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镕生公子,浙西人,英俊不凡,十分讲究衣着仪表,常自夸自己是像晋朝乘羊车的美男子卫玠一类的人物。幼年父母双亡,依靠他的叔父某翰林。十七岁时,因为未找到生辰八字合的女子,所以还未订婚。翰林在京城做官,公子住在家乡,渐渐懂得和丫鬟私下**,而这一切翰林夫人并不知晓。
浙江的大户人家大多雇佣贫家女儿来家做针线活,所以一些生性**的都和男主人有私情。翰林夫人知道西边顾某的老婆叶氏十分贤惠,就托佃农郎前去召募。叶氏来时还带了一名幼女宓珠,荆钗布衣,身体袅娜多姿如杨柳迎风,让人看后喜爱不已。宓珠十五岁,就能拈针线替母亲分担辛劳。莫公子看见宓珠的第一眼,就双眼直愣,含情脉脉,可是宓珠却经常躲避,因此找不到机会和她交谈。一次,叶氏生了小病,公子替她出钱买药,十分殷勤。叶氏病情稍有好转,就叫女儿出去拜谢,公子紧紧拉住宓珠的手,这才有说话的机会。公子三番两次的想挑逗引诱她,但一直找不到好的时机。
一天,叶氏侍奉翰林夫人在花园里赏牡丹,莫公子袖里藏着荔枝翩然来到宓珠房里。那时宓珠正独自在赶裁缝活儿,看见公子进来就立即想跑开,却被公子拦住。宓珠问:“公子你想干什么?”体香传来,公子面色红涨,心跳加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僵了好久,才小心翼翼把荔枝送给宓珠。宓珠看也不看,公子情急,抱着豁出去的决心,说:“小生已为你害了相思病,骨瘦如柴,神魂颠倒了!”边说边想拉住她的衣袖,宓珠试图要叫嚷,公子十分害怕,就赶紧离开还回头看着她说:“你可真是狠心啊!”
后来有一天,莫公子又找到机会溜入宓珠房里,仍然和先前一样,宓珠这时放下剪刀,慢慢站起身说:“虽然我贫穷,但却不是唱《陌上桑》任人任意调戏的人。还请公子多多自爱!”公子洒下眼泪说:“小生不敢有非礼之想,不过想求你说一句话,咱俩订立三生之约而已。否则我如果因你而死,死了恐怕也不能容忍你独个儿活在人世。”宓珠低头思考好久,说:“公子的深情,我已铭刻心底。只是不知道你是想把我娶为妻,还是做妾做婢?”公子道:“当然是妻子。如果把你当作妾,不怕折短我的寿命吗?”宓珠相信了,说:“能攀上大贵人家,确实是我父母所殷切期望的。如果有媒人前去说亲,一定会成功的。”莫公子说:“那你也要先和我定下山盟海誓,省得反悔。”正说话间,翰林夫人突然到来,见宓珠与公子在说话,以为两小无猜,没生疑心。
一天夜里,宓珠坐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望月,公子见旁边没有人,就哄骗宓珠来到自己的房间。两人一起拜双星,立下百年好合的山盟海誓,然后扶着宓珠坐上床。公子想和她发生关系,她就娇声嗔怪说:“先奸污后出嫁,今后洞房花烛时,郎君还能相信我是清白的吗?”公子听后对宓珠更加敬重,想赠送佩玉为定亲之礼,宓珠说:“我的一身都已属于郎君所有,又怎么会看重信物呢?”抬头看到窗外花枝影动,疑心有人,因害怕马上分离。
叶氏完成了针线活,就要告辞回家。宓珠再次私下叮嘱公子说:“前天夜晚的盟誓,你还能否守信呢?”公子说:“那是对着天日发的誓,我怎能当作儿戏?”宓珠流泪说:“公子是豪门子弟,恐怕不是贫寒之家能相配的,也必定会受到家里的阻挠。如果你不敢违背长辈的心意和我结为夫妻,就算像柳枝、桃叶一样,做你的爱妾我也心甘情愿。但如果你背信弃义,那我只有一死了之!”公子拿出手巾为她擦泪说:“这也是小生日夜在冥思苦想的事,我马上婉转求告夫人,请她促成我俩的事。夫人心地慈善,你是知道的。如果事情真有什么意外变化,那小生也用死来报答你。”宓珠听了破涕为笑,整袖行礼说:“郎君真是有情人。从前有个瞎子替我算命,说我有做夫人的命。现在看来果然不错啊!”再三叮嘱后不舍辞别。而公子最终也没敢向夫人说出自己的心意。
当时莫翰林已放外任,做成都太守,于是派遣仆人把家眷接来巴蜀,莫公子也同时成行。翰林见侄儿身如美玉,仪表堂堂,钟爱地抚摩他说:“阿侄你要好好努力读经史,我已聘定了吴侍御的女儿名叫晨香的做你妻子。吴家这样的大家可不会允许有胸无才学的女婿。”莫公子假装拜谢,可心里却始终对宓珠恋恋难忘。后来转念一想:“危险啊!幸亏没有玷污了那女孩子的清白!”
一朝两家结亲,莫公子把新娘晨香娶回家,见她长得美艳动人,而且又善于吟咏诗词,就连陪嫁的丫鬟也长相端丽,再和宓珠相比,发现以前的自己真是见识太少。公子私心也自我嘲笑说:“从前眼界太低,可笑见识多么不广啊!真是危险啊!幸亏没有交换佩玉作为物证。”当时新雇佣的女佣刘妪,针线活和叶氏不相上下,只是平时白天喜好关门睡大觉,大家都以为她有病,也不以为怪。晨香叫丫鬟小鸾拜刘妪为师学手艺,笑着对公子说:“以后就让她做郎君的小妾。”翰林夫人也笑着说这丫鬟很像顾某的女儿宓珠,只是没有宓珠聪慧而已。
那时宓珠住在乡下,已到了及笄出嫁的年龄。夜晚以灯花占卜,早晨以喜鹊鸣叫卜卦,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仍没有公子的一点消息。每夜枕上印满了泪痕,暗自伤心。她的父亲顾某,将和东村某大户家联姻,宓珠着急万分,私下告诉阿姨。阿姨怀疑她已经失身,宓珠抽泣说没有。阿姨查验后发现她仍是处女,就把这事去告诉宓珠的母亲。她母亲茫然不知所措,转告了丈夫顾某。顾某听后愤怒不已,依然坚持要按目前的婚事安排实行。宓珠哀泣着说:“莫公子的誓言犹在耳边,如果背弃他怕不吉利。请求父亲前去问问他,如果没有其事,那我甘心嫁给农家子弟。”她阿姨也在旁怂恿说:“如果真有其事,那不是为门楣增光的好事吗?”正好郎当将去四川,顾某就请郎当去莫家传话。郎当到了莫公子家,看见府里上上下下都在称赞娘子的美丽贤惠,就没敢启齿传语。回来后把情况告诉顾某,顾某讥笑女儿说:“怎么样?你怎么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头发乱蓬,还要想嫁个贵家公子金龟婿吗?”宓珠沉默无语,暗自伤心。
东村某大户于是送礼定亲,财礼十分丰厚。当夜宓珠还和母亲絮絮叨叨拉家常,可第二天早晨卧房门紧闭,家人撞开门进去,只见宓珠已悬梁自尽。大户急迫地索回聘礼,顾某气愤不已,怒骂老婆:“有你这行为不端的婆娘,才会生出这不像样的女儿,我要用斧子砍断你脖子,让你瞧瞧厉害!”叶氏既悲痛又受侮辱,痛哭到半夜,犹豫一阵后,也自缢身亡。顾某见丧了两条性命,想和莫家打官司讨说法。邻居说:“势力悬殊太大,又没有什么证据,怎么打这官司?”顾某只能自认倒霉,把母女俩草草收殓,埋葬在荒山野地。由于两地相隔数千里,莫公子对这些事还一无所知。
一天,莫公子在闺房内和小鸾戏耍,刘妪看着公子直笑,吃吃声持续不断。公子觉得奇怪,说:“这婆子是不是疯癫病发作了?”刘妪说:“并不是我疯癫,而是公子太狠心了!”公子十分惊讶,请求单独交谈,于是把其他人都打发走,问刘妪原因。刘妪说:“公子是否记得曾经戏弄过一个垂髫小姑娘?”公子说:“我的娘子美若天仙,难道还会得陇望蜀吗?”刘妪说:“是住在家乡故里时的事。”公子说:“没有这事。”刘妪说:“那顾宓珠是什么人呢?”公子听后惊惧惶恐说不出一句话。刘妪说:“这可真是冤孽啊!因为公子背弃海誓山盟,害母女两个都丧了命,如今在阎罗王那儿告状,阎王准许她报冤,向公子索命抵偿。我是本地的勾魂使者,不久前本地神已经批准了浙江神的公文,知道宓珠过关渡河到此地还需要一些日子,就先签给我一份勾魂传票,上面写的就是公子的名字。你到现在还要装作不知吗?要不是夫人待我恩厚,我才不会泄露秘密,你就准备好接受冥王的责罚吧!”公子直挺挺跪着请求救援。刘妪说:“你先去告诉夫人。”
夫人听后也很悲哀。刘妪说:“事情还有一线希望,就是不知道娘子是否同意。如果把顾氏宓珠的木主牌位写上结发妻供在中堂,宓珠来到一定要凭借一个人才能说鬼话。到时,一家人安慰怜悯她,哀伤敬重她,她本就心肠软,解铃还需系铃人,或许她会撤销诉讼。”夫人于是和晨香婉转商量,晨香说:“只要能救丈夫,让出这虚名有什么问题?”翰林也急忙请来僧侣替宓珠诵经念佛,祝祷她早日升天。
正在忏悔诵经,刘妪忽然奔进来说:“来啦!”只见小鸾突然倒地,又霍然跳起,拉住公子衣袖,愤怒地说:“你这个薄幸郎,在这里快乐得很啊!”晨香急忙抱住丫鬟大腿大哭道:“姐姐请息怒,我们也是最近得到消息,很是悲哀,这不把姐姐的木主牌位供在中堂早晚祭祀吗?这不是原配夫人姐姐的名字吗?堂上常乘坐贵妇车被称为夫人的,不是令堂大人吗?此邦俸禄二千石称为太守的人,不是令尊大人吗?自从得悉姐姐自尽的消息,一家人为姐姐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姐姐知道这些吗?虽然是郎君不义在先,姐姐难道不能可怜妹妹的苦痛吗?妹妹现在已怀孕两个月,往后也就是姐姐的儿子,还请姐姐能放过夫君!”边说边泪流不止。
小鸾怒目圆睁看了晨香好久,说:“咦,我没想到妹子竟这样通情达理讨人喜欢。我现在也懊悔一死,而且懊悔太冲动向阎王告了状。”翰林夫人也对着她哭道:“你死了就不认识我了吗?当日你在我家喜欢咬嚼荔枝,我常常留着让你吃,你忘了吗?你喜欢绣牡丹花枝,我就教你在张开的画幅上作画,也忘了吗?原先确实是我太糊涂,并不是公子忍心背弃,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个老人?现在佛门正在超度你,你能消受吗?”小鸾也哭道:“孩儿怎么敢忘掉夫人的恩德!”一边和从前相识的几个人交谈问情况,一边详细叙说自己自杀的痛苦。宓珠生前喜欢用手背托着下巴,现在还和从前一样。夜间,晨香把公子藏到别处,自己和小鸾联床而睡,关系十分友爱。围棋吟诗和晨香比高低,夫人问:“儿以前并不会这些,现在怎么技艺倍增?”小鸾说:“鬼比人灵喔。”
宓珠的鬼魂住了三日,忽然叫唤公子过来,哀哭着数落他的罪过,并说:“我现在原谅你,然后自己去解除诉讼。我之所以这样做,是看在吴家妹子的情面上。你一定要好好待吴家妹子,别再忘恩负义!薄幸啊,郎君!”又回头看着晨香说:“我替妹子送一个儿子来,也用来报答夫人的恩德。”说完就倒在地下,小鸾一下子苏醒过来,昏昏沉沉像是久病才愈的人。马上寻找刘妪,发现刘妪已昏昏睡去,到晚上才醒来,说:“刚才替宓娘子送行,一路上话讲个不停,想必是一去不复返了。”莫公子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深深感到庆幸。
晨香分娩时,果然生了一个儿子,相貌十分英俊。儿子满三天,家里开汤饼筵招待亲友,小鸾突然又倒地,作宓珠的语声说:“妹子赶快为薄幸郎准备后事,这次恐怕无法挽回了!”晨香说:“姐姐上次不是已经宽恕夫君了吗,怎么又翻悔了?”宓珠说:“我已不再追究。可是无奈我母亲死得太苦,仍在不断上诉,我极力劝阻但无济于事。浙江神道也因为郎君太轻薄十分愤怒,就允许把郎君拘来对质。地下已准备了一栋小房子,案子了结,可能要判郎君在阴间同我成冥婚,也不会受什么大苦。”小鸾不久后苏醒,可公子已倒地而死。
晨香守节教子,二十八岁时,忽然生了小病。夜间起来梳妆穿戴得整整齐齐,写了一首七律,趺坐着离开人世。诗道:
鸾孤影只剧堪哀,眉锁双峰镇不开。原为槁砧甘簉室,依然冤狱赴泉台。
九原早有司香伴,七字虚抛咏絮才。寄语人间裙屐辈,慎毋薄幸累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