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烈,字梧泉,是吴江县穷秀才一个。两次参加乡试都没有考中,为了维持生计,最终放弃举子业,专门靠做官府幕僚谋生。当时他已是不惑之年,应聘到了南河范司马官邸,做文书整理,宾主关系相处融洽。
范司马原是吴人,而自己却以顺天籍贯而做官,可儿子侄子辈却仍需按照原籍参加江南地区的乡试。马上就快要考试,范公子和范的女婿都很年轻,想进考场观光见见世面。范司马对张承烈说:“儿辈还需先生引导,同时我已替先生卜卦,预示先生未来必将飞黄腾达。”张承烈说:“可是我已荒废举业很久,腹内空空如也。连年都是他乡作客,哪有时间去吃十年寒窗的苦呢?而且囊中羞涩没有银钱,因此不想去参加金陵乡试。”范司马说:“先生不必为旅费操心,请允许我赠你白银五十两,作为考场中所需用品的费用。就算真如先生所说,最终交白卷名登蓝榜,可是儿辈已受你指教眼界大开,我也对先生十分感谢!”盛情难却,张承烈推辞不了,于是拿了赠银,勉强去走一趟。
船从袁浦抵达金山,公子等上岸去游览名胜古迹,请张先生守船。张承烈自己在船上很是气闷,推开四面船窗,眺望北固山、浮玉山的风景,只见江面青山倒影,波光粼粼,顿时尘俗胸怀豁然开朗。他很想戴上竹笠,仿效杜甫饭颗山的游兴,只是遗憾没法办到。
正在感慨惆怅,忽然听到岸上有哭声,儿童的、男的、女的哭声混杂交错,十分悲苦。他仔细一看,只见一个相貌文静清雅的贫家妇女,正抱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一起痛哭。旁边还站着一个穷苦青年,眼睁睁看着女的独自哀哭。而离得远一点的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带山西口音,嘴里在不停地嘟嘟囔囔,好像很是厌恶这哭声。青年人看上去不像是书生,也不像商人,神色尴尬懦弱,也是一边哭一边安慰妇女,还露出羞愧悔恨的神情。女的紧紧抱着孩子,盯着青年,又不时瞧瞧大腹商人,后来呆呆地看着滚滚长江水,频频点头,哭声更加的哀痛悲切,无法用言语形容。商人虽然远远站开,但却一直不停做出催逼的样子。
张承烈细看一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忙登岸问青年。青年悲伤到极点,欲言又止。一再询问,青年才说:“这女的是我妻子,这孩子是我儿子。那个山西人,是我的债主。我做卖豆腐生意,借了山西人一万多铜钱做本钱,不料时运不济,本钱耗尽,加上利息一共欠下五万多铜钱,无力偿还。那山西人要回老家,催讨得很急迫,没有办法,只能写了张卖身契用妻子抵债。协议订好,又害怕邻居嘲笑,就把妻子带到江边来交接。妻子不忍心丢下年幼的儿子,去留身不由主,带着孩子或丢下孩子都不行,伤心不已。”说完,他更加悲伤难忍,哭声随着江涛呜咽。
张承烈于是询问商人说:“你到底是想要女的,还是想要钱?”商人说:“我当然所需要的是钱。即使他把老婆抵债,我还要继续转卖换钱。”又拿出卖身契给张承烈看。张承烈说:“我愿意为他还债,请销毁这张卖身契。”商人稍有迟疑,张承烈大声说:“欠钱还钱,他又没有向你借老婆,王法都在,你敢强娶有夫之妇吗?”说完转身回船,拿出范司马送给他的五十两银子,全部送给青年,说:“还债后应该还有剩余,你不妨继续做豆腐生意。卖身契已撕了,不要再颓丧没出息,动不动就抛弃糟糠妻啊!”两夫妇收泪止哭,感激地跪在地上叩头,叩头声很响亮。商人也被张承烈的仗义所感动,愿意照办。
青年问救命恩人的姓名,张承烈说:“你用不着知道我的姓名,只要把你的姓和地址告诉我。我是参加秋试的秀才,等我回来时会顺路拜访你家,到时能够到门前喝杯茶就已经足够了。”青年说:“多谢恩人,我家住在西坞,姓窦。”女的更是流泪道谢说:“先生义侠,一定能蟾宫折桂考中。奴家回家后,一定天天焚香为先生祈祷祝福!”于是再三请求考完回家一定要来家的诺言,张承烈点点头,挥手叫他们赶快回去。不久,范公子和范女婿回来,船家匆匆解开缆绳驶离,张承烈对刚才发生的事一字不提。
到达南京后,一起草草参加录遗补考然后出去游玩,各人为采购考场用品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张承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试期已逼近,他依旧冷淡淡的没有兴趣。范公子问他考场用品准备得怎样,回答说没有。范公子说:“既然你有嵇康那样懒散的癖好,为什么不派仆人去代买?”张承烈说:“我是局外人,要这些零碎的东西做什么?”范公子听后很是着急,兴师问罪。张承烈这才说:“不瞒你们,承蒙令尊大人送我银子,不料心神慌乱上船时就已经丢失在袁浦的路上了。”范公子说:“哎!世上还有像我们张先生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吗?”连忙拿钱替他购买了必需品,说:“这样看你怎么做门外汉?”张承烈推托不得,想进场大不了交白卷敷衍塞责,最终收下了公子的好意。
等到进了考场,在没有封上号门前,张承烈果然找到范公子等两处号房,替他们经营构思一番,然后帮着整理了用品,就回到自己的号房。三道试题发下,张承烈看后感到很是棘手,一个字也写不出。再三思考后,已是汗水淋淋,接着自己笑道:“我可真是自寻苦恼,是多么愚蠢啊!”于是把酒温温,一杯接一杯痛饮,醉醺醺地靠在三块板上酣睡。
正睡时,张承烈仿佛看到一位古貌古心,须发雪白,穿着褐色衣裳和棕鞋,神态非常闲逸的戴竹笠的老先生走来。张承烈暗自思忖山林隐士也来参加考试,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老先生走到张承烈号门前,突然停住脚步说:“你就是张梧泉吗?”张承烈答道:“是的。”又问:“你为什么不写文章?”回答说题目太难。老先生说:“我是尘世外人,无意功名。有寒窗下三篇草稿,碰巧是这个题目,还请你看一下。”说着丢给张承烈一张纸,张承烈摊开一看竟是煌煌大文章,发挥切实,文采了得。张承烈大声朗诵了一遍,赞叹不已,老先生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把这文章送给你了,一定不会和别人的雷同,你一定能够高中。”张承烈谦逊推让,可那个老先生依然戴着竹笠,已经飘然远去。张承烈从梦中猛然惊醒,发现果真是一场黄粱梦。再回忆梦中的文章,心里记得很详细,急忙把文章写出来,读起来音节震震如有金石声,确实称得上是佳作。第二天出考房,也不向他人透露。
等到第二场考试开始,范公子对张承烈说:“我辈已尝到了其中的滋味了,先生如果再推托,我们也不再勉强。”张承烈说:“不劳你们劝驾,我还要再去寻找梦境呢。”范公子以为是他文章写得太差,故意说出这种颓丧的话,而张承烈也怀疑戴笠老先生会不会再来,就抱着再去碰碰运气的心态。想不到老先生果然又来了,这次送五篇经文,都典重畅达,华赡绝伦。醒后挥笔直抄,很是庆幸自己的好运,可是梦中始终没有问一下老先生的姓名。如果真的高中,将来拿什么来报答供养老先生呢?这可真是个遗憾!
到了第三场,老先生仍然来到,五篇策文都逐条对答,条理清晰十分详尽。然而又忘了问老先生的姓名。誊写完毕,去交卷,不料此时昏倦想睡。看时间还早,就暂且靠在墙上打盹。一会儿,隐隐约约的看到老先生奔过来,掀着竹笠告诉张承烈说:“先生你再仔细检查一番,你忘记添注涂改了!”张承烈忽然想起并答应了,于是拉着老先生衣袖问他姓名,而且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老先生笑道:“先生不要多说了,先完成正经事要紧,我和你还会在京江市上重新见面的。”再三问他,他就随口一说:“我是戴笠先生。”松开手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张承烈梦醒,看卷尾,果然遗漏了端书字数。离开考场把文稿给其他考生看,看过的人都纷纷称奇,惊异他有如此才华,但也不敢肯定能否通过考试,也不敢预料名次的高下。
考完乘船返回,又重新来到当时的停泊处,张承烈独身悄悄去拜访西坞窦家的豆腐店,看到那两夫妻已不愁衣食,面露笑颜,出门欢迎说:“张经魁来了!张经魁来了!”然后恭请他进入后面的小草堂,把准备好的酒菜端上,一起叩头拜贺说:“祝贺先生高中经魁了!”问他们怎么会知道,窦氏说:“我夫妻俩自从得到先生的救援,把剩余的钱做资本,渐渐获得蝇头小利,让我们虽然辛劳但不再受冻挨饿,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我妻子富氏,她父亲生前曾是儒学教官,通经学,善于八股文,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就是我妻子。昨夜妻子梦见她父亲来告诉她说:‘你的夫婿没有出息害你差点失节,还要多亏了张先生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要感谢他,梦中,报答他三场考试的文章,中举名单已经在刻印中,张先生考中了第十八名经魁!’”张承烈问:“你父亲长什么样子?”富氏整袖礼拜说:“您可还认识戴笠先生?”双手捧着一幅画过来,说:“这是我去世的父亲的小像。”展开图画一看,只见一老叟头戴竹笠笑拈髭须,和梦中见的人一模一样。张承烈对着画像拜了又拜,把考场中的事情经过详细讲述,富氏听后十分感动,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禁哭出声来,坚持要请张先生留下小住一两天。由于赶路,张承烈没有答应,看窦氏的儿子很英俊不凡,就勉励两夫妻一定要让孩子读书,好继承外祖父的遗志,问了姓名后告辞离去。张榜后,张承烈果然考中了第十八名,可是此后进士考试仍是未能通过。
过了三届科考的时间,张承烈被选授湖南某县令。正巧遇上同年某太史从湖南去江南担任学使,两人相谈投机,张承烈说起了往事。某太史详细询问了窦家儿子的年龄相貌和名字,张承烈一一告知。那时窦家儿子才十四岁,十分聪敏,已经能够阅读外祖父的遗稿。邻居纷纷劝他进考场观摩,可他母亲由于儿子年龄太小不同意。大家又都怂恿他去试试,最终竟受到某太史的赏识,录取他为童子试的冠军。
张承烈是道光庚子年的经魁,他和陆子英是很好的朋友,子英之后告诉了我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