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西山有个美男子,叫董君,名韶秀,字梅伻。小时候以神童的身份补为博士弟子生员。他的父亲叫董晟,视儿如命。当时草贼刘海青伺机暴动,各地的村堡郡邑都组织民团联防备战,只要是世代官家的子弟在吟咏诗书的剩下的时间都练习武备,董生也加入了这一行列。董生对成亲的对象十分苛刻,时常说:“娶妻一定不能俗里俗气,那样生的儿子才有可能是英才。如果娶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我宁可一辈子鳏居。如果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我也一定不会讲究门当户对。”一时间议婚的人很多,但董生却都不满意,董晟也不忍心违背儿子心愿,所以直到二十岁董生还是孑然一身。

一天,有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少女和一个短发童儿来到此地,自我介绍说是陕西人,姓戈,善于变戏法玩杂技。于是找了一块空地敲锣打鼓,显示本领。这少女叫谷慧儿,姿色清秀脱俗,摆弄盆子,唱《鹧鸪天》曲,跳《柘枝》舞。观众被优美的歌声和舞姿吸引过来,拥挤得透不过气,观看了精彩的表演,都鼓掌喝彩。小脚走绳索是谷慧儿最擅长的绝技,按《浑脱》曲舞剑,闪闪发光,使人不禁想起杜甫看到过的公孙大娘。少女表演完走下场去,短发童儿就又接着上场表演东方朔蟠桃,栽庄子瓜,变出很多东西。谷慧儿马上就捧起金漆盘子向观众讨赏钱,获得了很多的钱财。谷慧儿一眼就看见董生在人丛中鹤立鸡群,被深深地吸引,注视着不舍离开。董生也注意到她的美貌,暗送秋波,情意绵绵。不久,董生口渴想喝水,谷慧儿见状从百步外突然掷樱桃到董生嘴里,屡掷屡中,弹无虚发,实在让人叫奇。

表演结束,散场了。董生孤零零走在郊外的芬芳乡野路上。谷慧儿突然出现从身后拉董生的衣裳,问他姓名和住址。董生很是惊喜,详细告诉了她。谷慧儿又拿出用绣花手帕裹了的一百颗樱桃送给董生,羞涩地说:“现在天色已深,郎君不如到我住的地方来谈谈。”董生虽满口答应,但还是最终怕被人非议并未去。第二天再演出时,董生也不好意思去看。不久,有媒婆来登门,说:“戈叟见过令郎,十分喜爱,愿把亲生女儿许配给他。”董晟推辞谢绝了,可董生一无所知。

第二年,老夫妻又来到,在靠近董生住的村子附近芳草地上开辟了一块场地,搭建平台,彩带交错,金碧耀眼。老头扬言说:“我的女儿已到成家的年龄,可是眼光高傲,不愿嫁给卑贱的男人,所以一直未找到如意郎君,我老夫妻很是着急。现在和大家订约:老夫不在意你的美丑,也不计较家世,只要你敢上台来和我女儿比试一下武艺,赢了就嫁给他。我老夫决不食言。”每天早晨敲锣打鼓后,丝竹管弦频频奏乐,谷慧儿穿着艳丽的服装,含笑登台,春风得意,竟然看上去比去年还美。看到台下挤满了老幼人群,就现场扣槃而唱道:

怕逐杨花结阵飞,好花莫当野蔷薇。蔷薇花好刺伤手,郎若无情妾自归。

唱完就娇媚地喊叫说:“不知有没有好男子,来上台赐教一下,可千万不要怕难为情而被裙钗女子笑话呀!”乡里那些恶少年很是垂涎她的美貌,又不服她的夸口,更藐视她的柔弱,蠢蠢欲试,于是一个接一个上台。可是每人和谷慧儿一交上手,就立即像瓦片从高处被抛下来一样落下,一连几天都没有人能取胜。

董生在学校中听说了这件事,很好奇,就和同泉学友一起来观看。谷慧儿一眼就看见了董生,敲击着剑柄,歌唱道:

水上清风天上月,鸟比翼来鱼比目。不为卿卿我不来,好花欲折何妨折。

董生很是惊讶原来是去年那个美女子,听了歌后更是蠢蠢欲动,可又害怕她勇猛,不敢上台较量。众人纷纷怂恿他上台,于是一咬牙就揽住衣服跳上平台,拼着被美人掷下博她一笑。谷慧儿看见董生,故意装作不认识,含笑说:“小女子是风尘女子,资质浅陋,不敢奢望攀附名门大族。只能借好武艺作红绳寻觅夫婿,这并不是儿戏。如果比武时有冒犯你威严的地方,还请你宽宏大量能给予怜惜宽容。”董生说:“听闻小娘子勇猛无比,那就试着比比看吧。”

众人看到站在台上的董生和谷慧儿,郎才女貌,犹如珠联璧合,纷纷在台下叫嚣。比武开始,在台上顺风翻滚舞动。不一会儿,谷慧儿突然弯下纤腰,翘起三寸金莲瓣,摆出天女扫花的招势。董生趁机,一下子托起她的小足一掷,谷慧儿已被跌出百步之外,趴在地上撒娇哇哇哭。老头老太齐出拍手称赞说:“真是我们的女婿啊!”马上穿上华贵吉服来到董生家,把结亲意思告诉董晟。可董晟仍摇头不同意。老头说:“先前已经预先说明,谁叫你家弄文郎君显示武艺手段,毫无怜香惜玉感情呢?谷慧儿当场出丑,她不是市场上可以任人买卖的蔬菜果品,你现在拒绝让我们的颜面何存?”董晟并不理会老头。老太见状说:“如果你要毁约也不难,那就请你家闺秀小姐出来一下,让我家短发童儿抛掷一下就了事。”董晟十分气愤呵斥。老头看董晟如此倔强,就伸掌横劈庭前大槐树,大树立即断裂像被刀切过一样。老头也语气强硬地说:“儿女的婚姻,是三生注定。如果谁敢再冥顽不顾,违背天意,我一定叫他像这棵树一样!”董晟这才不禁害怕起来。村里父老感到这是件风流韵事,争相赞成促使成功。

不一会儿,鼓乐声雷动,彩轿被抬到了董家门口,赤脚壮汉十多人,用车子装载来十分厚重的嫁妆。招呼董生出来,和谷慧儿交拜,完成婚礼。大堂上设置豪华筵席,就像一切都提前安排好的。老头老太上坐,对村里人说:“虽然我女儿容貌不出众,也没有丰厚的嫁妆,但应该还不至于让亲家难为情吧?”率先举起酒杯,略为喝了一口,短发童儿进来跪着禀告说:“两头骡子已经准备好了。”两老起身告辞,董晟再三挽留不成,问去哪儿,两老说:“我们夫妇很忙,之所以会花时间风尘仆仆,逢场作戏,就是替小女择良婿而已。既然现在已付托给满意的人,那我们也就了却一桩心思,从此浪迹天涯海角,没有固定的落脚点。”说完就匆匆出门,各骑一头骡,风驰电掣,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众人看后很是惊讶,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进去洞房一看,装饰得十分华丽,都很惊奇仓促之间能置办得如此好。董生那些同窗小友都听说他娶了漂亮的妻子,争相前来送酒祝贺,也是扬州的风俗称之为送房,其实就是痛饮大吃,嘲谑胡闹,某种意义上就是种陋习。董生被众人热情劝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客人散尽,董生已醉倒了。

三更时,董生正斜卧在绣榻上睡觉,新娘盛装坐在镜台旁,吩咐丫鬟女佣先去睡。突然发现床顶有刀光闪现,谷慧儿不作声响,手支着下巴颏假装睡着等候着。原来是“梁上君子”觊觎女家嫁妆富厚,趁闹新房时混杂掩入,心想虽然那女子勇猛,但念及是新娘也不会挺身出来捉贼的。于是,贼人一下子从床顶跳下,扛起一只大箱子,掮上肩就走出房门。谷慧儿见状淡定地抽出钢刀,尾随在贼后一跃登上屋顶,然后又登上楼顶,登上围墙。谷慧儿突然一把抓住贼人衣领,像千钧重量压在他身上。贼人被抓,防不胜防,放下大箱子不断哀求放了他。谷慧儿说:“你这个狗东西!如果不留下一样切实的证据,我很难向丈夫交代。不如留下脑袋再走,如何?”贼人百般哀泣求饶,快要哭死了。谷慧儿抽刀削下他两片耳朵,才把他放走。然后提着大箱子,袖里放着两片耳朵回房,众人还在酣睡,鸡犬不惊。

谷慧儿把房门紧紧关上,脱下新娘服装,拿着蜡烛移入帏帐,替董生解脱衣服,抱入香衾。董生醒来一摸,肌肤滑腻,清香温柔,想起是自己的大喜日子,立即行男女之欢,床单上鲜血像梅花一样艳丽,原来谷慧儿还是处女,董生更是喜不自来,一夜极尽欢愉。第二天清晨,谷慧儿起身拜见公婆,从袖管拿出两片血淋淋的耳朵掷在几案上,公婆惊吓不已,问怎么回事,谷慧儿把昨夜的事详细说了出来。公婆又好奇问她既然神勇无比,可为什么武艺却不如怯弱的书生?谷慧儿不好意思地,如实说:“这不过是攀龙附凤的计策罢了,而且我早已喜欢郎君。”问她父母是什么人,她只笑不答。

婚后,两夫妻感情十分恩爱,谷慧儿服侍公婆也十分孝顺。她很善于囤积货物,然后伺机抛出,自从她来到董家后,家境日渐暴富。董晟本是清贫起家,对钱财很是吝惜,可是谷慧儿却经常用钱粮救济他人急难,她的艳名和贤惠在本地被到处传颂。

过了一年多,贼军从西边攻来。情报属实,全村都要逃难躲避,可谷慧儿并不同意。村子东头原本有座刘厉王的庙宇,荒废已久。谷慧儿指挥大家把砖瓦拆下,一叠叠堆在路边,堆得星罗棋布。谷慧儿把公婆藏入密室,然后嘱咐董生带领村民埋伏在险要处,说:“只要看到灯光,就起来大声高呼。”安排妥当,贼军大队人马冲到,蚁集蜂屯,疾如风雨。谷慧儿衣装华丽地站立在村门口,向贼军招手。贼军策马奔腾,奔入村里,可就像进入千岩万壑一样,越走越迷路。暗想一定有阴谋,正打算要退兵,只见砖瓦忽然飞起来,打碎了贼徒的脑袋,哀嚎不已,又瞬间黑风怒号,乌云压天,白天变得昏暗。贼徒们看到一个女子,正提着红纱灯在前面引路,说:“我是观音菩萨香案前的龙女。跟着我走,你们还有生路。”贼徒团团跪下叩头念佛。走了十几步,看到纱灯大亮,附近埋伏的村民全部出动,扯着嗓子大声高呼。贼徒大乱,自相践踏,陷入大沼泽地中。风定云清后,官兵赶到,把贼徒全部擒获。其中一贼没有两耳,原来就是先前来偷箱子的那个。之后,谷慧儿拿出私房钱五千两银子,重新修建厉王庙,还嘱咐把事情经过刻在碑上,说这次的大胜多亏了神明的帮助,这一切都是神的功劳。又拿出两千两银子赈济乡里的贫苦人家,董生心疼,有些不情愿,谷慧儿劝说:“如果不是村民一心,难道郎君以为仅凭借加强武备就能够万无一失了吗?”董生也想通了前后经过,爽快地同意了。

后来,董生进士及第,仕途风顺。而父母也相继去世,谷慧儿生了一个儿子,名庄,相貌清秀,很是惹人喜爱。他们早早替儿子聘娶了名家的女儿鹤官,把家事也都交给媳妇处理。那时村里有个寡妇,生下了遗腹女就死了。谷慧儿把那母亲殓葬了,收养了那女儿,取名弃儿,嘱咐媳妇鹤官说:“你试着喂她奶,长大后一定福气满满。”

一天,谷慧儿和董生一起更换了行装,带着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妈子,向所有的亲戚辞别,说要去游览太行山。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前来送行,有的紧紧拉住衣服不舍掉泪。谷慧儿说:“还要托你们好好照看我的儿子,这就是报答我的恩德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还请大家多多保重。”说罢,又抽出宝剑在地下一划,说:“以此为界。”村人看划的痕迹像血一样,那车马已经去得很远了,很快消失得无踪无影。

董庄后来考取功名,在东浙做官。那年闹饥荒,董庄就擅自开仓赈济百姓,触怒了长官,被上奏章弹劾。朝廷委派官员来调查,董庄恭敬地朝见,可官员态度却十分傲慢。等详细查看了董庄的履历后,官员很是诧异,问董庄父母的姓名。董庄告诉了他,他忽然低身下拜说:“你就是我的哥哥啊。”然后自我介绍是大梁人,是父母住在汴梁时所生,名严,也是少年取得功名。以前时常听父母说有个哥哥住在扬州,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巧遇,并说已派人去把父母迎来奉养。于是,董严出钱,替哥哥进行斡旋,最终使董庄免于刑罚,只是丢了官帽。董严也是被新近授命的官员,随即就告辞上任而去。没多久,使者回来带来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妈子,禀告说:“太公太母清晨动身去太行山游玩,已经几个月没有回来了。”董严听后很是震惊悲伤,派人四处寻访,但仍然没有消息。董庄就搬家到汴梁和弟弟一起居住。董严正好丧偶,董庄就把弃儿给弟弟做妻子,夫妻感情十分融洽恩爱。

为了感激谷慧儿夫妻的恩德,村里人在厉王庙旁边建立了一个祠堂,塑了两夫妻的石像进行祭祀,名为双仙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