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奇异和尚,名叫了不了道人,善于看相算命,门外常挤满了来求看相的人。寺庙也就香火更加旺盛,来人不断,一来烧香求佛,二来找道人看相算命。
道人看一眼来客,对每个人都信口开河,说得洋洋洒洒,人们也半信半疑,可总是百发百中。每天赚来的看相钱,总是花光为止。他托着个破钵,去街道酒家去沽浊酒,在闹市上站着喝,喝得人摇摇晃晃歪歪斜斜,从来不需要桌椅。他喝起酒来滔滔滚滚,一饮而下,倒入口中如长江黄河,声浪滔天,而破钵里的酒照样波光粼粼,不会枯竭。喝醉酒后,道人抬头仰天自言自语说:“了了吗?了不了?”再看看破钵中,已无酒滴剩下。每醉必唱佛曲,夹杂着吴地民歌古谣,咿咿呀呀,一个字也听不清。唱毕,又呜呜咽咽地哀哭个不了,哭毕,又嘻嘻哈哈狂笑不止。身边有多余的钱,藏在袖里来到像卑田院、穷儿村一类的贫民窟,两袖朝天一拂,铜钱叮叮当当乱落如急雨,众乞丐蜂拥争抢,磕磕碰碰,像三春柳絮随风滚舞,顷刻间钱被一抢而光。和尚两袖空空,看到这一幕,总觉得是一大乐趣。
有时了不了道人在秃头上套个假发,梳两个丫髻,扮作善财童子志志诚诚拜菩萨。或者髻发披在肩上,扮作龙女娉娉婷婷捧着净水宝瓶。更有时盘上云髻,发髻上插满花花草草,扮作赵飞燕袅袅娜娜在掌上起舞的样子。甚至用白布裹住双髻,手里提着冥钱羹饭,扮作小寡妇上坟凄凄切切哭丈夫。因其都是男扮女妆,于是有人同他开玩笑说:“大师何不用白粉黑墨涂抹脸上,扮作张飞、西楚霸王、典韦等英雄好汉,而竟然都扮现女人身呢?”和尚就狠狠毒毒地回骂道:“恶奴才!你自己的形骸是假的还不明了,还要强求别人扮什么假面目,真是断不了情缘的众生相啊!”那人本意无错,反而讨一顿臭骂,就想发怒,挥动老拳要揍他。和尚一转身,就飘飘****如骏马奔驰下陡坡,走路如飞,无法追上。他天性喜欢与儿童一起嬉耍,所到之处,只要看到有小孩子,就与他们玩起来。那一群群小孩,也就乐意层层叠叠围绕着他,不肯散去。偶而盘腿趺坐在芳草地上,儿童争拾地上碎瓦石片,在道人头顶上堆成小宝塔,他却坐得端端正正,一动也不动。
一天,恒禅师看见了不了道人,喝一声道:“咄!做和尚的哪能这样?!”道人也回喝道:“做和尚的为什么不能这样?!”禅师说:“若不剃发披袈裟方可这样!”道人回说:“唯有剃发披袈裟的才可这样!”禅师说:“我不许你这样!”道人说:“我偏要这样!”禅师说:“打煞你!不许这样!”道人圆圆鼓鼓睁眼生气大喊说:“打煞你!不许你容不得我这样!”禅师说:“我真打煞你!”道人说:“人道你打煞我,我还这样!我道我打煞你,我还这样!”恒禅师听了这一番话后,对了不了道人双手合十敬礼道:“你真是大智大慧,活活泼泼地一片天机,我领教太多了!”膜拜而去。道人做了一个鬼脸,笑道:“和尚喜欢打口头禅,同他说了这一半日昏昏沉沉的梦话,他反倒说领悟了。这真是近来的和尚,不是我所愿见到的和尚。”
后来,了不了道人去了浙江,游览杭州西湖,爱那地方山青青,水渺渺,石兀兀,树森森,塔耸耸,桥连连,荷碧碧,柳垂垂……恍然好像有所领悟。从此以后不再给人看相,只给各寺庙的土木神佛像看相,说那座像哪天塑成,哪天受供养等,都准确无误。也算定说哪座像当于哪年倒塌损坏,哪年没有神灵,人们一时间还无法检验他说得是否准确。有某菜圃的社公最有灵验,香火很旺,园丁请求道人给社公像看相,道人说:“明天就要化去。”次日果然由于香火造成火灾,神像烧成灰烬。
道人又登上保俶塔,俯瞰大地红红绿绿,莺莺燕燕,风风雨雨,柳枝垂垂,波光粼粼,西湖里船只来来往往,苏堤、白堤、杨公堤上游客摩肩擦踵,不禁兴高采烈,一跳几尺高,坠落在塔下,几乎跌死,不久苏醒过来。打这以后就不饮酒,不高歌,不哭不笑,不妆扮妇人,不与儿童戏耍,更不给神佛看相,只是整天痴痴迷迷坐在水边,欣赏水中游鱼,鱼儿游动,他亦若有所思;立在重重岩石上,数天上的飞鸟,飞鸟相与还,他随着扬起脖子,口中喃喃自语。有时也信口吟成一首诗,诗道:“道人何不了,不了非道人。功名与妻子,都是前生因。何者富?何者贫?拨云一叹天下春。道人何不了,了亦非道人。钟声和梵呗,色相总非真。有时笑,有时嗔,好个蒲团自在身。道人了不了,不了了道人。结舌不敢语,自我称主宾。莫要喜,莫要嗔,空山本来无四邻。”吟罢,跳入西湖,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