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生字洞卿,名箫,河南洛阳人。因为父亲在安徽做官所以从小也在此地,耳濡目染,长大后对于申不害、韩非子的刑名学说很是精通。之后就应聘在钟离太守那儿当幕宾,宾主关系十分融洽。
上官生容貌姣好,又善于整理仪容,性格慷慨豪爽,喜欢结交朋友。由于挑选对象太过挑剔,所以他年满二十还没娶妻。太守姓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金太守想送个丫头给上官生,可遭到上官生的拒绝。可是这个丫头和男仆有私情,事情被发现,还牵连到太守夫人。金太守怒气冲冲,横着宝剑盘问真相,上官生在其中极力周旋,给了男仆银子,让他赶紧逃走。又向太守讨来这个丫头,之后让她另嫁他人。本城有个富家女儿,出嫁才三个月就生下儿子,公公婆婆很是羞愤,告到官府。金太守查阅此案准备用五种酷刑审讯此案,上官生急忙上前劝阻。他暗中调查,得知女婿曾在未成婚前就偷偷翻越围墙和女方有过男女之欢,且证据确凿,最后官司也就了结,皆大欢喜。
金太守的儿子是个恶少,一直怀疑上官生收取了贿赂,就在背后非议诽谤他。太守也不禁起了疑心,常流露出讽刺的意思,上官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望着茫茫天地不知何处是容身之地,突然想起山东的某中丞是先父同年进士,就前往投奔,希望能通过中丞推荐维持生计。等到了山东,想不到中丞已经因病逝世。他没有办法,把口袋里剩余的钱全部都用来游山玩水,蓬莱的海市蜃楼,泰山的日出,孔庙的碑林,每一处景点都留下了足迹。
光阴如梭,又过了两年,上官生这才想到重走旧路。行抵蒜山、瓜步间,他遇见已退休在家的老相识,寇太史,恰巧在林泉养老,修筑了一所面临长江的别墅,景色壮阔,十分清幽。寇太史很赏识上官生的才华,就请他整理家谱,留住在东邻一所古庙里,又派仆人为他烧火做饭,处理杂务。上官生很喜欢那别墅里的树石亭台,仅仅隔开一堵断墙,耳听渔家歌唱,门无粗俗宾客,生活很是安逸快乐,就不再考虑过去的学业。
一天吃完晚餐,仆人离开了,上官生靠在交椅上乘凉。月色昏黄,流萤上下闪光,忽然看见一个手握纨扇、穿白夹衣的少年,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从西墙下的竹林里走出,来回徘徊着,眺望着,低着头在吟诵。吟诵的词是:
玉漏乍停人乍定,仲子墙边,隔着罗敷径。薄薄纱窗何故俊,依稀闪个人儿影。
少年苦思冥想,翻来覆去吟诵好几遍,也没有想到下阕。上官生见状玩笑似的替他续吟下阕,吟道:
立遍银阶谁寄信,这搭苍苔,留下纤纤印。蓦地一声花下磐,回头好月圆如饼。
少年听到后,惊喜交加,向上官生这儿姗姗走来,高兴地说:“真想不到在这深夜还有志同道合的人啊!”两人相见恨晚握手入座,相互询问生平。少年自说姓查,字琴痕,就住在邻近,有小路可通。上官生亲自起身给客人泡茶喝,少年也亲手捡树枝给灶火添薪加柴。两人相聊甚欢,终夜清谈,鸡叫三遍时才不舍离开。上官生亲自相送到小路边,又迫不及待地要预订以后的约会。琴痕说:“我谈论的鄙俗言论,实在不足以助谈兴。不过我有蹩脚的技艺,明晚就给你献丑了,还希望到时你别笑话。”上官生说:“不会不会,那是我的荣幸。”回房后,吹灭蜡烛上床休息,回想琴痕的风姿,不输于古代的美女南威。
第二天夜里上官生如约等候着,可却久久不见琴痕的身影,直到过了三四夜才出现。上官生委婉地责备他失信,琴痕说:“实在对不起,我要等我妻子熟睡后才能出来。”上官生说:“你还带着眷属,那一定也是绝代佳人。”琴痕脸上泛起红晕,说:“多谢公子夸奖,容颜和我差不多。”说着从袖里抽出一管玉笛,说:“你喜欢吹笛吗?”上官生说:“不会。”琴痕说:“那请你唱那天夜里吟咏的词,我来吹笛伴奏吧!”上官生听后兴致大起。于是,一个唱诵,一个吹笛,凉风吹过仿佛听到众仙缥缈步行虚空的歌诵声。
上官生突然依偎着琴痕而坐,说:“贤弟一表人才,又聪明能文,如果我是巾帼女郎,一定会为贤弟生相思病而死。”琴痕笑着反问说:“难道须眉男子就不会为我相思而死吗?照这样看来还算不上真正的痴情人啊!”上官生说:“不瞒贤弟,自从第一眼看见你的玉容,我就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已经有两夜了。”琴痕听后扑到上官生怀里,打趣嘲弄说:“好男色的龙阳君是不是情急啦!可惜我天生没有**,不能救你的急,这该如何是好呢?”上官生恍然大悟,瞬间喜上眉梢,立即亲昵地抱起琴痕,抚摩着他的臀部求欢。琴痕面孔血红一片,匆忙用双手抵拒,说:“相爱一定要如此吗?”上官生解释说:“两个男的相爱,不这样怎么能真正地销魂?”琴痕说:“那你先告诉我后庭戏的来龙去脉我才依你。”上官生说:“民间传说是起于黄帝征讨蚩尤时,其他如春耿时卫君宠爱弥子瑕,吃弥子瑕咬过的半只桃子;汉哀帝喜欢男宠董贤,董贤熟睡压住哀帝衣袖,哀帝不忍心惊醒他,就截断衣袖而起床;一像汉文帝喜欢男宠邓通而赐给他铜山致富等,史册上记载了很多。”琴痕捧腹大笑,拼命摇手竭力挣扎。上官生哀求道:“好贤弟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愿意和你互为主宾。”琴痕听后更是笑得直不起腰,说:“我是客,你是主,为什么你不先尽东道主的情谊?”上官生说:“这样也好。”
两人走进卧室,放下帘幕,互相脱掉衣服上床。上官生担心他的**巨大,要受枘凿之苦,就先用手去试摸一下。一摸惊喜不已,原来豆蔻含香,莲苞带露,分明是一个绝妙的女子。上官生顾不上刨根究底,迫不及待地和她共赴阳台,满屋春色,欢愉无限。
**结束后,上官生让琴痕的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这才询问她的秘密。她说:“某太史为了满足**欲喜欢用奇奇怪怪的方法,把女的扮作男的当仆人,把男的改妆女的做丫鬟,共三十多人。他最宠爱的就是我和假丫鬟白娟郎。我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就私下带着娟郎逃来此地。因为仰慕郎君的风雅,所以心甘情愿委身给你。如果你不泄露出去,那我们就可以长期相好。”上官生又详细询问了娟郎情况,琴痕笑道:“你这个痴情的人,不会是想得陇望蜀吧?”上官生说:“不能这样说。你恋着我,那么娟郎就必然孤独;你恋着娟郎,那我就孤独。不如三人合在一起,这样大家也都不会感到孤独。”琴痕说:“他性格倔强,恐怕不会像我一样自动奉献。你容我想想办法,再作打算。”不久,晨钟敲响,琴痕起身披衣下床,上官生极力挽留她,但被拒绝,说:“我担心娟郎胆怯,醒来不见我又要娇声啼哭了。”上官生更求她向娟郎介绍自己,琴痕答应离开。
次日,上官生预先买了点菜肴,沽好绿醅酒,把房间整理得整洁明亮,早早地遣走仆人,关上门等候。一更后,琴痕果然和娟郎携手而来。只见娟郎云鬓蓬松,三寸瘦削的金莲,用红巾掩住口,神态含娇带羞,身段袅娜,楚楚可怜,看到上官生后,欲前又退,刚走上台阶,差点被绿苔藓滑倒,上官生赶紧回过神来上去搀扶她,只觉得她的身体比叶片还轻。娟郎和上官生稍稍问候后,就靠近灯台斜坐着。上官生赞叹,琴痕逗乐,娟郎只是含笑不语。应酬着互敬了三杯酒后,琴痕抽出玉笛,劝娟郎唱一曲,但娟郎不肯。琴痕说:“昨天我已经出丑,妹妹不用不好意思,只不过是为郎君解解闷助助兴罢了。”上官生也在旁劝说怂恿,于是娟郎轻轻点拍着凤鞋,手里敲击象牙筷,歌道:
双蛱蝶,双双过墙东,剪彩善刻画,造化夭无功,轻罗小扇扑入手,翻飞那许辨雌雄。雌耶雄耶何必辨,花须一霎精灵现,可怜压扁小书丛,犹向美人头上颤。
歌毕,哽咽着像要哭泣一样,轻轻擦拭着泪珠。上官生抱住她安慰道:“昨夜连累你独睡,实在是小生的过错,还请你不要悲伤埋怨。”娟郎说:“我并不是为这个。郎君如此优秀,奴婢二人能够侍奉郎君,实在是我们的荣幸!只是感触往事,悲伤就难以控制。我不能多喝酒,琴姐你陪郎君多玩玩,我先走了。”上官生上前挽留她,快要跪下,娟郎这才勉强留下。当晚三人就睡在一张**。
早晨起身,上官生把琴痕、娟郎藏在暗幕里,叫仆人告诉主人,谎称:“自己天性喜欢清静,能料理日常琐事,以后不用烦劳另外派人。”辞退了仆人后,两扇门每天都关得死死的,三个人不论白天黑夜尽情欢乐。上官生写字,两人就代为研墨;要吃饭,三人就下厨烹饪;疲倦了,就互相按摩;睡觉时,相互拥抱依偎。琴痕很轻佻,娟郎却贞静温婉。琴痕仅仅擅长唱歌,而娟郎又擅于弹奏乐器和书法绘画,没有一处不通的。上官生喜笑颜开地说:“能够得到你们中的一位本就很难,更何况能享齐人之福呢?”娟郎笑道:“真是个痴生,一箭双雕,也不怕折了你的寿?”琴痕也笑道:“如果我两人是鬼是狐,时间长了趁你醉酒,把你当作糟母猪肉给吃了,你怕不怕?”上官生说:“如果能葬身在美人的肚子里,也比肮脏龌龊的死要强。我不但不怕,而且心甘情愿。”
隔壁庙里的和尚,经常听见上官生书斋里传来喧笑欢乐声,就登上钟楼看个明白,之后就奔去告诉寇太史。寇太史转问上官生,上官生说:“那是我家的旧仆人,带着妻子过江,正巧碰见我。我就把他们留下陪我,也可减轻孤独感,没有其他的事情。”从这以后大家都知道上官生有称心如愿的仆人,十分羡慕他。
居住在这里转眼已经两年,上官生很是快乐,愿意一直老死在此地。常常看着琴痕、娟郎说:“如果卖字能卖到钱,我就和你们一起回故乡,从此一起白头偕老。”两人只是微笑不答。上官生再问他们愿不愿意,两人流泪不止说:“郎君你也太痴情了!琴痕老了不过是鸡皮鹤发,毫无髭须,像太监的模样。娟郎老了脸上就会长髭须,还要裹小脚慢吞吞挪步。我们哪能配得上郎君的爱?如果老了失宠被遗弃痛哭,还不如早些分手要好。”上官生连忙进行抚慰,发誓说:“如果以后我因为色衰而抛弃你们,辜负你们的情意,那就让我不得好死!”可是两人听后仍是满脸忧郁。
先前的金太守自从上官生离去后,后悔不已。查清了实际情况,更是深感惭愧。于是就派人寻访上官生的行踪,得到确切消息,就写信表示道歉,一再求他一定要重新光临,并寄上五百两银子的礼金。正好寇太史的家谱也已经完稿,上官生兴奋地告诉太史。太史设盛宴招待,并送上银子酬谢辛劳,并以此代替赠送的路费。车马都已经安置妥当,分别的日子也来了。可是那天早晨起来,却突然找不到琴痕和娟郎两人的身影,到处都找不到。只见砚台底下留了一封短信,信上说:“如意郎君亲阅:我二人并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含冤负孽的鬼魂。郎君前生是三河的富家子弟,我二人出身贫贱,和郎君交往最久,就得到你的周济。郎君嗜好乐声和美色,生病垂危时,把幼子托付给我们照看。可我们却引诱那孤儿走上邪道,最终攫取你的财物致使破产,孤儿也因穷困而死。你向阎罗王告状,我们被罚一起投生在京江,卖在王梦楼太史家做丫头和仆人。王太史把我俩矫揉造作改造后,一起受到恩宠,可引起了同辈的妒嫉从而杀死了我们,埋在花园里的假山旁边。太史知道后也没去追究。阎罗王又判决我们再投生,让琴痕做郎君妻子,娟郎做郎君的儿子。可是因为郎君今世行善无数,阎罗王认为不应该让****魂魄去玷污郎君芬芳的品行,就改判我们去露水司,仅仅允许阴魂和你**,还清欠你的孽债。至于郎君真正的爱人,月下老人已经给你另外系好红丝,好消息就快来了。昨天叩见阎罗王,命我们投生到金陵:琴痕,孙家的男孩;娟郎,施家的姑娘。长大后就配为一对,先富后穷。本来应该亲自向郎君辞别,可不忍看郎君伤心,因此留下这封信替代见面。郎君晦气的命运就快要结束,幸运之神会渐渐光临,从此快乐无忧。还请郎君多多保重,请不要挂念着我们。”另外又有一行文字:“一十四点,一十四口。两头一只脚,六口两只脚,三口四只脚。”最末写“琴娘娟郎泣白。”上官生看后失魂落魄,有人问他仆人去了哪里,他说:“派他们先过江了。”草草整理好行装,就去赴约金太守那儿。老朋友重新聚首,欢乐可想而知。金太守政绩卓著,被升官至江粮道,上官生跟随着一起上任。
金太守夫人很是感激上官生的恩德,把表妹米氏许配给他为妻。那富翁也对上官生的恩情很是感激,就把漂亮丫鬟田氏赠给他为妾。最终妻子未能生育,妾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怀孕期间曾梦见天仙授与她奇书二卷,才生下儿子。大儿子名典,小儿子名册。上官生偶而把先前的艳遇泄露给太守,还讲述了那个鬼谜,太守听后恍然大悟说:“一十四点,是米字。一十四口,是田字。两头一只脚为雙(双)字,是说你有双胞胎儿子。六口两脚,是典字。三口四脚,是册字。”
后来金太守过世,他的儿子只顾纵情享乐,结交坏人嫖赌,把家产**尽。又被强盗诬赖被判处斩刑。上官生竭力营救,最后得以出牢,把他养在家里。上官典、上官册长大后,都做了高官,政绩显著,声誉传扬四方。
上官生又暗中寻访孙、施两姓人家,想证实三生姻缘是否为真,没有结果。偶然在王梦楼太史荒废的花园游览,寻找琴痕、娟郎埋骨的地点,也没有收获。从此看破红尘,觉得一切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他雕刻了一枚玉印悬挂在衣襟上,刻着三个字:“看路滑。”在废园里捡到零星钗钏、残存脂粉、香扇荷包等女子用品,一起埋在一处,竖立一块石碑,上面题写“一对可怜虫琴娘、娟郎招魂合葬之墓”。
宿县刘大昌曾会见过上官生,说娟郎的书法和王梦楼太史的笔迹很是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