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有一个进士出身的人,在浙江当了多年的县丞和主簿,叫于伯玉。晚年得了个女儿,十分开心,视之若珠宝,因为其出生的日子恰逢红梅盛开,所以家人取名叫艳梅。长大后很漂亮,而且聪慧过人,于是于伯玉特地请老师教她读书,已经把《内则》读完,将要学《毛诗》。伯玉觉得女儿快十五岁了,再和男老师在一起不妥当,便想找一个像班昭那样的女才子来教她,但一时却找不到这样的人。

一天,有个秀才叩门求见,自我推荐道:“我有个姐姐学问十分渊博,兼通时文,只是年老贫困,加上儿子又不成材,想靠自己的学识谋一碗饭吃。听说小姐要聘一位女老师,所以大胆冒昧地替姐姐前来应聘,不知大人可否愿意?”伯玉看他大约三十岁左右,风姿秀美,谈吐清雅,十分有好感。秀才又拿出一卷稿纸说:“这是我姐姐的近作,请大人欣赏。”伯玉翻看浏览,诗文高雅超群,可以称得上是名流之作,更是高兴,当即就和秀才约定。两天后秀才又来领取正式的聘书。秀才又说姐姐夫家姓茅,过去也是名门大族,无奈半途中落,伯玉听后顿时觉得靠谱,也没来得及详细查核。

到了约定开课的那一天,伯玉事先命仆役打扫好一间屋子,重新布置,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伯玉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她家在哪里,无法派人去催促。又过了一会儿,只见艳梅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书走向新布置的书房。伯玉感到很奇怪,问她做什么,艳梅答道:“父亲不是为我另外聘请了女老师,马上就要开始授课了,我去拜见老师,这有什么奇怪的吗?”伯玉听后更加充满疑惑,猜想其中一定有怪异,便跟着女儿一起去。才刚走到书房外,便闻到一股非常浓郁而又奇特的香味,和人世间烧的香一点儿都不一样。伯玉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是主人翁过来了吗?我不愿意麻烦车轿随从,所以就一个人悄悄地来了,还希望你不要见怪!”伯玉听了大惊,向室内张望,没看见一个人影,心想她一定是鬼狐妖怪,拉住艳梅要她赶快回去。艳梅不听,径自入门上前行礼,絮絮叨叨地对着前面谈话,好像熟人一般。又听到老妇人笑道:“既然主人翁不嫌我年老,愿意聘请我来教书,这是我的荣幸,不过既然把我请来了,那就请主人家放心。”说完就打开书本讲述《诗经》首篇《关雎》三章,口齿清晰,解释详细而明白,艳梅遵照老师的教诲,自己勤奋读书。伯玉也不得不进屋,和老妇人互相寒暄,然后坐下来交谈。伯玉问她古今妇女中的人物事迹,老妇人一一说来,如数家珍,听了夫人的谈吐,伯玉对她很是佩服。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听她的声音,大约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老妇人又说:“我是涂山氏九尾白狐的后代,在贵治寄居已有一百多年了。因为和你家小姐有缘,所以才如此卑微地到这里来教授小姐,你尽可放心,我决不会伤害任何人,也请你不要再惊疑。”伯玉听后口中虽然答应,但心里仍然很担心家人安全。离开书房后,命人送饭菜进去,老妇人与艳梅都很高兴地举筷就吃,虽然看不见老妇人现身吃饭,但一会儿工夫,四个盘子都空了。家人因为好奇私下问艳梅,她是否看得见老妇人,艳梅只是笑笑并不愿多谈。伯玉思前想后还是打算找法师来除妖,艳梅听说后极力劝阻道:“父亲为了让我好好学习才到处寻访名师。现在既然有幸请来了学问渊博的大师,可以教我成材,又何须考虑其他?而且一开始是我们以礼聘请,现在却又要用武力驱除,对于读书人来说是不符合行事的准则的。”伯玉一向很宠爱女儿,听后觉得有理,便听从了她的意见。

艳梅每天早晨学新课,下午串讲,晚上复习,不到三个月就学完了《诗经》。伯玉知道后非常开心,在饮食的供应上也命令下人做得更加丰富些,礼节也更加周到了。老妇人也感觉出主人翁的厚意,又教授艳梅命相卜卦等书,告诉她说:“依我看,多才反而不会给你带来好福气,你的命薄,学这个却可以帮助丈夫度过贫困的日子,笔墨诗文终究不是你该学的。”艳梅领会老妇人的话,学得很认真,才两三个月,就把其中的奥妙全部搞通了。一天,老妇人忽然要告辞,并说:“现在你在学业上已有所成就,以后还要学做针线,操持家务,这些我就没法教你了。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十年后有缘我再和你在邯郸道中相会。分别后还希望你不要挂念我。”艳梅不忍分别,泪眼婆娑,牵着老妇人的衣服不放。老妇人因此勉强地留了一晚上,但第二天一早便不见了踪影。自从老妇人来后,平时也只有艳梅一人能看见她,此时艳梅也找不到她,便知道她确实已经离开了,不胜悲伤。这时艳梅才向大家稍稍透漏了老妇人的情况:其实她是一个既年轻又容貌姣美的女子,就像没有出嫁的少女,只是头发却已经斑白了。不论夏天还是冬天,平时总穿着褐色的衣衫和白色的长裙。有空便会提起笔写诗,好像在和别人唱和。写完后,她的诗稿便不知被什么东西取走,但是品味诗中的意思,猜测大概她是个天狐,因为某件事暂时被贬谪到人世间来。又说自己其实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梦见老妇人,所以两人才会一见如故,没有什么猜疑。从前愿意拜她为师,就是这个原因。今天她忽然离开,少了一个亲人,自己的心里又怎能不悲伤难过?说着眼泪也大把大把像珍珠似的滚落下来。家人看后也都红着眼眶,在一旁劝慰她。

自从老妇人离开后,艳梅开始试着为家人卜卦算命,每一次都很灵验。伯玉见女儿年龄已到便想替她挑选丈夫,她推辞道:“父亲在这里已经做了好几年官,而且政绩赫然,不久便会有升官的喜事。那时候将我一个弱女子留在这里,假使夫婿待我不好,我该找谁为我做主呢?”虽然当时伯玉已年老,但仍想升官当县令,听了女儿的话非常高兴,想进一步问个明白,艳梅却并没有明说,不愿再回答,神色有些凄楚。当时家中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没过多久,伯玉受了风寒,病情逐渐严重,最后竟然卧床不起,死在官舍中,这时家中人才佩服艳梅的先见之明。大殓后,家人要将灵柩运送回故乡,艳梅却不赞成这样做,说:“父亲死后,我家就要开始遭受厄运了,恐怕有难以预测的灾难,如果我们回家,到时会连累家乡的父老。”她的几个哥哥都笑她胡说,不信她的话,决定立即回乡。船行到云南地界时,便听到风声,说朝廷已下命令,要抄他们的家。原来当时正值康熙初年,吴三桂叛乱,伯玉的二弟曾在吴氏幕下做官,吴三桂兵败后,他就逃亡他乡,这时才被抓住,按参与叛乱的罪名被判处死刑,并牵连到他的兄弟,假若伯玉还活着的话,也要被处死的。全家听到这一消息后,震惊不已,赶紧连夜赶路,等他们回到家乡,还没等行装从船上卸下,就见京城来的差役已经到了,将家产全部没收,眷属全都被关在家中,不许出去。州县的长官担心他们已经转移家产,因此连带地搜查了他们的许多亲戚。这时艳梅的几个哥哥才明白赶紧回乡确实是一个错误。幸好云南巡抚某公一向知道于伯玉为人谨慎忠厚,特地上奏朝廷为其申辩,承蒙皇恩宽大,不用被满门抄斩,从轻发落,将伯玉的三个儿子流放到边疆。这样一来,于氏全家在云南就没有安身立足的地方了。艳梅的几个哥哥想带母亲一起到流放的地方去居住,可遭到艳梅的坚决反对,说:“母亲年老,就像风中的残烛,哪还经得起跋山涉水的折磨?何况女儿和儿子一样,都受了母亲养育的大恩,我也会像哥哥们一样承担起侍奉母亲的责任,请哥哥们放心。”几个哥哥思考后也觉得母亲年老,不能远行,便带着妻小各自离开。艳梅在家中被抄时,曾私藏了一百两银子,既然这时事情已经过去,便拿出来买田,供养母亲。县令又念她女子一人,贫弱无依,也时常会资助一些柴米银两,母女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

第二年,艳梅已经十九岁,乡里人早已经听说她很贤惠,都想娶她当媳妇。这时她母亲已从远房亲戚中过继了一个儿子,这个人还比较忠厚勤快,就让他继承伯玉的门户。因此她母亲也劝艳梅赶紧挑选中意的人结婚,别误了人生大事。起初艳梅还不愿意,想实现自己以前的诺言,终身奉养母亲,可是自从过继的哥哥来家后,处处和他格格不入,便无奈答应了。媒人们先后拿着许多男方的生辰八字来,艳梅一看就坚决地回绝说:“这些将来不是贫穷,就是早死的人,怎么能当我的丈夫呢?”最后又送来一张生辰八字,艳梅看后终于点头道:“行了,就他了。”她的母亲和哥哥也知道她会算命,也就不再详细查问,立即同意了这门亲事。这个人姓陆,名学洙,父亲原是城中有名的绅士,早已死去多年,只有老母亲还在,家中钱财万贯,是当地的首富。亲事定下后,人们都替艳梅的好运而高兴。嫁到陆家去后,夫妻俩的日子也很和谐融洽,平日的衣服饮食都十分奢华,左右都有丫鬟仆役伺候,这时艳梅不禁怀疑师父当初说她命薄,将来要过穷日子的话了,觉得师傅的话没有灵验。

隔了不久,她的婆婆过生日,大摆筵席,祝寿的人很多,亲属中的妇女都来了。陆母举酒一一谢过大家之后,就让艳梅代她向客人敬酒。艳梅一个一个地轮过来,到一个老妇人面前,她看上去年纪很老,已有些糊里糊涂,忽然笑着对艳梅说:“新娘子也太忙了,明天又恰巧是你丈夫的生日,虽然没有客人来祝贺,可是烧饭做菜,能忙得过来吗?”话没说完,客人们都恼怒地瞪着她,她才止住不说。艳梅心里对大家的反应很是疑惑,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问。晚上回到房中,便一再地追问丈夫,到底生日是哪一天。学洙心想二人已经结婚,而且感情很好,也不再隐瞒,便简略地讲了真实的情况。原来媒人因为做不成媒,白白地来回奔忙,便暗中和陆母商量想了一计,用重金贿赂算命先生,把生辰八字按古人最好的命相重新改过,然后拿着假八字前去求亲。艳梅听后十分难过,叫他赶快把真的拿来。学洙从柜中取了出来,原来比艳梅小三岁,而生日果然是在第二天,这才知道老妇人所讲的话是对的。起初艳梅还对学洙的真八字抱有希望,认为还不错,可等到在灯下仔细推算后发现,竟然比以前那些贫穷的、夭折的命相还要差。艳梅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但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了。

在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的时候,学洙果然病了。虽然学洙长得高大,外表高壮,但由于年龄还小,体格还没有发育好。加上婚后两人感情好,艳梅又长得漂亮,花容月貌,本就让他销魂,无节制的**,更是掏空了他的身体。再加上他本就血气虚亏,体质不好,最后竟得了痨病,从此卧床不起。前些日子,艳梅知道丈夫命薄后,本就天天担心他夭折,便减少**,并劝婆婆叫学洙到书房里和老师一起睡。虽然婆婆并没有听从,但家中人都因此称赞艳梅贤惠懂事。这时看学洙病危,艳梅不禁自责道:“虽然我不是凶手,但丈夫确实是因为我而生病,我怎么忍心就这样看他死去呢?”于是自己写了篇几千字的疏文呈给上天,措词非常沉痛、恳切,大意是:“宁愿饿死,来日和丈夫同赴黄泉,也不愿寡居,今生独守闺房。”趁晚上人们都睡后,她独自一人向上天祈祷,祷告完就拿起刀割向自己的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整个衣袖,让艳梅痛得昏晕倒地。迷梦中忽然听到有人大呼道:“上帝已经被你的真诚所感动,已经同意把你丈夫的命由夭折改为贫困了!”声音像巨雷一般响亮。艳梅被吓得苏醒过来,只见四周一片寂静,别人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艳梅忍痛起立,到房内看学洙的病,好像比以前稍有好转,便把自己割下的肉和药一起煎好后给他喝。第二天病果然好了些,十天后就完全康复了,一个月后就已能自己扶着手杖走路了。这件事,艳梅自己不说,她的丈夫、公婆自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学洙在婚后已不能安下心来读书,病好了之后就更加不读书了,不时地溜到外边去游玩,学了喝酒、赌博的坏习惯。但因为他母亲管得太严,还不敢过分地**。两年后,母亲病死,他便毫无顾忌地寻欢作乐,每天都和一些无赖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无所不作,玩得昏天黑地,把家中成千上万的金银,以及祖父的经营、母亲多年来的积蓄、家中田产的收益等等,都挥霍得一干二净。用完现钱,渐渐地变卖田产。亲友们都为他痛心,只有艳梅不管不问,一点儿也不在意。亲友们都来责怪艳梅:夫妻之间竟不管不问,漠不关心,难道丈夫穷了,妻子还能过好日子吗?艳梅听到后,只是叹息无奈地说:“虽然他不是有钱的丈夫,但只要能免于一死,也就不错了,我劝他有什么用呢?”于是更加放任学洙在外游乐,而且还拿出自己的私房积蓄供他挥霍。学洙常在旁人面前夸艳梅待他好,旁人听了就更加瞧不起艳梅。这样不到两年,家产已经被卖得精光,夫妇二人也只得搬到穷街陋巷去住,竹屋低矮,门窗破烂。这时学洙才渐渐收了心,不再到外边鬼混,整日待在家里,全靠艳梅供给吃的穿的。艳梅白天缝补衣服,晚上纺纱织布,一天忙到晚不停歇,天天如此,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学洙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一点儿谋生的本领,只能帮着烧火,看着妻子劳累心里很愧疚,经常痴呆地望着天花板叹气,这时艳梅反而温言细语地来安慰他。人们听说后又都夸奖艳梅能安于贫穷,却不知她也是听从命运的安排。

这样又过了三年,云南发生了饥荒,物价趁机暴涨,艳梅一人做针线活已不能供养二人的生计,只得一天干两天的活,可仍然是饥寒交迫。正巧学洙的舅舅来信,说他以京官的身份到河南当县令,听说外甥家已经破落,生活有困难,想给钱接济他,但又怕他再挥霍浪费,于是只给了点路费,让他到河南去谋生。学洙收到信后十分高兴,想带着艳梅一起去,艳梅心平气和地劝他道:“从前成千成万的家产都已经被你挥霍殆尽,现在却要依附别人四海浪迹,我不同意你去!何况在官衙任职就像住旅馆一样,随事务调动频繁,舅舅在河南也像个过路的客人,我们去投奔他,万一没碰着,漂泊异乡,那时情况岂不更糟了?”学洙因为长期困顿受苦,十分向往舒适生活,就没理艳梅的话,租了船,硬要拉她一起动身。艳梅突然想到自己和师父十年后在邯郸道上相见的预言,想想或许真能在他乡意外相逢,也就同意了。他们从云南到河南,长途跋涉近万里,走了三个月,才到了汝州、蔡州之间的地方。还没有进入县境,就碰上舅舅派出的仆人,告知舅舅已经被升为赵州刺史。于是他们转向西走,走了差不多有一千里。艳梅的体质本来就比较弱,加上长期的劳累和长途折腾,半路上就病倒在旅店,无法再走。舅舅的使者见状便先离去。他们夫妇等艳梅病好差不多耽搁了一个月,才继续赶路。到达赵州府治时,只见衙署粉刷一新,官吏差役正准备迎接新任刺史。他们觉得情况不对,上前一打听,前任果然是他的舅舅,上任不久,便因为在河南时接受贿赂被弹劾,本人已经被押送到省城,家属也已经回到京城的旧居。派出接引外甥的仆人还没有回到赵州,这一切就已发生了,所以不知道情况。这时学洙人地两疏,进退无路,盘缠又快要用完,不由得心灰意冷,懊悔当初没有听艳梅的话。没有办法,只得跟艳梅商量说:“我很后悔没有听你的话,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进退无门,恐怕离死也不远了。不过我死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还是赶紧想个办法吧!”艳梅气愤地说:“你要我想什么办法?这里不是故乡,可以靠我的十个指头挣钱糊口。我一介女流还能做什么呢?”学洙说:“不对。听别人说你不是会奇术能相命问卜,以前在家乡,不便借此谋生。现在被困守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试一试呢?总比我们在这坐着等死好吧!”艳梅听了有些为难,学洙再三劝说,才勉强答应了,因为她这时想到师父曾经对她说的要“帮助丈夫”的预言。

他们把剩余的盘缠都拿出来,找了间屋子租了下来,又买了些应用的器具,选个好日子便开张了。屋内挂着门帘,艳梅坐在帘后,不让外人看见她的面容。有人来算命,艳梅也不讲话,只在纸条上写下批语,由学洙负责里外传送。这样外人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开始两天,赵州的人大都持观望的态度,渐渐地看艳梅算命灵验,人便多了起来。十天之后,门外挤满了要求算命的人。艳梅一一批出,将人们的疑难疑惑全都指示明白,从此艳梅的名号被传扬开来,名声越来越大,人们都称她为“幕中仙”,不但一般的老百姓争着求她,就连城中的官宦士绅也都慕名而来求卦。但艳梅安于贫穷的命运,每天早晨在帘后坐着,只给十个人算命,其余的都请他们改天再来。每天只赚一百多个铜钱,也不多要酬金,勉强能够供二人吃饭,此外便没有多余了。学洙十分不理解艳梅为什么这样做,问道:“按照你的本领,很快就可以致富。虽然我并不是还想发大财,可你为什么不多赚一些?挣下盘缠,我们也可早些回到家乡,为什么一定要每天限制十个人呢?”艳梅不想把自己真实的意图告诉他,便编了一套话回答说:“命相的道理是十分微妙的,就连孔圣人这样的都很少讲命。我的本事也只有这么一点,多算了就不灵了,岂不是辜负了来人的一片诚心吗?”学洙哪里理会这些,已经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一心贪财,笑道:“我才不信你的话,这一定是你的托词。你是真有本事,为什么就不可以多多益善呢?”他一再地劝说艳梅,艳梅也有了动摇,想不如借此试一试自己的命,是不是真的注定要穷下去。于是决定增加每天规定的人数,酬钱也增加了一倍。第二天,对前来算命的人一概不拒绝,从早晨算到傍晚,就赚得千钱,学洙见状非常高兴。到了第三天早上,在他们还没有起身时,外面便下起了滂沱大雨,中午时分才稍稍晴一些,来算命的人很少。到了傍晚,又开始阴云密布,雨水不断,一连下了十多天,导致城外河溪暴涨泛滥,街上水深数尺,也没人冒险乘船来算命了。夫妇二人一连坐吃山空了十多天,赚的钱都用完了,还饿了整整一天,然后天才放晴。这时艳梅更加相信自己的命是注定要贫穷的,想恢复原来的规矩,但学洙却并不甘心,仍勉强她多赚钱。接连算了三天,一共赚了好几贯,夫妇二人都很高兴。不料晚上趁他们熟睡时,小偷凭借着连日阴雨,外墙倒塌没有修,轻易地翻进来,把他们赚的钱和柜内的衣物全部偷走,但实际上这仍然是命中注定的。

学洙又伤心又气愤,几乎不想活了,艳梅却谈笑自如,她心平气和地对学洙说:“你不懂得命,所以才会一而再地贪心。我当年上了媒人的当,现在还深深地警惕着。你的命相不是贫困,便是夭折,如果不是我为你向上帝诚心祷告,你早就死了,怎么能像现在这样虽然穷,到底还活着,能夫妇相聚呢?你呀,还是别再埋怨了!”接着又把梦中听到的上帝的旨意告诉学洙。学洙听了后更加大哭不止,认为命中注定贫困,今生就再也没有指望了。艳梅又劝慰他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上帝是根据每个人的行为来施行报应的,做了好事就可以改变天意。假如你能努力做好事,积功德,上帝也会另外降福给你。那时候我就能够帮助你回返家乡,说不定还能做一个乡绅。”艳梅说这些话,只是安慰一下他,不想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不料学洙却很认真地听了,希望艳梅指导自已做好事。艳梅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和你来这里时,经过一条小溪,那里水深流急,很难涉水走过。那个地方距这里大约有一里多路,溪上至今没有桥梁。假若你真有心,不如每天抽出早晚空闲的时间,搬石填土到那里,我再拿赚的钱帮你买木料、请工匠,不过一年,我们就可以把桥造成,给来往的行人免除涉水的麻烦。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学洙听后当即表示赞同,并认真和艳梅商量,每天饭后开始算命,到下午四时就停止,其他时间就都去造桥。学洙在没膝深的溪水中搬石运土,也不叫苦喊累,冬天手足被冻得皴裂,夏天被烈日暴雨折磨,一点儿都没有阻止他建造桥的脚步,遇到有人想帮助他,他都婉言谢绝。夫妇二人也从这天开始吃素,赚来的钱除去平时的饮食花费,都用来购买材料。材料备齐后便召集工匠,锯木凿石,忙着开工兴建。从开始准备到最后的大桥完成,共花了十个月的时间。以前这条溪水并不总是很深,有时也只能淹没行人的膝盖,但因为水势非常急,人们很难涉水而过,斗大的石块都会被冲走,会砸断人的脚骨,人在水中也很难站稳,当然更没有人想去冒险造桥了。但学洙整天立在水中造桥,即使溪水来势凶猛,也没有伤害他丝毫,人们都把他看成是神仙下凡。木桥造成后,来往的行人欢欣鼓舞,为了纪念艳梅夫妇,特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幔仙桥”。此后学洙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也逐渐有了一些积蓄。

又过了两年,他们已经存了一百贯钱财,便准备启程返回家乡。学洙买了两头毛驴,和妻子一起骑着上路。自从艳梅到赵州后,一直小心谨慎,大门不出,这次骑驴回家,人们才看到她的真面目,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但却仍然貌美如花,都惊诧地认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不敢抬头细看。他们夫妻二人也不多停留,出城而去。走了还没有三天,突然学洙得了急病,整天昏睡不醒,没有一点儿知觉,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最后竟然死在旅馆中。艳梅伤痛不已,只怪学洙的命太坏,即使自己想尽办法去扶助他,却仍然不能与之白头偕老,抛下自己一人,孤零零,无依无靠,独处异乡。想到这里,不禁更加伤心,直哭得最后口吐鲜血,死去活来。旅馆老板见学洙死得太突然,害怕连累自己,想去报官。旁边围着许多人观看,也都对此议论纷纷。正在这时,只见一人推开围观者,直接走到艳梅的面前,递给她一张纸条说:“前村有一老妇人,听说你精通命理,特想请你前去。”众人听后气愤不已,认为在艳梅丈夫暴死的紧急关头,这个人竟还提出算命这种不打紧的事情,太没有同情之心,几乎要动手打他。艳梅却拦阻道:“这其中一定有特别的情况。”说着,打开条子一看,原来是她的师父到了。连忙擦着眼泪问:“老妇人在哪里?”那人答道:“她本来和我一起过来,只是她走得慢,所以落在后面。”艳梅立即走出旅馆等候,远远看去,只见老妇人正从容地走来,神态和当年一般无二。老妇人还没有走到,艳梅便禁不住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就好像失乳的婴儿忽然见到了母亲一样。老妇人走到面前,拉住她手说:“孩子别哭,有的人是美玉,有的人是泥沙,这都是早就注定好的。还是先救我的女婿吧!”她扶起艳梅,一起进旅馆看学洙。

艳梅认为丈夫已经死了,仍然眼泪不住地流,老妇人笑道:“这是难得的好机缘,哪里是真死?”随即要了一张纸,写上几行字后用火烧去。只见**的学洙突然打了个哈欠,过了一会儿,猛地坐起,好像刚从梦魇中醒过来。艳梅见丈夫又活过来了十分惊讶和高兴,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学洙答道:“昨天晚上和你一起睡觉,忽然就觉得身体飘飘然地凌空而去,很快便飘到了一个像宫殿的地方,门和柱子都是红色的,非常宏丽威严。主人穿着华丽的服饰,年纪只有三十来岁,侍从很多,看见我便走下阶来迎接。又听到堂上有人称呼你的名字,声音很细,说:‘这是艳梅的夫婿到了。’主人让我坐下,说:‘听说你造了一座桥,免得千万人揭衣涉水,功德很大。刚才接到上帝的天命,要赏赐给你一件珍贵的宝物。请你拜受。’说罢,就见侍从牵来一只全身长着灰毛,外貌像猫一样的动物,口里吐出一颗红光闪闪的珍珠。之后主人让我吞下去,吞了三次我才咽下,顿时只觉得腹中五脏六腑好像被火烧一样,热腾腾的,使人坐立不安。一个多时辰后才稍稍平复,这时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血脉像被打通了一样,全身舒畅。主人又为我摆酒庆贺,还叫出两个女子说是你的姐妹来为我斟酒,说以后见到越水茅家妇人便知道了。我在那里逗留了差不多一整天,忽然有人拿着一封信来,主人看后笑道:‘姐姐未免也太多虑了!’便送我回来。我才走出门便醒了,哪里想到生死只在一瞬之间。”艳梅拉着学洙拜见老妇人,老妇人对学洙说:“我就姓茅。你那梦中的主人过去曾向你岳父推荐我当艳梅的老师,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学洙恍然大悟。老妇人又说:“这次他也太拖沓了,假如不是我写几行字给他,他或许要把你从艳梅身边夺走,把那两个女子许配给你当媳妇呢!”讲到这里,旅馆老板和围观的人都知道已没事了,便各自散去。

学洙安排酒菜款待老妇人,大家在席上谈得很愉悦,老妇人忽然问学洙、艳梅道:“当仙人快乐,还是回家乡快乐?”二人异口同声说当仙人快乐。老妇人听了,便从袋中取出一些药,叫艳梅吃了大部分,然后只给学洙吃了一点点,说:“他身上已经有宝物了。”剩下的便分给两头驴子吃,并告知驴子吃了药,就不需要再喂养。第二天凌晨,他们一同走出旅馆,老妇与艳梅同骑一驴,学洙另骑一驴。老妇人轻轻地吆喝一声,驴子便冉冉地凌空而起,一会儿像风筝一样,飞入云中,转眼就不见踪影。周围有数千男女拥着观看,见他们升空后,行人、居民都纷纷跪下来行礼叩拜。此后这个小镇就被称为“三仙里”,和黄粱镇同样传之不朽。

外史氏说:一个人确实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艳梅夫妻情深意重,愿与丈夫共死,结果打动上天让她的丈夫由夭折变为老寿;学洙因造桥一事听了艳梅的建议,本该命相贫困一生的人竟最后也成了仙。两条毛驴一起上天,这和刘安“一人得道,鸡犬同升”的故事一个道理。茅家老妇人的行为虽然听起来很离奇,但她作为艳梅的师傅始终帮助艳梅,真不愧是一个好老师,只是她的弟弟先曾为艳梅推荐老师,后来却又差一点儿夺去艳梅的丈夫,这行为就让人无法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