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仙(1 / 1)

尚延采是天津人,他很有才华,但是视力不太好,一步远的距离,就只能看见人的大体轮廓,朋友因此叫他“次公”,借用《论语·子路》上“狂者进取”一段话的意思来与他开玩笑。一天尚延采去拜访朋友,从书桌上看到曹植的《洛神赋》,读后很高兴,说:“世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子。”朋友笑着说:“即使你有幸见到,也与丑女没有什么区别。”尚延采也笑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我就算看不清楚女子的美丽容颜,难道就不能闻到她身上的芳香?”二人说着,都高兴地笑了。

两年后,尚延采去南方的吴地楚地游玩,暂时住在南京,坐着船载着酒在秦淮河等地流连,每日游览名胜古迹。一天偶然经过桃叶渡,心中好像想起什么,满是惆怅烦忧。回到旅舍,天色就要到黄昏了,他关起门,平躺在床,口里不停地诵读王献之从前的作品。过了一会儿,听见窗前有人小声地吟诗:“故人不相识,独坐为谁颦?”声音非常娇婉柔和,如同深闺中的少女。尚延采心里**起涟漪,就打开门往外张望。此时正是月圆之时,月光如水一般静静洒下,院子里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觉得自己碰见了鬼,吓得赶紧关上房门,倒在**睡下,害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不一会儿,只听见衣带饰物发出泠泠的声音,卧室的门竟自动打开。尚延采又惊又怕,从枕上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可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然而他突然感到有香气向他扑面而来,闻到后令人浑身筋骨酥软。一会儿后,听见有人轻声地问:“王郎睡着了吗?”说话的人近在眼前,他大概隐隐约约看见这个人的肌肤容貌,腰身纤细堪堪手握,体态轻盈柔嫩,脸面莹白发亮,穿一件红色的裙子,原来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妇。只是由于视力所限,他对少妇长得美貌还是丑陋看不大清楚,而渐渐袭来的脂粉气息,早已使他心醉魂摇。

于是他不再感到害怕,起身拉着她坐下,说道:“离开之后,你一直以来过得可好?怎么你怪我不认识你吗?”女子笑道:“穷书生倒很会说狂言,你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鬼狐,今天是来要你的命!”尚延采听后,神色坦然自若,反而将眼睛朝女子的脸上紧紧靠过去,眼睫毛几乎刺着她的面颊,嘴里还很不正经地说:“擦红粉显得太红,敷白粉又显得太白,古人的话一点不假。”女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便说:“人人都有眼睛,一看就会清楚,你看人怎么把眼珠子逼得这么近,真让人难以忍受!”于是二人互相调笑取乐,快活极了,那女子便留下过夜。第二天天将亮,女子才起身离开,她对尚延采说:“你实际上是王献之的后身,我就是桃叶,虽然是鬼魂,其实已经修炼成仙。我俩前世的情分未断,因此特地前来与你相见。你如果能够和我长久相处,我一定保你长命百岁。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向他人泄露我俩的事情,免得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怀疑我。”

尚延采非常高兴自己遇上了美人,是生是死,都毫不顾忌,所以尽管知道她是鬼,心里一丁点惧怕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和她十分亲昵。即使在知心朋友面前,他也从未透露半点风声。女子白天离去,晚上归来,与尚延采的感情渐渐难舍难分,一日深过一日。有时虽然有客人在夜间登门相访,但是女子来的时候看不到身形,回避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所以从未被人察党。女子窃窃私语,面带笑容,塞耳不闻;欢声笑语不断,隔着窗户偷看的也一无所见。她的行踪异常诡秘,从这就可以看出。尚延采更加确信她真是一个仙女。

不久,尚延采病了。女子按时前来探望,服侍汤药,事事亲力亲为,毫不假于他人之手,俨然一对夫妻,尚延采因此病情也略有好转。只是他痴迷于女子,每当女子前来,就想与她行**。女子十分内疚,推辞道:“我已经酿下大错,使你患病,几乎危及生命,难道还忍心以床笫之事再来迷惑你?”尚延采不听劝告,强行与她同寝共眠,第二天病情又进一步加剧。女子叹息道:“是我把你害了,看来你已经命在旦夕。”尚延采真诚地说:“即使现在就为你而死,已经胜过白白活在人世,哪有什么遗憾?”女子还是认为过错在自己身上。幸好尚延采视力差,看不清稍远的东西,她于是销声匿迹,虽然每日在尚延采身边侍候,却从来不让他看见自己。尚延采因此怀疑她是凉薄寡情的人,心中非常怨恨,无奈病情再度加重,卧床不起,一起同住的朋友都替他担忧。女子已有几个晚上没有出现。因为自从尚延采患病以后,她一方面为感情所迷惑,一方面又因为忧虑而饱受折磨,便渐渐地无法再隐藏自己的身形,尚延采虽然看不见她,别人反而能时常发现她的踪迹,于是都明白了尚延采得病的原因。他的知心朋友都苦口婆心进行劝告,他却始终坚决否认有这回事。

恰好钟山有一个道士,会一些驱妖降魔的法术,非常灵验。大家于是一起商议,瞒着尚延采,前去拜请道士。道士满口答应,随他们一起下山。来到尚延采住所,道士说:“妖气非常浓厚,符咒不能驱除掉。”他便丈量距离,设立一处法坛,四面都张起猎网,自己一边走起作法的步子,一边施行法术,而且用食指和中指指向前方,口中大声喊道:“快!快!”过了好一会儿,只见有一团黑气,微带一点红光,从东南方飞速飘来,好像一阵疾风,直接进入猎网。大家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狐,毛色雪白,嘴里衔着一株小草,闪闪发亮,刚才看见的那一点红光,就是小草发出来的。道士顾不上开口责问,急忙拔出利剑,准备将它杀死。白狐全身趴倒在地,乞求饶命,并用嘴朝着病人的房间哀号起来,样子非常悲戚。道士看清那株草原来是灵芝,便扔下手中宝剑,感慨地说:“世上漠视自己丈夫的女人,甚至比不上这只动物。我几乎将天下的贞节忠义戕害了!”赶紧让人撤去围网,白狐就在原地瞬间化为女子。大家都围上前来看她,见女子长得十分艳丽,忍不住赞叹感慨地说:“怪不得尚三被迷得神魂颠倒。”

女子走至道士面前,甘愿听从他的裁决。她说:“其实我的前身是王献之的爱妾桃叶,因为从前的罪孽而沦变为狐。经过几百年修炼,已经参悟出道义。上次一见尚延采,旧情难忘,恋恋不舍,于是便陷入疯狂的爱恋之中,忘了自己是不同于人类的异类。想不到尚延采一病不起,甚至是无可救药。我左思右想,束手无策,昨天从灵山找来这株小草,想要救他一命。走到半路,就被抓住了。我是一个妖物,企图迷惑世人,该以死谢罪。请大师用这株草替他治病,救他一命,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我死而无憾。”她说话时,神情言辞相当凄惨,许多围观的人都掉下了眼泪,他们反过来一起在道士面前替女子求情。道士对她说:“你朝前走来,听仔细了!人的情欲就像河水一般,太满就会向外流出了,最终酿成灾害。尚延采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虽然不是你的责任,但是他的病确实因你而引起,你如何能逃脱罪责?我暂且看在你这点真诚情意的分上,不会对你多加责罚。况且有了这种草药,尚延采的病也能很快治愈。等到他病好以后,你要勤勉服侍,以清心寡欲来要求自己,这样,你们不仅可以一同成为地上神仙,也可以实现你毕生的愿望。”说完,叹了几口气,转身离开了。大家领女子走进房间,煮草煎药,治疗尚延采的重病。尚延采一喝下这种药,病症顿时消失了。附近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人,尝一点残留下来的药汤,也变得身强体壮。从此以后,女子便在白天出现,与尚延采同住的人都能和她见面交谈。她擅长书法,颇得钟繇、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家传。如果能求得她写的一幅字或一帧扇面,全都一辈子珍藏起来。尚延采自从病愈以后,更加爱重女子,虽然两情比从前更为深厚坚定,然而不敢过于纵欲,身体便逐日强壮。

住了半年,尚延采返回故乡,女子也和他一起,但是不再露出形貌,而二人夫唱妇随,和睦相处,与从前没有丝毫不同。尚延采对自己的过失和教训直言不讳,经常说:“不看见可以勾起欲望的对象,可以使心境保持平静,不会导致心猿意马。我刚开始见到如云如荼的美色女子,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可是一旦靠近细看,几乎丧失了性命。那些眼热心动的人,难道不应当引以为戒吗?”听了他这一番话,大家都感到很有道理。后来尚延采活到五十岁时,道士忽然来到他家。两人关上门喝酒,到了晚上,房内竟然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原来与女子一起,都已化成仙人离去了。

外史氏说:最高明的人,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用非常冷淡的态度对待人类的感情,这意思仅仅是指他们不让自己沉溺于感情之中;然而对于感情深挚的人,他们也真诚地赞许。就像道士所说,他见到女子口衔灵芝,就打开密网,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节义的道理,难道不是因为女子的真情使他产生了怜悯之心吗?至于其他围观的人,也不全是很注重感情的人,然而也被女子深深打动,潸然泪下,沾湿了衣襟,反而为她求情排除万难:世上真挚的情感,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假如不是尚延采一往情深,女子痴情不改,我想忘情者一定是无情的人,而不注重感情的人又怎能体会到感情的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