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娘子(1 / 1)

以前有个跛脚老头,精通医术,手到病除,被他救活的人不可胜数。他生了两个儿子,甲已经结婚,乙还是单身。老头死后,甲听了老婆的话,把弟弟赶出家门,不让弟弟和自己一起居住。乙非常愤怒,向官府控告甲。甲的老婆家是大户人家,替他们向官府行贿,官府便袒护甲,斥责乙傲慢无礼,打了他十几下板子。乙更加气愤,半夜里拿着尖刀,要杀他的哥哥和嫂嫂。走到家门附近,忽然看见他的父亲拄着拐杖走来,严厉地骂他,说:“你这畜生要干什么?男子汉就不能靠自己生活吗?我侥幸有些积蓄,你们兄弟就闹成这个样子;如果我是穷光蛋,你们又该怎么办呢?”乙看见父亲,十分悲痛,哭着拜倒在地上,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头抚着他后背说:“我儿不要悲伤。向西走几百里,有个人叫翠微娘子,我对她有救命之恩。你可以去依靠她,生活会很好的。”说完就不见了。乙挥泪回家,放弃了和哥哥拼命的念头。第二天捆上被子就走了,也没有和兄嫂告别,他兄嫂也绝不会想到他竟然会离家出走。

乙走了几天,一路打听,人们都不知道翠微娘子是谁。乙认为一定是父亲骗自己,世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于是找间旅舍住下,不再往前走,但这时身边带的钱已经用完,进退两难。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听到旅舍里的人说:“明天晚上住的地方正在演戏,早点回去吧。”接着又称赞那里的戏班子演得好,唱得好,好话说了一大堆。乙正在愁闷,顿时想前去看戏,散散心。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去了,走了将近一百里。到那里时天还没有黑,他也不去找旅舍,就先去看戏。台上正在演出《千金记》,有项羽挥戈,韩信拜将,台下人摩肩接踵,围得水泄不通。台上钲鼓如同雷鸣,台下人声喧嚣热闹,正好能够发泄心中的苦闷愤怒。乙聚精会神地站在人群中观望,一直看到戏演完,才想起要找旅店过夜。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双手一揖说道:“你就是跛脚老头的儿子吧?翠微娘子老早就叫我在这里等你了。”乙听了喜出望外,这个人青衣小帽,看起来像个仆人,也顾不上细问,只是说:“翠微娘子在哪里?我是奉了老父的命令来拜见她的。”这个人看找对了人,也很高兴,便请乙跟随他一起走。

从村后大约走了半里多路,就看到一幢大院宅,门墙十分高大,楼宇巍峨。门外站立着十几名兵丁把守,全都身披铠甲,手持兵器,守卫森严。门口还有一支小小的仪仗队,打着各色旗幡,簇拥着一辆画有鲜花图纹的帷车,人们都说“娘子将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乙看见这样大的气派,心里不由得一震,不敢再往前走。那个人先进门通报,一会儿又出来,一下子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娘子没有讲明,刚才我以同辈的身份和你见礼,冒犯你的尊严,乞求原谅我。”乙大吃一惊,不知该怎么办,就点了点头。那个人又跪着说:“娘子正巧要出门,车驾已经安排好了,不能因为来了贵客就不去了。请你暂时住下,先用晚餐,娘子很快就会回来。”于是那人带着乙进门,经过曲曲折折的路径,来到一所院子。房屋十分华丽整齐,外边有高墙围绕,灯火辉煌耀眼,铺陈富丽奢华,如果不是富贵人家绝不能有这样的气派。屋内有一张床,铺着几寸厚的锦褥。那个人请乙坐下,乙觉得脚下尤其柔软,不像是砖石,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的是五彩的地毯,色彩绚丽,更加惊讶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车马的喧嚣声,声音渐渐远去,娘子已经出门去了。

乙坐下不久,就有十几名漂亮的丫鬟前来参见,而刚才引他进来的那个人就退了出去。等到吃饭时,侍女就更多了,还在阶下奏起音乐,箫管悠扬,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桌前燃着一支巨大的烛灯,每上一道菜,侍女都报上菜名。菜品非常多,都是各种美味佳肴,此时乙筷子停在半空中,反倒不知道该吃什么好,自己也不觉得好笑。乙从小遵守上天禁戒,不会喝酒,稍稍喝了一点儿就有些醉了,命令侍女上饭。吃饱了,刚起身离席,就听众丫鬟叫道:“娘子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乙,说:“娘子请先生前去见一面。”乙跟着他出了院子向东走,经过曲折的回廊,萦绕的花径,走了很久才进入内院。四处都点着灯笼,虽是黑夜,却明亮如白昼,院中的一花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穿过内院,来到娘子的闺房,空气中香雾缭绕,灯光辉映,又是另外一种景象。闺房共有五间,锦绣帷帘轻轻低垂着,前面有美石砌成的台阶,朱木雕琢的曲栏,两边回廊挂满珠灯,连人的眉目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乙还没有进屋,娘子早已走出帘外迎接,娇声地说道:“承蒙你的父亲看得起我,用宝钗作为聘礼,许诺结秦晋之好。我一直苦苦等着你,但你却迟迟不来,令人难免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现在你终于来了,希望不要忘记你父亲过去的决定。”乙听了十分茫然,不懂她说些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娘子,见她头戴五凤冠,身穿七宝衣,装束和图画上的仙子一模一样。而且她说是父亲的决定,和那天半夜父亲对自己讲的话正好相合,也就满口嗯嗯地答应着。乙随娘子走入屋内,呆呆地站着,向四周望去,各种摆设都是崭新的,在灯光下映射出奇异的光泽,可是一件也不认识。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沉香木做的小榻,娘子请乙在对面坐下,又客气地说:“刚才你来时,正巧我被本地官长喊过去观赏演出,没能及时迎候。失礼之处,一定请你谅解。”乙听了仍然只是嗯嗯答应,不知怎么问答,侍女在一旁都忍不住遮住嘴,偷偷发笑。

隔了不久,外边传报说:“土谷诸神都已经来到堂上,正在等候和新贵人见面。”乙听了这才大惊,娘子站起来说:“你不要担心。我因为婚礼无人主持,所以特意告诉诸神,他们愿意前来相助。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朋友,你也应当行礼拜见。”随即对一个年龄较大的丫鬟说:“你带着他去沐浴更衣,并教他一些揖拜逊让的礼节。我先到前厅去陪客人,隔一会儿再派人来请。”丫鬟点头答应,接着就带着乙从屏风后转入另一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热气蒸腾,盆水芬香。丫鬟服侍乙脱衣,看见他的下身,忍不住出声笑道:“乡下人果然厉害,只是不太雅观。”乙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洗完澡,丫鬟拿来衣服,都非常华贵,乙穿上身,起初好像背上有刺,浑身不舒服,慢慢地才习惯了。丫鬟又带着他进入内堂,让乙学习礼节,口中一边讲解,一边用身体演示。乙反反复复地练习,总算把脚步放缓了,腰干变柔了。丫鬟拍手笑道:“现在可以称得上是风流丈夫了!”旁边观看的丫鬟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礼节练得差不多了,这时已是三更时分,娘子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众丫鬟就簇拥着乙来到前厅。厅上点着许多红烛,乙也来不及细看,娘子就叫他和众宾客见面。一共有四个人,娘子一一指点:一个是司农,一个是田祖,另外两人是社神与山神。他们的衣饰和平常人差不多,但是和舞台上穿官袍、持牙笏的神道却很不一样。众神讲了几句客气话,就请乙和娘子并肩站着,在音乐声中交拜行礼。礼节完毕,众神告辞离开,娘子也不挽留,只将他们送到门外,说:“晚上行礼并不能完全周到,明天再登门道谢。”

客人们走后,娘子才和乙一起回到刚开始见面时的房间。东边一间,早已摆好了酒宴。乙觉得比刚才见到的房间更幽雅、更华丽,鲛绡做的帐,蜀锦织成的席子,被褥又香又软,兰桂香气萦绕鼻间,真像是天上神仙的洞府。他们饮了交杯酒以后,丫鬟就将酒宴撤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娘子忽然害羞起来,乙把她拉入床帷,替她宽衣解带,娘子更加羞涩,连忙钻入被窝,乙也匆匆脱衣上床。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外边丫鬟们大声嚷道:“妖怪来啦!”一时间啼哭声、号叫声、哀求声由远而近,顿时乱成一片。乙大惊,跳起来想逃跑,可是又不忍抛下美貌妻子,娘子也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抓住乙的手臂。情势越来越紧迫,乙也顾不上穿衣服,背起娘子就往外逃跑。乙不认识院中路径,娘子说左拐,他便向左;说右拐,他便向右。幸好各间房屋都有门户相通,他们左转右弯,逃了出去。走到一处花园,有两扇小门,乙打开园门,看到杂草遍地丛生,对面好像有山冈。娘子仍然焦急地大喊着:“快走,快走!”乙只好背着娘子拼命地往山冈上跑。到了山冈顶上,再回头向下望去,只见宅院中火焰冲天,隐隐还传来格斗呼叫的声音。娘子哭着说:“姑娘们全都因为我受害啦!”

乙喘息稍微平定了些,才问娘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子答道:“我不是阳世间的人,实际上是本省城隍的第三个女儿。父亲活着时曾在这里当县宰,后来全家染上瘟疫,我的病尤其严重,幸亏你的父亲精心诊治,才得以活了下来。这样的大恩,我始终铭记在心。后来我父亲升官,渡江的时候遭遇风浪,船翻落水,全家都被淹死。上帝因为我父亲为人忠心耿直,又是因为公事而死,所以封他为神。我活的时候就信奉道教,曾经碰到一个女道士,传授我制伏狐狸的法术,因此父亲就命我管理这一带地方,不让妖怪到处作恶。我的丫鬟侍仆都是狐狸,所有的用具也都是狐狸为我弄来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妖狐的手中惨败,实在是不甘心!”乙又问道:“这个是什么妖怪,为什么就不怕你呢?”娘子回答说:“你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我的。它也是个狐狸精,盘踞在这山谷中已经有一千多年了,道行很深。我到这里来,一些小狐狸都服服帖帖的,只有它依然强横不服,甚至还毫不羞愧地向我父亲求婚,要娶我为妻。我听了当然更加恼怒,用法术治它,还没有服帖。恰巧你父亲经过这里,用宝钗替你定亲,说你不久就会来找我。我感谢你父亲的救命之恩,却忽视了这妖狐的威胁,离开这里去向父母禀告,又忙着安排办喜事,没想到这妖狐竟然会突然偷袭,肆虐猖狂。不过它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乙又问自己的父亲现在在哪里,娘子说:“你父亲在某地当社神,已经上任,你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空中有人说道:“父亲知道姐姐遭受狐妖的偷袭,已经派神将前去抓它。只是姐姐既然已经坠入情网,不适合再当神仙。可以和郎君一同回乡,创家立业,不要辜负跛脚老翁的希望。”说完,从空中扔下来一个包袱,接着又笑道:“‘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我可不愿和赤身**的人在一起,再见啦!”乙有些惊恐,询问娘子,原来是她的妹妹玉华。娘子又笑道:“为了和你讲话,竟然忘了两个人都还光着身子。今天让妹妹看见,以后再见面,可是要羞愧死啦!”说着从包袱中取出衣服,二人分别穿上。

笫二天天刚亮,娘子便对乙说:“走吧,这里片瓦不存,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还是回到你的故乡去吧。”于是二人挽着手走下山冈。这时乙虽然得了妻子,但她的家却烧了,自己本来就没有家,以后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走一步,懒一步。没走多远,娘子说:“脚力有限,靠走路估计到不了,一定要找个东西代步的。”说着向田间一指,就有两匹驴子奔了过来,身上鞍鞯辔头,全都齐备。娘子叫乙一同骑上驴子,那驴子奔驰起来快极了,像风一样,转眼间跑出几百里,家乡城门已经遥遥在望。乙顿时感到非常惊奇。

到了离城不远处,娘子勒住缰绳,说道:“这里不城不村,住下最好,不必再走了。”于是翻身下驴,一起寻找合适的住房。正好路边有一处屋子,被雨水冲坏了,原来住的人都已经搬走。娘子说:“这里可以住下。”走进去一看,四壁空空如也,抬头就能看到天,乙不禁大笑起来。娘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可以住,等我的丫鬟来装修一下,一定十分漂亮。”于是她非要叫乙把两头驴子牵到集市上去卖了,换些银子买米做饭。等到乙回来,房间已经完全变了样,虽然比不上之前所见的那么壮丽奢华,却也十分干净、整洁。乙很高兴,走进门内,果然看到有两个丫鬟侍立在娘子身边,只是全都穿着白色的上衣,青色的裤裙,不像以前那样打扮得十分艳丽。乙问她们老家的情况,两人一起回答说:“妖狐已经歼灭,我们舍不得娘子,所以一路寻来。其他人仍然住在老家,都很好。”乙和娘子相对而坐,一起吃早餐,两人说说笑笑,非常高兴。晚上,二人高兴地同睡,床帐卧具都是崭新的,乙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娘子叫乙去寻找房屋的主人,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下他的房子,房主当然很乐意。娘子请来工匠全新修建,一个月内全部落成。那些工匠尽管天天干活,但对房屋结构的奇特、建造过程的短暂,都非常意外,始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娘子进进出出,也和寻常人一样。开始时穿着布衣布裙,和乙一起规划商量,旁人看去完全像一个田家少妇。等到房屋造成之后,就深居内室,衣着饮食非常精致,家中的丫鬟侍仆数以百计。家中人口日渐增多,开销那么大,也看不到她有什么田地产业,钱财却似乎永远用不完,乙也不禁暗暗称奇。

刚开始,甲听说乙回来了,又在外乡娶了老婆,夫妇二人觉得很可笑。后来听说他盖了新房子,才有些惊奇。几个月后,城中轰动起来,人人都夸耀说乙家如何如何富有,甲听了半信半疑,回来和妻子商量,想着假借关心的名义,派丫鬟送些饮食去,来趁机窥探乙家的真实情况。丫鬟去了整整一天才回来,对她的主人说:“我奉命去查探二娘子家。才走到门口,看门的人就拦住我,不让我进去。我说了主人的姓名,看门人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主人的兄长派来的。’叫我等着,他来回跑了三次,总算让我进去。他家的房子庭院,比我们家要好上十倍,丫鬟仆役,也比我们家多了十倍。我走进屋子,看到二娘子正坐在椅子上,用一方绿手帕逗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在铺着红地毯的地上嬉戏。她见到我就笑着说:‘你家主母也太费心了,那么远的叫你来,是想要打探我家的底细吧?’我行礼拜了两拜,把主人的意思又恭敬地陈述了一遍,二娘子才不再说了。我偷偷看二娘子的容貌,城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衣饰也鲜艳华贵极了,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忍不住就说:‘阿叔真是好福气,竟然娶了一位天上的仙女。如果他在家乡娶亲,哪里去找这样漂亮的美人?’二娘子听了似乎很高兴,就把我留下来吃饭。精美的菜肴,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饭后,阿叔从外面回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满脸都是富贵气派,穿的衣服都又轻软又有光泽。跟在他身后的僮仆都只有十三四岁,一个个穿着鲜艳的服饰,面目清秀,到了中门,就都散开了。阿叔看见我,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赶紧站起来拜见,二娘子又在旁边介绍,阿叔讥讽地说:‘大哥是富翁,嫂嫂是贵家,又为什么来看我?过去一间小房子都容不下我,今天又为什么送饮食糕点呢?难道苏秦一辈子注定是穷困的吗?这些东西请你仍然拿回去,我不敢劳动兄嫂大驾。’说话时严厉极了,非常气愤。二娘子劝阻道:‘你不要生气。讲起你兄嫂以前的所作所为,按理说没有必要再来往了。但你父亲的遗像灵位还在,你是他的儿子,结婚还没有禀告父母;我是他的媳妇,嫁后还没有拜见公婆,心中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我正打算随你一起回家去祭拜父母,完成大礼,你现在却要和兄嫂断绝往来,你父母在九泉之下能不伤心吗?’阿叔听后默默地不说话,似乎消了些怒气。在我看来,阿叔夫妇也像老爷太太一样。隔了一会儿阿叔才笑着问我道:‘你看我家的东西比兄嫂家怎么样?’我当然极力赞美,阿叔也十分高兴,把我留下,让我到处看看。他家有一百多间屋子,还有非常赏心悦目的亭园。到了晚上,吃过饭后才让我回来。临走之前阿叔对我说:‘你替我告诉哥哥嫂嫂,三天后我将和娘子一起来看望他们。”丫鬟一五一十详细说来,甲和妻子听了非常惊讶。知道三天后兄弟一定会来,就把亲戚们也都邀请来,准备了酒宴,还准备了礼乐。

到了那天,甲和妻子早早地就在门外等候。不一会儿,骏马香车结伴而来,旁边跟着几十个丫鬟仆役。到了家门时,娘子先从车上下来,两旁围观的人见了,都震惊地以为是神仙下凡。乙看见甲,下马拜见,甲不由得感到深深的羞愧,拉住乙的手一同进门。乙和娘子一起参拜父亲的遗像,乙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关怀,不停地痛哭,很久以后才站起身来。接着娘子参见族中诸位尊长,送了十多盒珠绣作为见面的礼物。又另外准备礼物送给兄嫂,甲与妻子惭愧地收下了。事情都办完了,娘子就对乙说:“我身体不好,应付不来这些应酬,要先回去。”乙点头应允。甲夫妇无法挽留,娘子登上车离开。乙也不再流连,没有喝一点儿酒,拜了拜,辞别了父亲的遗像,就跟上娘子一起走。亲朋邻居知道他们兄弟的事,都批评甲,议论纷纷,甲与妻子非常羞愧,几乎无地自容。

乙回去后,娘子就对他说:“今天我们这样做,一是能使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感到快慰;二是可以让你扬眉吐气。但世人少见多怪,必然会对我的行踪百般猜测怀疑,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居住了。隔几天你可以叫兄嫂来,这些房产算不了什么,就送给他们吧。我和你效仿陶朱公,五湖四海到处遨游,你看怎么样?”乙听了非常赞成,就写信邀请兄嫂。甲夫妇果然到来,乙安排酒食款待。酒意正酣的时候,乙站起说道:“弟妇实际上是一位仙人,不愿久居尘世,我将和她一起去远方游历。这幢房子以及其中的一切都作为寿礼送给你们,请不要推辞。”甲和妻子都非常震惊,反复挽留乙。乙忽然拔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刀,“砰”地扔在地上,感慨地说:“假如不是父亲的关怀,这把刀早就已经沾满了你们的鲜血!”于是详详细细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甲和妻子全都惊恐不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子对乙说:“可以走了。”乙大笑一声,就和娘子一起走了,起先的两个丫鬟跟着,一共四人四骑,向南飞奔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甲仔细察看了乙所居住的房子,虽然没有金珠宝贝,但米仓笥箱之富有,服饰物件之华贵,价值超过几万两银子。于是甲就把家搬了过来,乙的仆人丫鬟也都留下,归甲所有。后来甲生了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成器,夫妻两人都被他活活气死了。儿子后来就把房子卖了,仍旧以看病为业,勉强维持生活。人们说这是因为跛脚老头生前做了许多好事,遗泽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缘故。

外史氏说:兄嫂完全不顾及手足之情要赶走弟弟,弟弟身怀尖刀要杀死兄嫂,跛脚老头在天之灵十分伤心,于是就替幼子在远处定下姻亲,找个仙人做他的妻子,来消除他心中的不平之气。如果不是他生前正直,死后当了神仙,怎么能会是这种结局?翠微娘子可以说是女中豪杰,她不嫌弃乙的粗鄙,内心只看着恩义,使天下的狠心凶恶的兄嫂知道此事,都灰心丧气。所以虽然乙本来是平庸之人,曾经受到丫鬟的取笑,但后来分手之时竟然能拔出尖刀扔在地上,慷慨陈词,也变得十分豪迈。我认为他们兄弟早已经恩断义绝,再用兄弟来称呼并不合适,所以用甲、乙来区分,这也算是效仿《春秋》正名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