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魂入梦(1 / 1)

兖济道的公署在兖州城西,原先是明朝都督府的旧址。观察使某公到任后,喜爱公署西边那块空隙地,可莳花种草,变废为宝。于是开挖池塘,灌溉泉水,搬运石块,堆砌假山,建筑小亭如伞盖,放游鱼,养莲花,供自己吟啸或饮酒赋诗消闲,或摩挲赏玩自己收藏的古代文物鼎彝等取乐。

我在滋阳做幕僚的时候,公子某司马设宴请我去饮酒,一起登上过那个假山。看那西墙之外有一个方形土墩,长二丈左右,高五尺多,顶上宽广平整,猜想是一个瞭望台。如果根据这地形堆土垒石作峋山式,周围建造游廊屋舍,那么整座园林的地势曲折,石径小道也更迂回幽深,景观将更胜一筹。我心里是这么设想的,可嘴上没说出来。

那天,我喝醉酒,打着灯笼回家,朦朦胧胧上床睡觉。梦见一位穿红袍戴乌纱帽的贵人,面皮白净多髭须,眉毛修长,额头高宽,在庭院中踱来踱去。不久一个短发童儿递进名片,口称曹公前来拜见。我正在细看名片上的名字,而贵人已不等我邀请,就已经自己主动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昂然坐上主位,张眼瞪着看我好久,才说:“白天你看到的那个土堆,你知道下面是我的坟墓吗?我魂魄栖息的地方,是不能作为游览场所的。当年仓促间为国捐躯,既没有墓碑记载,也没有祠堂供祭扫,年高博闻的人都已凋谢,史书上又无记录,我感到非常寂寞。你既在写作《夜雨秋灯录》,何不记叙一个概况,使以后来这里游览的人知道土堆下有英魂,不至于削平我墓,岂不是一场笔墨缘分吗?”我心里虽然答应,并且想多问些详情,可是嘴里说不出一个字。贵人随后就站了起来,我只有拜送。到门边的时候,那贵人又回头对我说:“明天当派人告诉你我的姓名,据此可以知道我的点滴情况。”说罢,一边朝外走,一边吟诗道:

寒泉百尺吐长虹,多少风云在瓮中。遗蜕纵教黄土压,精灵已逐鼎湖龙。

回首燕台策马行,征途顺访绿杨营。惨闻帝抱虞渊痛,国破家亡敢再生。

爱妾随身字窗娘,一般殉节共流芳。行人莫当胭脂井,玉虎偷窥水尚香。

千古崇窿土一台,金蚕飞出总堪哀。年年风雨清明节,若个梨花麦饭来。

忠义光能烛九渊,闲携桃叶岱云边。何须短碣题名字,杜甫南楼一散仙。

吟完,回头对我挥挥手,好像示意我止步免送。我正惶惑不安,脚底像是误踏在苍苔上,滑跌一跤就全身一动惊醒过来。在枕上默默回忆曹公吟诵的诗,一字不漏,只听得窗外风声嗖嗖,并未走远,仿佛吟咏的风韵还在耳边回响。我将这事牢记在心里,感到神秘莫测。

第二天晚上,刚巧道署幕僚某君来到,我问起土堆的事,某君哀伤地说:“土堆下,原来是一块平地,有一口水井。那水井是明朝忠臣昆山曹公廷桢死难的地方。崇祯殉国的甲申年,曹公正被召到京都去,路经此地,到公署拜访朋友。忽然侦察人员来报告说皇帝自缢煤山的剧变,曹公抚胸大哭道:‘天意难违,我不忍做两朝的臣子!’就耸身一跳,投井而死。当地人爱他重道义,就封闭井阑,用黄土掩埋。因为这位置靠近官府衙门,大家又不敢建坟造墓道,可是也不忍再去井里打水,于是就修筑成大块平整土堆。到了道光某年,某公来此做官。他的小老婆素来骄横,也属于河东狮吼之流。小老婆夏日怕热,看到这土堆横卧在绿荫下,四周凉风习习,顶上伞状绿阴,于是头上簪花,脸面敷粉,穿着短袖罗衫,坐到土堆上去纳凉。并且两只小脚高高翘起,嘴里吸水烟,吞云吐雾,许多婢女站在周围侍候,说说笑笑,打闹走动,肆无忌惮,一片喧哗。忽然间,只听那小老婆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像羊癫疯突然发作。她面色青紫,眼睛木瞪瞪地看人,口里流出白色唾沫,忽然用她从未说过的昆山口音说道:‘你这**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无礼!这儿虽然高爽,可是下面是我的墓穴。你一个妇道人家,坐在我屋顶上,亵渎到了极点!而且妆扮妖艳,还吸水烟,像什么样子?你男人也是读书人,怎么毫无家教,想来是害怕你的雌威吧?我实在不能饶恕你这妖妇啊!’说完,竟然亲手狠狠自打耳光,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不得停止。脸上白粉、口红、眉黛,颜色凌乱,花容月貌变成了丑八怪。婢女们狂叫,仆人老妈子都奔上来,也无法救助她。大伙惊惶,请来某公。某公听到小老婆的话,知道是触犯了神灵,急忙下跪再拜,承认过错,请求宽容原谅。某公还在念念有词,叩首再拜,马上听到冷笑一声说:‘我家也有妇女,假如放肆地坐在你家的屋脊鸱尾上,你心里舒服吗?’某公依然跪地、抬头,面对土堆,神情严肃地说:‘这确实是我家小贱人太无礼,请让我好好教训她。但你既然殡葬在此地,请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只听到大声答道:‘我是大明朝的曹廷桢!’再问已无回答,而小老婆已苏醒,不再是昆山腔调。下人们便扶她回房,经吃药治疗才逐渐痊愈。可是从此以后,那小老婆吓破了胆,雌威也收敛一些,不像从前那样放肆横行了。现任观察使某公曾问起本城父老有关曹公的情况,都说实有其人其事。至于究竟曹公做什么官,同死的是谁,死在哪年哪月,昆山还有没有后裔,都无法获得确切答案。某公曾写信给昆山县令问讯,也没有确切回音,而本地的方志上也没有记载。”某君讲到这儿,忽然看见蜡烛已将燃尽,马上起身告辞,次日清晨就前往省城而去。

我一下子想起昨夜梦见的忠臣曹公,莫非就是那位穿红袍戴乌纱背着手吟诗的人吗?玩味他的诗句,或许还有爱妾随他同死。其妾又是何时、又如何死去的?而兖州人还不知道吧?于是,我急忙磨墨握笔,恭敬谨慎记录曹公事迹,后来拿给同事看,他们都说我是附会虚构,不可十分相信。

啊!这是什么样的事,我竟敢附会虚构来写它吗?夕阳树荫下,我心有所思,曹公的英灵就进入我梦寐中,真是何其神啊!估计我命中冒犯客星,所以萍踪浪迹飘泊不定。如果有朝一日来到昆山,一定要亲自去访问曹家的裔孙,或许能知道详细情况。姑且在此记上一笔,希望能不辜负忠魂的殷殷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