贴身坐下。女子神态非常自然地向晋阳生敬酒,举止很**,不像良家女子,晋阳生开始有些怀疑。喝酒喝得正高兴,女子朝着晋阳生频送秋波,态度极其轻浮。晋阳生对此反而感到羞惭,呆若木鸡一般坐着。女子时不时暗自嬉笑。三鼓时分,女子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晋阳生渐渐不耐烦了,连忙站起身来说:“老伯老太在哪里?请新娘子现在入洞房吧。”那女子笑着说:“家里没有其他姐妹,我就是新娘子,你还不知道吗?”晋阳生惊讶极了,说:“你这妇人,年龄已经不小,怎么可能是什么新娘子?”女子说:“身在妓院里,你感到开心就可以了,有什么必要再去要求其他的呢?”晋阳生大怒,说:“我拿出八十两银子娶妻,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那女子也正儿八经地说:“嫖金五钱银子,还在我的袖中,你为何说这话诬陷我?”晋阳生这时候才明白中了圈套,高声呼唤老头和老太,没有一人答应。那女子于是笑笑说:“你不要着急,或许事情有其他内情。这地方是南北要道,像我这样的摇钱树,多得是,数不胜数。今天早晨你的朋友来到这里,说你旅途十分寂寞,找不到可以寻欢的地方,让我陪你一夜,明早就走,根本没有什么婚约。更何况我自己有丈夫,又有谁敢将绿帽子转送别人呢?”晋阳生问老头老太是什么人,那女子回答说:“都是你朋友拉来的差使。你朋友一走,他们也偷偷溜走了,实在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晋阳生听了更加吃惊,也就不再询问女子,独自跑回来。到了旅舍一看,室内空空如也,顾氏的踪影早就不见了。再来到那女子的住处,门已经锁上了,不仅美女像云一样飘走消失,就连自己的枕被和余下来的钱,也被洗劫一空。

晋阳生生气极了,而那些人的姓名,全都不知道,想了想顾氏一定要到京都去,为什么不跟踪追击呢?或许遇到了,还能出一口气。于是奋不顾身,连夜赶了十几里路。这时天已亮了,晋阳生已经疲惫极了,就在路边小憩。忽然看见一位跛足老头背着行装,迈着小步走来,看看晋阳生,好像感到非常惊奇,又急忙回头对他说:“不肖小子,你竟然在这儿?”晋阳生听了怒不可遏,立刻准备出手挥拳,又看到对方年老,不忍心发作,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老头操着西部口音说:“你还像从前那样蛮横无理,尽管如此,我想你都快想得肠断了!”说完凄然泪下。晋阳生觉得其中有文章,于是假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老头又开口大骂说:“畜牲,不要再装腔作势了,快跟着我去省城,代理店里的事务。明年和你一同回去。”晋阳生知道老头认错了人,也就随便应付着,故意装出悔恨的样子,代老头牵驴,慢慢地走。老头感到高兴,路上谈起家里的事,两人交头接耳,看上去像是一对父子。晋阳生说话都是山西口音,老头也因此深信不疑,而晋阳生则管别人叫起了父亲。到了保定,在北门钱庄停下。晋阳生此时已经详细了解了老头家里的情况。这位老头也姓顾,祖上是平阳富豪,生了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多次劝戒仍不知悔改,老头就把他赶出门外。过了三个年头,老头非常思念儿子,无奈儿子竟然一去不回。前段时间在途中碰见晋阳生,就觉得耳目口鼻无一处不酷似他儿子,于是就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儿子,重新收留下来,带回店里,饮食起居,两人同处。晋阳生也很有心计,趁机随口附和,于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别人家的儿子。

住了半年,老头收到家里来信,读了信之后,脸色大变。第二天,把晋阳生叫到卧室,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说:“你岳父最近来信,说是你几年不回家,准备把女儿改嫁。你现在立刻动身回去,将银两交给你母亲,把婚事办好。等到明年春季再来经办店里的事。我看你比以前稳重多了,千万不要再犯老毛病,要是这样的话,就是家门的大幸了。”说完,又拿出一封信,说:“榆次有你一位排列老二的堂兄,名某,以前因为你四处游**,族中人主张他过继过来。现在你已经待在我身边了,你可以拿着这封信回复他们。这事也非常重要,不要怕上门跑一趟。”晋阳生一一都答应了。听到堂兄的名字,原来正是以前和他一起上路的顾二,忍不住暗暗高兴。过了两天,晋阳生告别了老头,立刻启程,用老头所骑的毛驴赶路,还是走原先来的旧道。晋阳生一路上心里打着算盘:要是返回老头家里,舍不得这三百两银子,而且担心事情万一败露,很难保全自己。于是决定返回家乡。

到了乡邑的境内,离家只有百来里路,突然下起大雨,毛驴无法行走,只好在村舍歇脚。主人出来见客,晋阳生看到他穿戴朴实,脸上带着怒色。等到和晋阳生行礼之后,又非常热情。晋阳生心里十分迷惑。主人带着晋阳生进入屋内,随后就听到里面争吵声:“他既然无情无义,现在来了那个人,完全可以作为丈夫。”过了片刻,主人又从屋内出来,对晋阳生说:“听你的口音,和我们是同乡。你这样年轻,不知有没有妻室?”晋阳生不想去平阳,就随口说是没有妻室。主人十分高兴,说:“我家的女婿就在眼前!”急忙进屋,拿来一套衣服,打开一看,虽然是粗布,但都是刚刚新做的。主人说:“家有小女,容貌很美,愿意侍候你,希望你不要推拒。”晋阳生高兴极了,稍稍推辞一番就答应了,于是用女婿的身份见过岳父。主人说:“婚期原本应该稍微缓一缓,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只是因为我家上了不三不四人的当,原定的婚礼迟迟没有举行,被乡里的人取笑,心中非常不快,请求今晚就举行婚礼。”于是把新衣给女婿穿上,晋阳生也不推拒。主人又急急忙忙请来所有的亲戚邻里,顿时鼓乐响起,花烛高照。晋阳生恍惚好像在做梦一样,但始终不明主人嫁女的原因。等到走进新房,见女子姿色绝佳,年龄比晋阳生稍许大一些。晚上同房,夫妇俩十分恩爱融洽。

女子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对晋阳生说:“我没想到失去姓顾的而又得另一位姓顾的!”因为当时晋阳生还在冒用老头的姓,所以女子这样感叹。晋阳生当时是满心疑惑,就问她原因。女子说:“我从满周岁就已经答应许配给一位排行老二而和你同姓的人。他长年外出经商,前年回来过一次,又不办婚事。父亲催促他,顾氏反而不高兴。前些天晚上他写信回来,说是准备在京都娶妻,要直接断绝了我家这门婚姻。父亲非常恼火,刚巧你来到我家,于是决定撮合我们俩在一起,难道不是天意吗?”晋阳生连忙问那位姓顾的住址,才知道又是这位和他同路的顾氏,于是感慨地说:“冥间果真有所谓鬼神存在,竟是这样丝毫不差!”女子也惊奇地问他怎么一回事,晋阳生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于是两人相对感叹不已。从此夫妇感情非常融洽。满月后,女子向她父母提出要跟随晋阳生回家看望公婆,她父母都答应了。于是晋阳生让妻子骑驴,自己牵着牲口在前面走。没到一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晋阳生的家。他领着妻子见过母亲,全家人都感到非常惊讶。晋阳生一一诉说所经历的事,家人都感到非常庆幸。那女子侍候婆婆十分孝顺,一家相处很和睦。女子又很会打扮,年纪虽大一些,但看上去并没有这种感觉。晋阳生又把老头那封信带给顾家,顾家都很失望。

三年以后,晋阳生有事来到太原,在人群中遇见了顾氏,顾氏见了晋阳生感到十分羞愧,转身就想溜走。晋阳生把他叫住,说:“顾二兄,别来无恙?难道没有一点儿老朋友的情谊吗?”顾氏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见晋阳生,为自己哄骗的做法谢罪。晋阳生握着他的手大声笑道:“我的两个憾恨都有人替我打消,我对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顾氏吃惊地问是什么缘故,晋阳生邀他来到市中店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顾氏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好久感叹地说:“苍天果然是不能欺骗的!”于是说他有个叔父,在保定经商,他原来离家出走的儿子又回来了,没有想到正是你。去年叔父又有信来,说他离家的儿子仍然带着重金在潜逃,并且因此得病身亡。以前原准备把我过继过去,后来有了你,才取消了约定。今年叔父去世,我正巧外出,就把远房的亲戚过继给他家。这当中大概是老天爷安排的。叔父留下的簿籍上说,有三百两白银给了儿子,你得到的三百两银子,不就是吗?以前不知道我所欠下的都由叔父偿还了,现在又知道了我所抛弃的人被你娶为妻子。晋阳生为此拍起手来,转念又想起老头的恩德,忍不住流下眼泪。他和顾氏讲完事情之后,绕道经过平阳,在老头坟上哭了一场,又拜见顾老太太,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亲来对待。家人一看,犹如是顾家的儿子一般。回来后,晋阳生又硬拉着顾二来到他家,妻子打扮一新出来相见,顾二十分羞愧,转身溜走了。晋阳生从此以后完全改变了以往的所作所为,用功读书,后来经考选做了某县的官员,夫妇俩最终白头偕老。

外史氏说:顾二所作所为并不奇怪,而晋阳生的回报反而叫人感到惊异。然而也是苍天在操纵的缘故,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之前如果晋阳生被骗后立即回家,损失的不过是一百两银子,而像顾二这样的小人难免就会达成了心愿。现在顾二竟然因此有了报应,又使晋阳生得知失去金子又得到金子,失去妻子又得到妻子,而金子原是顾二的金子,妻子也是顾二的妻子,怎么能不叫他觉得懊悔呢?这样看来,骗人的勾当,要收敛起来了,从此事可以看到,天公回报,丝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