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是京城地面四通八达第一市口,一年一度的贸易集会,商贾云集,总要过一个多月才结束。本地有个刘生,名钟,字千石,是个穷秀才。长得潇洒英俊,很少交朋友,不是文人聚会不进城。从祖辈起就住在城外连柯里,由于家穷,开个小酒店赚钱糊口。刘生父亲怕儿子荒废了学业,请来儿子的表兄弟骆生担任会计。刘生年已二十,尚未娶妻。

刘生的邻居张家,很富有。有个女儿叫盈盈,年纪与刘生相仿,容貌娇艳美丽。盈盈偶而与行帮头目田二的母亲邬氏在门口闲聊,看见刘生穿着白夹衣、青丝鞋,摇着扇子缓缓走过门前。盈盈斜眼瞧着,秋波频频转到刘生身上。邬氏窥测盈盈的心意,开玩笑说:“刘学究满面疸疙瘩,哪来的福气生下这么个英俊儿子。他还未结婚,倘能与你配成鸾凰,真是一对玉人哩。”盈盈满面通红,微微一笑。邬氏又说:“假如酬谢老身十匹绢让我做寿衣,我就代你做媒人,准能成功。”盈盈含羞躲开,邬氏也拍手笑着离去。

第二天,盈盈母亲携带盈盈去亲戚家喝酒。路经贸易集市,许多恶少每相推来挤去饱餐盈盈美色。人多拥挤,转眼迷茫中不见了母亲。正巧路旁有个老太搭棚卖茶水,一打量,原来是卖油郎郭析子的母亲殷氏,也是邻居。盈盈急忙走进茶棚,殷氏惊讶道:“娇滴滴小女子怎么单身走路?”盈盈讲了经过。殷氏说:“吓死人了!如果遇上匪徒,抢走掌上明珠,你母亲不要悲痛死吗?不要害怕,集市散后就送你回家。”盈盈坐在茶炉后面,抹去头脸上的玉簪耳环后藏入衣袖,脸对着墙壁,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男子,麻鞋宽衫,胸脯长毛如刺猬,眼珠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与殷氏悄悄耳语后走开。殷氏对盈盈说:“有劳姑娘代我照看一下红泥小火炉,不要让茶水鼎沸溢出。我去去就来。”盈盈乘她不防备,急忙从棚后逃窜到荒草丛中,荆棘刺伤三寸金莲,血迹斑斑,但她还是忍痛往前走。

当时太阳已经落山,新月挂在树梢,忽然走来一个青年人。盈盈赶紧伏在草丛里,偷眼瞄他,原来不是别人,竟是刘生。原来今日文会散得晚,所以刘生迟归,想取捷径少走些路。盈盈见了急忙高叫:“刘郎止步!”刘生本来就认识盈盈,惊问她怎会来此,盈盈告诉一遍,哭着请刘生带上她。于是两人一起赶路。盈盈娇喘吁吁,汗水淋漓,小脚挪移不便,走不多远就跌倒在地。她对刘生说:“你讨厌我吗?不然怎么忍心不帮助我一下?”刘生说男女要避瓜田李下的嫌疑。盈盈说:“黑夜里男女同行,谁还相信他们是清白的?何况我遭到患难,没有郎君帮助不知将落得怎样下场。即使郎君讨厌我,我也愿以身相许报答恩情。”刘生说:“能娶你为妻,一向是我的愿望。可是咱们两家贫富悬殊,如果事情中途起了变卦,那怎么办?”盈盈说:“我仰慕郎君风雅,想做你妻子,这个愿望在心里蕴藏了很长时间。今日邂逅相遇,正是天赐良缘,如果中途发生变故,我只有一死了之。”说完泪如泉涌。刘生袖中取出手巾,代她揩干眼泪说:“你的深情已铭刻肺腑,明天就请媒人去说亲。”盈盈向刘生讨了手巾,并将一枚玉戒指赠送刘生,两人就挽着手同行。

走到盈盈家门口,刘生告辞。盈盈看他走了,又远远叮嘱一番,才敲门。盈盈母亲失散了女儿,泪汪汪单独回家,正在家里恓惶焦急。忽听敲门声,一开见是女儿,喜出望外。问女儿去了哪里,盈盈一五一十详告母亲,并且称颂刘生的恩情。

第二天,刘家果然请媒人上张家求婚。盈盈母亲昨夜听了女儿一席话,已从心里感激刘生,但也很怀疑女儿的意图。她征求女儿的意见说:“结婚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刘家贫穷,你嫁过去不要落到像当年司马相如亲自洗涤器皿,卓文君亲自当垆卖酒那样狼狈,那样才要被临邛富翁卓王孙所讥笑呢。能不慎重考虑吗?”盈盈说:“这足见母亲对女儿的疼爱,可是穷和富都是命中注定。女儿看刘郎骨秀神旺,不像是终身做穷秀才的人。”母亲告诉丈夫,丈夫也认为可以,就同意刘家求婚。从此刘生整理打扫门庭,布置新房;盈盈准备金线,赶制嫁衣。牛郎织女虽然还隔着银河,可是都暗中庆幸鹊桥相逢已为期不远。

不料田家的邬氏心里愤愤不平,想拳头大的小姑娘竟出卖老娘,自己找对象许婚,我哪里还能得到媒人财礼?郭家的殷氏心里也恨恨的,好一块肥羊肉,眼看已经吃到嘴里,竟让她逃脱,反让她找到了好对象。两个婆娘又妒忌又愤恨,就勾结策划毒计,要拆散鸳鸯。

邬氏乘盈盈外出的机会,上门对她母亲说:“大娘已选择到乘龙快婿,馋婆子来讨杯喜酒吃。但不知刘家已下了聘礼没有?”盈盈母亲说:“还没有。”邬氏装出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模样,盈盈母亲疑心顿起,邬氏手掌一拍说:“我几乎忘记,佛经上说:破坏他人婚姻的人,要堕落在拔舌地狱。”盈盈母亲更加要求她说个明白。邬氏这才说:“我经常受到大娘好好照看,实在不敢爱惜这条三寸不烂之舌。盈盈姑娘是富家女儿,享受惯了。刘家一碗薄粥还未必有保障,而且刘生天天跟**睡在一起,最近又生了吐血病。找这样的人家,不是把娇女往火坑里丢吗?”盈盈母亲听后笑笑,似乎不很相信。邬氏又声色俱厉地说:“大娘还糊里糊涂吗?前天你们母女俩之所以失散,就是因为刘生伙同那班同窗朋友所捣的鬼,用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盈盈母亲听后,勃然大怒。邬氏看已经初步达到目的,赶紧说:“大娘请息怒,凭盈盈姑娘的花容月貌,何用担忧选不到才貌双全的金龟婿?这事请交给我去办。”

在这同时,殷氏也去见刘生的父亲,劈头就说:“你这老头,整天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最近怎么昏头昏脑?”老头听这没头没脑的话,竟然吓了一跳,问她什么意思。殷氏说:“听说你儿子聘了张盈盈,有这事吗?”老头说:“有的呀!”殷氏说:“听外边人传说,你家夜里发掘地下窖藏,得到了斗大的黄金,是不是真的?”老头惊讶地说:“那倒没有。天上也不会掉馅饼。没有那回事。”殷氏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突然去聘张盈盈?她美貌像月中仙子,不穿锦绣衣服要磨破嫩皮肤,不吃山珍海味就要摔碗哭哭啼啼,偶然生点小毛病,人参茯苓当药要费万钱。而且她头发蓬松还不懂事,成天跟家童踢球、斗虫玩耍。如果娶来作画中美人来欣赏,那倒不错。你家贫穷,郊外又没有田产,天天靠小酒店赚取蝇头微利。恐怕新媳妇抬进门,你这老头就要咽气进棺材了。”老头听后,信以为真,破口大骂儿子是畜生,立即叫媒人再去张家,以儿子生病为借口辞去婚约。盈盈母亲问道:“他是不是生了吐血的毛病?”媒人只得含糊答应一声,盈盈母亲更加确信无疑,于是立即毁了婚约。

过了很久,小丫鬟泄露了毁婚一事。盈盈伤心啼哭,不吃东西,整天关上门,茶饭不思,闷头睡觉。早晨起床,她母亲隔窗叫唤,没有回应声。撞开房门进去一看,盈盈已用三尺白练悬挂房梁上自缢了。她母亲痛哭流涕,极度悔恨,把女儿所有的金锻玉钏等首饰全都做陪葬品放入棺木。殷氏听到消息很快活,故意买些纸锭去吊唁。看到大殓时那么丰厚的陪葬品眼都红了,回家就与儿子商量去掘墓。

太阳落山后,殷氏让郭析子吃个酒足饭饱。郭析子趁着酒劲,红通着脸,扛着铁锹,踏着月色去墓地发掘,席卷墓中所有值钱东西。他还动手想剥下尸身的衣裳,这时盈盈忽然发出一声呻吟,并翻了个身,睁开如星星闪亮的眼晴,樱桃小口像是要讲话。郭析子一见差点吓破胆,赶紧躲伏在树木空隙处。看见盈盈袅袅亭亭走出棺外,站立片刻又仆倒在地,心想这不是走尸。于是郭析子走出来,对盈盈叫道:“盈盈姑娘,复生了吗?”盈盈说:“我好像从梦寐中醒来,不知怎会来到这里?我要回家,你如肯背我回家,将重重谢你。”郭析子很乐意,背起她就走,半路上哀求盈盈说:“你的金玉陪葬都在我腰包里,请你不要告诉你母亲。”盈盈说:“你救了我一命,我多亏你才能够重新活过来,正要感激你,怎肯泄露金玉的事?”后来郭析子又对盈盈说:“深夜背着女子行走,恐怕被巡夜人发现要惹麻烦。何不暂且与我母亲一起住一宿,明晨送你回家?”盈盈勉强答应了。

刚到家门口,听到打更声渐渐逼近,郭析子急忙用拳头擂门,却没有反应。他又拣起石块捣门,仍然没有反应。他很着急,蹬脚猛地一踹,门轰的一声倒在地下。进屋没见母亲,点亮蜡烛一看,他母亲已死在地下。原来他母亲喝光了儿子吃剩下的酒,醉醺醺靠在木板门上睡着了。板门倒下正砸在她脑袋上,脑浆迸裂而死。郭析子与盈盈商量这事怎么办。盈盈装作思考一番后说:“我回家也骇人听闻,何不就嫁给你。而且我的棺材还在,就用来葬你的母亲好吗?”郭析子心花怒放,就托盈盈代为看家,自己匆匆背着母亲尸体,急急忙忙朝盈盈棺材那里而去。盈盈看他走得远了,也慢慢移动莲步外出,独自行走。

盈盈刚走进村口,就看到刘生戴着白帽,穿着素服,手持蜡烛,拿着纸钱在路边跪拜,一边哭一边吟诗,只听见吟道:

刘家有好女,婉淑贞且痴。两心心暗许,中道忽乖离。

空房鬼火暗,匹练梁间垂。卿为我死,我何生为?

英台墓,华山畿,翡翠巢,鸳鸯圻,何难相从地下,化作双双雉子飞?

家有老乌头已白,不能从死心中悲。

盈盈听了大为悲恸,急忙靠近刘生身旁,骤然呼喊道:“你是前度刘郎吗?我又活过来了。弦断可以复续,镜破可以重圆,不要当我是妖怪显形会给你带来灾祸啊!”刘生陡然听到身旁一个大活人盈盈说话声,几乎活活吓死,哭着说:“毁婚是父母做的主,千万不要怪罪小生。”盈盈说:“我真的又活了。”刘生不相信,说:“世上哪会真有还魂香?你现在化为鬼来报仇,若把我看成是王魁那样的负心人,那真冤枉死了!”盈盈凄凄惨惨走上前,想拉住刘生的手告诉他一切。刘生避之不及,急忙跳起狂奔,盈盈紧随其后,哀哀呼唤,刘生只顾潜逃,毫不理睬。

刘生狂奔回家,马上紧闭火门,并告诉骆生说:“盈盈化鬼来作祟!”说完用手指着外面,已讲不出话。骆生侧耳一听,果然有敲门声,从窗中张望一下,真有娉婷女子的身影。于是拿起火器,突然从窗缝间向外发射一枪,一声轰响,鬼影倒在地上,骆生想这下鬼死了又将化成聻了。

当时,田二正与小甲在村外巡夜,听见枪声,疑是县太爷在附近。忙奔入村中,看见门口女尸,就连忙敲刘生家门。骆生以为聻来作怪,破口大骂。小甲也发怒说:“人命关天,还想以秀才来恐吓穷人家吗?!”刘生开门去看,见盈盈有形有质,显然不是鬼,又因误会而被击毙,更伤心痛哭起来。田二以为刘生心虚胆怯,看管住他,叮嘱小甲去县衙门报案,自己拿张芦席盖住女尸。骆生看苗头不对,趁机溜之大吉。刘生走进屋里,独自待着。

田二肆无忌惮,将尸体拖进自家门口,点上灯烛,取来架子上的盐豉,点燃柴火,独自喝酒。还恐怕尸身走动,拿一根结实的檀树棒放在身边。不一会他喝得酩酊大醉,背靠着水缸,耷拉下脑袋睡着了。田二母亲邬氏是个接生婆,刚从大户人家接生回来,进门看见儿子烂醉,上去摇他。田二蒙眬中张开两眼,举起檀树棒迎面朝摇他的人当头猛击一棒。邬氏应声倒地,立刻呜呼哀哉。田二稀里糊涂也搞不清击倒的是谁,依旧拖着尸体覆盖在芦席下,然后坐下再喝酒,喝醉了又浑浑噩噩再睡。

天亮后,县令前呼后拥而来,传刘生来候审验尸。略加审讯,刘生抽泣着将昨夜的事毫不隐讳地叙说一遍,并且请求由他来抵命,以了却前生冤孽。差役揭开芦席仔细查看,禀告县令说:“尸体头颅骨开裂,是木器打伤,并非火器击伤。”保正也上前细看,说:“错了,这哪是盈盈,是田邬氏啊!”县令问刘生是怎么回事,刘生茫然,当然回答不出。又传讯田二,而田二还在黑甜醉乡里鼾声如雷,呼呼沉睡。差役去叫醒他,他举起檀树棒要打,口中不住声乱叫“有鬼!”目瞪口呆,好像中邪似的。县令发怒,喝令鞭打他,田二这才醒过来,向县令报告刘生枪杀女子的情况,并且叙说了尸鬼走动举棍击毙的经过。县令叫他去看看尸体,田二一见是母亲的尸身,号啕大哭起来。

郭析子的邻居又来禀告说,郭家母子都已失踪,门内有血迹,请派人前去查验。县令正在惊奇,只见郭析子扛着铁锹,铁锹上挂着酒肉花烛,笑眯眯地回家,就立即将他抓住。看他肩头有血,面上沾土,询问他母亲去了哪里,他立刻浑身发抖,手足无措,讲不出话。

忽然,张家老头也带着盈盈前来,报告女儿死而复生,陪葬品被盗,请官府派人查验。差役前往掘开棺木一看,只见郭殷氏尸体躺在棺材里边。县令审问盈盈,盈盈抽泣着如实陈诉,并且说害怕郭析子施用暴力强奸,因此用自己棺材诱他去埋葬老娘。这才逃脱,又趁黑摸到刘家,不料遭受火器袭击,被一声巨响震得晕倒,苏醒后就回自己家,其实并未死去。

张、刘两个老头听后,都恍然大悟,互相告诉两家当初废除婚约的根由,都是由于两个死去的老太婆谗言蛊惑所造成。

当时围观的有一千多人,个个都甚觉惊奇,知情后没有人不吐出舌头惊讶万分。县令对着大众说:“报应昭彰,丝毫不差。可是两个逆子都误杀生母,案情已白,似乎不必详细根究,拟判处棍棒打死,怎么样?”大家都说:“好。”田二与郭析子于是伏法公堂。

结案后,众乡亲又叩求县令说:“此地叫连柯里,美人又重新复活,想不到在天津卫竟然也发生这样事。可是两家已经毁婚,请求父母官玉成怨夫旷妇,促成一桩美谈。”县令说:“大家意愿,理当如此。”于是做主传齐鼓乐队,准备婚礼花烛,亲眼看着刘钟与张盈盈行了合卺礼,而后才返回县署。

这桩事,就发生在最近,是项幼平先生亲口讲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