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翠燕完贞(1 / 1)

有一个老翁俞愚,字真愚,年近六十。他只生育一个独生女儿,叫翠燕,容貌美若天仙。俞愚因为没有儿子,所以把平生所有的文章学问全部教授给女儿。翠燕由于很有教养,看上去温文尔雅,气质超逸。幼年时许婚给本地一户人家,男儿名叫石鼎。石生天天捧着书本,不善生计,家道中落,靠守寡的母亲纺纱织布度光阴,时时露出窘迫穷相。人一到落难时,亲戚邻里都瞧不起他,石家断粮时,即便一文铜钱也不肯借给他们。俞愚渐渐萌生悔婚的意思,想用金钱买动石生母亲允诺退婚。石母从长计议,对俞家的退婚要求没有回绝。石生知道后心中愤愤不平。他母亲笑道:“孩子啊,我只担心儿子事业无成,不担心没有儿媳妇。倘若托祖宗的福荫,你竟然能够发迹出头,怎怕身边没有妻妾成行?俞愚那老头一身俗气,哪有眼力来识别我们孤儿寡母?倒不如同意他的退婚要求,更加妥当。”石生看母亲态度很明朗,也就哭泣着接受母训,第二天就拿了一张退婚书去俞家,俞家也就遵守诺言,换回金钱,借此也免得受冻挨饿。

本地有个武举人张大点,字其信,家中一向富裕。闻知翠燕退婚,又看到俞翠燕很漂亮,又知书达理,就用大量钱财到俞家强行送下聘礼。嫁妆已齐备,男方期望女方早日遣嫁新娘,俞愚求之不得,欣然同意。俞愚的妻子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也无可奈何,只是不敢马上告诉女儿。对这件事私下极为担惊受怕的只有翠燕的守寡婶娘安山氏。

俞家女眷素来与香积庵尼姑阿鹦熟识。阿鹦正巧到俞家上门来讨每月的供钱,看到满座的箱笼,几案床榻样样簇新,衣裙和金钗钿盒都在加紧赶制,就笑着对翠燕说:“翠姑娘大喜,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不会太远了。”翠燕本来就疑虑忧愁,听了尼姑的话心中更加不安,私下询问婶娘道:“阿鹦白天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婶娘沉默不语,老半天没有回答。翠燕又追问,婶娘这才说:“你今晚将要出嫁,还多唠叨什么?”翠燕两颊绯红,好久才说:“女子总有一天要嫁人,这我早知道。但夫婿家里一向贫穷,不知道为什么操办得那么华丽?”婶娘笑道:“小妮子太老面皮,你知道夫家姓什么吗?”翠燕说:“是石郎。”婶娘摇摇头,说:“石郎吗?不,是张举人。”翠燕大惊,说:“我从小许配给石郎,媒妁立下凭据,神明上天共同鉴照,何尝许婚过张家?”婶娘就把事情始末详告侄女,并且说:“你父亲怕你娇生惯养惯了,不能忍受四壁空空的生活。张家豪富,本地有小邓通的财主称号。你就要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胜过依靠穷书生,亲自操劳家务还吃不饱一餐饭吗?”翠燕流泪说:“婶娘素来钟爱我像亲生的一样,现在怎么忍心嘲笑戏弄我?”伤心处,哭成泪人儿,啜泣说:“这个石头,铁石心肠,关键时刻,也不快来走一遭。”婶娘“呵”的一声,更是发笑了,又告诉她石家用退婚书换钱的事,翠燕更加悲伤受不了,悲痛欲绝说:“死路一条,死路一条,还有什么可说的?”

安山氏见侄女立意坚决,思考很久,就断然说:“你暂且安心。如果临时别无良策,我当带你逃走。”翠燕问婶娘逃到哪里,安山氏说:“你有个姨妈住在城外三里左右的地方。她又是寡妇,家中连小男仆都没有一个,你忘了吗?逃到那里最为方便。”翠燕跪在地上叩头说:“事情紧迫,何不马上逃跑?”婶娘说:“那好吧。”两人都梳上棒锥样高髻,换上布衣,开启后门,点上灯笼而出逃。走了一段时间,翠燕脚皮磨破起泡行走缓慢,汗水从额头流下,气喘吁吁,累得支持不住,靠婶娘搀扶着才能慢慢挪步。

将抵姨妈门口,婶娘说:“到了。”侄女就要敲门,婶娘说:“且慢。”从门缝向里张看,只见姨妈与一个年青和尚偎抱着,二人在灯下亲昵喝酒,样子很猥亵。婶娘悄悄地说:“这时候我们敲门进去,即使那臭和尚藏起来,也冲坏了他们的好事,你以后只怕也是日子难过。”翠燕哭着说:“现在进退两难,怎么办?”婶娘也感到事情棘手,后来不觉失笑,一不做二不休,说:“咦!这儿离石家不远,何不就去投奔他家。你们两人先草草结婚成亲,那么即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抢走你了。”侄女说:“私奔行吗?”婶娘说:“小妮子,你多么痴!我虽是女流,也是你的长辈。岂有长辈送新娘上门而说私奔的吗?”翠燕恍然大悟,就与安山氏另找一条小路而走。事已至此,一切只得顺其自然。迷迷糊糊中,果然看到几间老屋,透出幽幽灯火,传出织布机轧轧声与琅琅读书声,像是在一唱一和,原来正是石生在发奋夜读,而她母亲正在辛勤纺织。

婶侄二人突然推门闯入,石生母亲早就认识俞翠燕,惊骇地问她们来意。安山氏从头到尾告诉一遍,并说:“请关门落锁,让一对小夫妻拜堂成亲,草草成婚。如果出什么意外,由老身一人承担。”又对侄女说:“我怜爱你有志气,才做个女中昆仑侠,来成全你们。石郎不会终身贫贱,你好好服侍婆婆和丈夫,不要撒娇使性,给老身增添烦恼。”两人相对流泪。安山氏立等着他们完成结婚仪式后,送入洞房,才离去。

当夜就是张家来迎娶的日子。傍晚时分,张举人带领仆从吹吹打打抬着花轿来到俞家,而俞愚正在寻找女儿和她婶娘,一时半会寻不到,紧张至极,害怕得要命。询问女佣人和门外敲更人,才知道她们曾朝某路走去,估计是上女儿姨妈家去了。于是就和张家迎亲队伍一起去寻找。这时姨妈正与和尚酒后乱性,**上床,欲行好事。突然听见一阵急促敲门声,仓皇间和尚已无藏身之地。姨妈给和尚穿上一条绲裆裤,外面用被子包裹,趴在床底下。自己赶快穿好衣服走出,询问门外是谁。俞愚回答来寻找女儿,姨妈破口大骂,不肯开门。张家的人更加坚信新娘在里边,门敲得震耳欲聋,更响更急。姨妈只得开门,众人一哄拥入,姨妈脸色煞白。众人到处搜遍,都没有找到,仆人用长棍敲打床下,搜到床下大包裹,用手一摸感觉腻软,是人。张举人喜极,哪管三七二十一,立马抱起包裹放入花轿内。姨娘来不及拦截,大花桥早已起身,一路高奏喜乐,迅速回到家里,吩咐婢女侍妾赶快扶新人出轿,再迟恐怕要闷杀被子紧捂的没头鹅了。不料解开被子一看,原来是个头皮光光、贼眼灼灼、上身光光的大和尚,婢女侍妾惊叫着来不及躲避。张举人十分恼怒,叩开衙门告到官府。因为夜深,县官命令暂且将案犯锁押在门房边侧室内,等到天亮再审讯。安山氏得到消息后大为惊诧,说:“那婆娘虽不贞洁,可是毕竟由于我才暴露出丧尽廉耻的勾当,我的罪业不浅啊!”连夜派遣能干仆人带着很多金银去贿赂看守的衙役,并且恳求香积庵尼姑阿鹦去替代小和尚作调包计。于是衙役放出和尚,把阿鹦塞入被裹里。

次日,县官威风凛凛高坐大堂审案,提出被裹当堂开解,头皮光光、眼目灼灼的却是一个小尼姑。传来媒婆去摸一摸,果真是尼姑。阿鹦号哭呼叫:“女尼与孀妇早就相识,共同学做针线活,由于夜深不能回庵,就留我住宿并聊聊天。这有什么罪过,竟被缚来公堂?受到这种奇耻大辱,我不想活了,请把我击毙在杖下还更好过些!”县官也拍桌大怒不已,可是毕竟不知道俞愚女儿到了何处。安山氏就投案自首,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且证实那姨妈并无**行为。她说得慷慨激昂,绘声绘色,热泪涌流,不容半点怀疑。县官听了倒是很受感动,立即飞签将张举人、俞愚械锁带回,要动刑惩处。两人叩头如捣蒜,请求宽恕。县官才判罚张举人出百两银子作为俞翠燕的嫁妆钱,另外出百两银子,一半给尼姑阿鹦,一半给安山氏。又罚俞愚分出膏腴良田一百多亩,给石生作夜间读书的灯火钱。结案后释放了这般众人。

时来运转,石鼎从此家境渐渐富裕,读书也加倍努力。第二年考取进士,后来官做到知府,很有政绩,这都是翠燕贤内助的功劳。俞愚晚年景象困窘,像石鼎当年那样,还得依赖女婿的周济。石鼎母亲亡故后,他守孝期满,重返官场。又真诚地把安山氏请进公署里,奉养她,亲如母亲。

一次,偶然有人状告和尚犯**,石鼎开庭审讯时,安山氏在屏幕后偷瞧,一看这和尚,就是当夜与翠燕姨妈乱搞的那个家伙。那家伙托钵化缘逃到此地,又触犯法网,石鼎立即给以严惩,赶出庙门,让他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