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一个市井小民竺十八,是一个皮匠,年纪只有二十岁,有着女子一样的姣美容貌。虽然和商贩之流居住在一起,可是城里没有一个年青男子比他漂亮,所以就有了“俊竺”的称号。她的妻子名青眉,长得更是天姿国色,看过她的人还以为是画出来的。起初人们问他妻子的来历,他坚决不肯说,后来才稍微透露出来,他的妻子其实是北山的狐仙。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竺十八从小生活在乡下给人干活,十六岁时就开始学做皮匠,他的师傅喝酒成瘾,常常夜里出去不回来,因此店里就只有竺十八一人。他每天缝纫鞋子到半夜才上床睡觉,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习惯。一天晚上,师傅又出去了。竺十八在做夜工时,突然听见有弹指敲门声,以为是邻居来取鞋的,他便隔着门询问是谁,门外回答:“是我。”声音娇细好听。竺十八却大吃一惊,担心是市井恶少趁他师傅不在,故意来玩弄男色,心里更加惶惶不安,便说谎道:“都已经睡下了,请你明天再来吧。”外面的人似乎猜透了十八的心思,又说:“我只是邻近一个女子,不是暴徒,请你不要担心。不如你开门见我一面,我想和你说一句话呢?”竺十八见拒绝不得,从门板的缝隙往外看,果然看到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姑娘,立在屋檐下,于是他打开房门。女子见此掩面而笑,径直走入房来。竺十八趁着亮光看她长得姿色貌美,容光焕发,让屋内顿时光辉熠熠。虽然他年纪还小,还不知晓情事,但也为女子的容貌而动心。于是好奇地问她来干什么,女子答道:“我的家离这里仅咫尺之遥,因为夜里织布,灯烛被风吹灭,特来向你借新火,不为别的事情,打扰你了。”竺十八平时就待人真诚有礼,便慷慨地拿火烛给她,不敢与她多讲一句话。女子取过火烛谢过十八便离开了。看着女子离开的倩影,竺十八虽然没有与女子互通情话,心里却对她十分喜爱,希望她能再来。可是他的师傅回到家里后,就再也没看见女子的身影。十八便日日夜夜坐在店里等候,但最终也没见踪影。

过了几天,师傅又出去了,终于等到女子又来借火。两人情意早已经暗暗流露,竺十八高兴地请她进屋,坐下交谈。女子问竺十八多大岁数,竺十八如实答道:“十六岁。”女子微笑道:“我正好和你一样大。”竺十八也询问女子住处,她说道:“等以后你自会知道。”两人聊天聊了很长时间,女子还没有想离开的意思,竺十八也因为贪爱她的容貌,对女子一脸不舍。两人满目含情望着对方,难舍难分。女子忽然回过头去指了指床铺,问他说:“这就是你的卧床吗?恐怕床太窄了,睡不下两个人。”竺十八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便答道:“你试着先睡,看看能否睡下我们二人。”女子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说:“明天晚上来,我就来试一试。”说完又走了。竺十八毕竟未经人事,感到难为情,虽然未能留下女子,可是心已经被她迷晕了。

早晨起床后,竺十八也没有心思干活,只希望师傅不要回家,使他们能够顺利幽会不被打扰。他的师傅像平时一样被饮酒所耽搁,直到天色暗下来也还未回来,竺十八心里更加高兴。到了夜里,他面对明灯,也不再缝制皮鞋,只是独自而坐,形状如痴如迷。二更过后,果然听到女子前来敲门。竺十八赶紧打开门,让她进屋,只见她今天晚上浓妆艳服,与昨日朴素的样子迥然不同。问她话,她只是笑而不答,径直上了床,面壁躺下。竺十八猜想她怕羞,便激动地先脱下自己的衣服,吹灭灯火,和女子同床而睡。暗中大手在她身上摸索,双手颤抖而情欲强烈。只听见女子忽然开口,佯装拒绝道:“市井儿,在一个被窝睡觉已经足够了,你还想要怎么?”竺十八笑道:“我想睡在同一个被窝不能没有事情。”不一会儿,****满满,呻吟声充斥房间,房间春光无限,只见女子身体颤抖,似娇羞又似狂**,二人情意绵绵,兴味尤浓。竺十八由于第一次接近女色,早已经神魂颠倒,很快便瘫软了身子。于是两人柔肌互贴,睡梦中依然春意盎然。等到睡醒,东方已经发白。竺十八还依依不舍,可女子早已穿上衣服,先从**起来,说道:“我们将来快乐的时间还很长,不能让别人窥见我们的底细,省得落下话柄。”说完走出房去。竺十八见女子走后也起了床,正好碰到回家的师傅,没有透漏此事。对于女子不来找他,他也不感到奇怪。

过了几夜,趁着师傅出门,两人又在一起幽会,欢好的兴致比**更加浓厚。女子对竺十八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以后,我就被你迷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才情不自禁献身于你,值得庆幸的是,我俩至今互相欢爱,生生死死,忠贞不渝。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能否娶我为糟糠之妻?”竺十八听后支支吾吾好长时间,才答道:“我也想这样!可是,我从小失去父母,由兄嫂养育长大。现在跟师傅学这些下等的手艺,对于将来的日子,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有底,哪有多余的钱为我娶媳妇呢?而且自己年纪还小,更不敢随便向兄嫂开口谈这件事。”女子说:“不如这样,你告别师傅,到别处去谋生,我自有办法帮助你立业。这样就不必看人家脸色行事,使我们新婚不开心,怎么样?”竺十八听后很惊奇女子的大胆,便问道:“你曾说你有家,难道可以不通过父母而自作主张吗?”女子笑道:“我起先是骗你的,你现在才明白吗?我真的名字叫青眉,住在北山,其实是一只狐狸精。我仰慕你的容色,所以说自己是邻家女子来与你相好,哪里真有父母来管束我的行动。”竺十八年纪小,而且贪爱新欢,并不知害怕,只是说道:“听说狐狸精常常要害人,这是真的吗?”女子回答:“确实有这种事,但是我与害人的狐狸不同。我如果不是爱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爱一个人却又将这个人害死,天地都不能接纳!”她一边说,一边信誓旦旦,竺十八对她也深信不疑。临走的时候,女子替竺十八出了一个主意。竺十八按照她的话,去对师傅说:“昨天听同村的人说,我的嫂嫂生了一场大病。嫂嫂把我从小抚养长大,请您准许我请假回去探望。”说着眼里掉下了泪水。师傅也微微听到过一些他嫂嫂生病的事情,见他心里哀伤,很是同情,便让他回家一趟看看,自己操持店里的事务。

竺十八出了店后,还没走上一里,就看见女子早已在路上迎候他。她问道:“你打算去哪里?”竺十八回答:“要回自己家去。”女子大笑道:“你这呆子!假如去你家,兄嫂知道后,怎么能允许你不继续跟师傅干活呢?”竺十八问:“那该怎么办?”女子说:“我看你的手艺,虽然还不能做到技艺高超,但好在比较熟练。我正好有一些微薄的积蓄,不如我们一起到外地去,独立谋生,那一定比你受雇于别人强。你觉得怎么样?”竺十八本来心里就没有主意,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女子随后拿出一锭银子,并找了一条船向南方行去。两人夫唱妇随,十分融洽,一点也不思念故乡和亲人。

船行到了常熟,女子还想继续往前行,可竺十八却不愿意了,两人便下船在城的北门租房住了下来。女子又拿出半锭银子,替他置办营业所需的设施、用具,然后在市里设店开张。店的后边就是居室。女子怕竺十八年纪小受人欺负,便不让他和别人一起经营制作,遇到凡是他所做不了的,女子都代为制作,样式很新颖,受到顾客的赞赏,于是名声也迅速远扬,城里人都到他店里来做鞋。女子非常贤惠,平时亲自操持家务,烧饭做菜,空下来就帮助丈夫织做鞋子,整天喜滋滋的没有任何怨言。竺十八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感激她。

第二年,竺十八已经十七岁,家中生活已经达到小康水平,他开始有点沉湎于玩乐享受,常常跟无赖一起游玩。女子劝阻他,他也不听。正好常熟城有一个富家子弟,性情风流轻佻,尤其爱好男宠。他见到竺十八的容貌,非常喜欢,所以时常来店中买鞋。竺十八此时恰好与无赖厮混在一起,富家子弟便用重金贿赂一帮无赖,要他们帮忙。那一天刚过月半,月色皎洁清亮,众人在城里的慈觉寺设下酒宴,便邀请竺十八长夜欢饮。竺十八为骗过女子便编造了一个借口,接着跟无赖一起去饮酒作乐。到了那里,富家子弟也在座,对他大献殷勤。竺十八酒量有限,只饮了一半,就已经不胜酒力。之后大家将他带到另一个房间,让他休息,其实是谋算要奸污他。竺十八正想转身好好睡觉醒酒,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小声地对他说:“把我一个人丢下在家,你却在这里高枕无忧!”竺十八觉得声音耳熟,急忙张开眼睛一看,只见青眉站立在床边,充满哀怨的神色,便问她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女子说:“你现在就好像是踏在老虎尾巴上,处境很危险,还有心思问这些闲话?快快跟我回去。”竺十八心里本就觉得惭愧不好面对青眉,便以自己喝醉了酒为借口,推辞不去。女子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竺十八顿时觉得脸边一阵冷风吹过,酒意顿时没有了,这才不得已起身随她而行。女子说道:“你如果不了解真相,回去后一定会埋怨我的。我们先停留片刻,等会便会发生可笑的事情,让你开心。”随手抓起一只矮凳,放在**,让它去等候这帮无赖恶少。又一挥手,矮凳立即变成人形,衣着面容,与竺十八丝毫不差。竺十八还未弄清楚她这样做的用意,只是站在一旁观看。过了一会儿,只见富家子弟与众无赖嬉笑着走进房来,说:“吃了酒糟的醉鱼果然容易捉拿。”富家子弟说着便大笑去解开**人的衣服,悄悄拉下他的裤子,猥琐之事不能用言语说出来。竺十八看后面红汗流,这才清楚众人的恶计。女子赶紧用纤细的手指拉住他的手,说:“走,走!”便静悄悄地离开了。竺十八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时两人早已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家后,女子让他坐好,自己跪在地上,数落他的不是说:“我带着你远离故乡,虽然不指望你有什么大的成就,可是你也应当自爱才是。现在你多次像这样游**玩乐,几乎以男人之躯,陷入妇人之列。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不但我羞于做别人男宠的妻子,你又有什么面孔回到故乡去?”话语很悲切,说着说着泪水也止不住流下来。竺十八心中此时又愧又悔,无地自容,神色沮丧,说不出一句话。女子又怕他过于羞愧,便站立起来,用温和的语言劝慰他:“只要你以后别再如此就行了。我也是为了你好,知错就改才是最重要的。”然后两人欢好如故,谁也不再提及此事。

可那边富家子弟行欢好一会,顿时觉得情况不对,一看只见自己**着身体骑在一条凳上,哪里还有竺十八的影子。他大吃一惊,怀疑竺十八是妖怪,就与众人一起告到县衙。当时,巴陵人苏荩臣以进士的身份任常熟县令。他深知这些富家子弟的行为邪恶,所以并不想追究此事。然而因为当时马朝柱的案子,所以对用妖术迷惑人的案件搜捕很紧,即刻命令衙役拘捕竺十八。竺十八到了衙门,县令见他年纪还小,而且事情涉及暖昧,便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之后笑笑放他回去了。竺十八回到店里,女子忽然对他说:“此地不再适合我们居住下去了,不然我们将会大祸临头。”商量好后,便匆忙卖掉店里的器具,整理行装,向北出发,最后在邗沟附近的南郭地方找房子住了下来。

女子考虑到竺十八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以前因为钱多了,导致他心志迷惑**,所以就决定不再开店,每天让他挑着担子去市里贩卖,收入仅够糊口。她自己就住茅屋数间,靠着纺布纳鞋,补贴家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收入。竺十八对于这种苦难的生活,渐渐不能忍受,于是每次出门,便暗地里与市里的年轻人进行赌博。开始也赢了几回买酒钱,便喜气扬扬,自以为得意。女子虽然早已经知道此事却故意不问。一天,女子出去打水,突然遇见住在同巷的某人。此人看见女子,非常惊讶,以为她是神仙中人,顿时神魂颠倒。这个人平时以赌博为营生,也因为赌博之事得罪了当地权势豪门,正在担惊受怕,见女子如此美貌,顿时起了歹念,想借此向豪门献媚消仇释怨,于是便乘机花言巧语对竺十八说:“你做这种活,想赡养两个人,生活一定很困难。而且男儿远离家乡,也应当有奋身立业的志向,这样将来回乡去见乡亲才有颜面。像这样每天仅仅赚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好像守株待兔一般,不但不能回故乡,即使回去了,也会抬不起头!”竺十八听了这话,正好被说中心病,便无奈地叹息道:“你讲得很有道理,但是我没有地方挣到钱,又何谈能建立大业呢?”某人见十八上钩,又假装十分犹豫的样子,慢慢地说:“其实这事也不是很难。我同辈中某某都是以赌博起家,最后获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财富。听说你的手气很好,赢了好多次,何不做这无本生利的事情?白手起家,可以成为富户,比坐着算钱理财还要好出许多。”竺十八本来就以此洋洋得意,加上对某人的一番描述十分羡慕,难以自禁,便立即捋袖伸臂,非常振奋地说:“你如果能借给我一万,我就去试一试。我倒要看看我的赌运如何!”某人慷慨地答应了。晚上又带来一人,说:“正好我现在手头有点紧,你可以向这位兄弟借贷,借到钱在借据上签字画押就行了。”竺十八平时并不会写字,妻子虽会写,却又不敢告诉她,就请某人代签。竺十八并不知道借据上的名字其实就是某权豪。那人收下借据后,即将钱付给竺十八,匆匆忙忙地走了。竺十八不等了解详情,拿了钱就直往某家去赌博。开始小胜,后来便大输,等到凌晨鸡叫时,一万钱财早已输得精光。大家见状哄然散去,竺十八也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往家走,进了家门,倦意袭来不等脱衣便卧床而睡。女子早已知道他做的事情,却也不去问他。

隔了一天,竺十八来到某人家里,想让他出个主意,自己要如何背城一战,挽回败局,可去了几次都没遇见。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某人突然带了好几个人找上门来,他们衣帽穿戴得很漂亮,以前借钱的那个人也在里面。某人对竺十八说:“据我所知,让你一下还清所欠的债,不容易,不过利息你应该先归还给人家。”竺十八早料到这一天,为此已经暗中积攒了一千钱,毅然问道:“利息一共多少?”来人答道:“五万。”竺十八一听震惊不已,急问:“本债只有区区一万,利息怎么反而比它多出几倍呢?”那些人喧哗起来:“你讲话怎么这样离谱?”急忙拿出借据,让竺十八自己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借钱百万。竺十八一看更是气愤不已,不觉脖子都气红了,与某人力争,某人也不甘示弱,两人一边争一边动起手来。那些人都发怒道:“欠债不还的人你也敢如此猖狂吗?”便一起动手打十八,几乎把他打得奄奄一息,这才离去。同情他的邻居,将他扶进屋去,女子也为他抚摩受伤处,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别人更加觉得她十分贤惠。第二天,权豪家的奴仆又过来讨债,而且向十八透露了主人的意思:“如果能用妇人作为抵偿,还能再另给十八四十万钱。”竺十八听后将他大骂一顿,那人便离开了,走之前还让十八好好考虑。不久上次那一伙人又来了,拍门相骂,满口肮脏之语,连左邻右舍都掩起耳朵,不忍听闻。女子背着竺十八急忙走出门外,制止他们道:“你们不要再这样骂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意思,是在人不在钱。但是竺十八终究是我丈夫,虽然现在很狼狈,但是念及我俩的夫妻之情,不忍心就这样立即断绝。请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如果真的喜欢我,就等到竺十八痊愈以后,再来将我迎去,我并不是怜惜自己的身子。”权豪家的奴仆听后都很高兴,答应一声,出门而去。周围人都以为这是她的缓兵之计,竺十八也笃定她不会真的离开自己。

十天后,竺十八已经康复。刚开始担心权豪家会来逼债,果然气势汹汹上门讨债。仍是女子出去与来人相会,具体谈了一些什么,竺十八也不知道。只见晚上,女子在家摆上丰盛的宴席向竺十八表示庆贺。喝了一会酒,两人渐渐有了几分醉意,只见女子斟上满满一杯酒,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竺十八说:“到现在我们结为夫妻已经三年了,可现在看来,我并不能对你有所帮助。起先唆使你背井离乡,骨肉之间不能互通言笑,现在又因为我平庸的容貌,使你遭受狂奴毒手的侮辱,我的心里实在对你感到愧疚。眼下进退两难,无力偿还借债,你打算怎么办?”竺十八听后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叹息道:“不怪你,是我品行不端,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至于权豪家欠债之事,我要与他打官司,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女子流着泪说:“没想到你是如此固执。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异乡来客,竟然与权豪较量,不知道大祸就在眼前了吗?想来想去,假如你马上整装返回故乡,不仅可以使祖先的香火更加兴旺,也可以回报兄嫂的养育之恩,这才是上上策。”竺十八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便问她:“我回故乡去,你将怎么办?”女子说:“豪门图谋的是色。我既然用美色与你相处,也可以用美色与豪门相处,他也一定不会再追究你。”竺十八一听,感觉受辱,脸色顿变,说:“这是什么话?!我宁愿死,也不会让妻子去抵债!”女子便不再往下说。睡觉时,她又在耳边对他分析利害,这才劝服竺十八同意。女子随即起床,为他整理行装,催促他快走,说:“不能再等了,慢了恐怕会有祸事。”竺十八对女子还恋恋不舍,对女子的情意满怀愧疚。女子硬是把他推到门外,用手一挥,他的脚便不能自主,开始狂奔,一直到百里之外,才恢复原来走路时的样子。黄昏时投宿一家旅店,一算已离开邗沟两天了。竺十八毕竟心里牵挂妻子,就在旅店住了下来,方便探听她的音讯。

过了五天,竺十八果然看见从淮上过来的熟人。那人见了竺十八就责备道:“你可真是一个负心汉,丢下妻子,自己却逃得远远的,让她被强暴而死,你怎么忍心对待那么贤惠的妻子?”竺十八虽然早已料到这一结局,但听他一说,还是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又向来人打听事情的前后经过,那人告诉他:“尊夫人到了权豪家中,整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不肯进食,夜里从房里出来,吊死在他家的门上,尸体抬都抬不动。官府知道后,从她怀里翻出一份血写的状纸,详细申诉自己的冤情。官府派人来捉你证实,但不知你的去向,于是将权豪绳之以法,引诱你的人也被判了罪,邻里对此都拍手称快。我出来时,案子已经快办完了。”竺十八心里又稍稍得到一点安慰,于是买了纸钱,到野外祭奠妻子,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口吐鲜血,从此他病卧旅店,整日哭泣,很快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

正当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看见女子由外而入,走近床来看他,而且笑着说:“我已经生还了,为什么你又要去死呢?”竺十八看后惊愕地说:“听说你已经殉节,你今天到这里来,不会是学敫桂英来索王魁命吧?我确实对你做了负心事,我死也无憾,请把我的命拿走吧。”女子又哭笑不得道:“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分不清豆和麦,像小孩一样啼哭?你忘记我本来就是狐仙,怎么会没有保护自己的办法?以前死去的,只是江上的一块石头而已。你不会以为我也会去学痴妇人,做吊死鬼吧?”竺十八本就知道她的身份,听了这番话,十分开心女子并无事。见他病已很重,女子便给他服了一剂药,顿时药到病除了。女子又对他说:“我不能在这里现身,否则会让人家怀疑,我还是仍旧在前面的路上等你。你也不要在此地久留了。”说完就先走了。竺十八第二天也迅速上了路,到了晚上与女子在旅店重新团圆。竺十八提出再到别处去安家,女子并不同意,说:“以前因为一时冲动,屡屡在他乡遭受挫折。今天才知道,即使他乡再快乐,也不如自己的故乡好,我们现在一起回去吧,不要在外面像游魂一样四处飘**了。”于是拿出钱,为十八买了衣服鞋子,也为自己准备了妆饰用品,接着两人启程向故乡的方向出发。

当初,竺十八的哥哥见弟弟消失了踪迹,本想到官府去告师傅的状。乡里有人看见竺十八远走他乡,便极力劝阻哥哥的行为,这才使他哥哥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对于从小在身边抚养的弟弟,兄嫂常常思念不已。一天见竺十八带着美丽的妻子回家来,着实让家里的亲戚都十分惊喜。十八对家人谎称自己在他乡已经娶了妻子,考虑到十八的容貌和年龄,别人也没有对此起疑心。之后女子交给十八一些钱财,让他仍在市里找地方开个店,并把兄嫂和师傅都迎到家里,奉养起来,对他们说:“替我约束狂郎。女人再聪明,终究还是难以牵制丈夫的心。”众人一笑了之。从此只见十八与女子辛苦劳作,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

我起初见到青眉时,心里感到十分诧异,认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所以再三询问,竺十八这才向我讲述了她的经历。他又对我感激说:“如果不是你写的文章,我的妻子将会永远默默无闻。”我也很欣赏她相助丈夫时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对贞节操守的气节,便拿笔为她作此传。

外史氏说:青眉是功臣之首,然而也是祸罪之魁。当初如果不是她引诱年纪幼小的竺十八远离家门,又怎么会让自己和十八屡屡陷入险境?幸好后来重新幡悟,重回故乡,度其余生,还可以弥补一些从前的过失。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竺十八咎由自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自己贪杯嗜赌,又怎会陷入困境?又怎么能把祸端归罪于妇人呢?沉迷于醉乡,贪恋苦海,所以才会让自己失去所处的温柔乡,经历如此多的困厄。所以万万不能把罪归于青眉一个人身上,毕竟竺十八对此也难以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