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次乐章(1 / 1)

有的时候我想,像我这样执念地生活在1937年一张由流亡白俄钢琴家在伦敦录制的“海盗版”的拉赫玛尼诺夫唱片里的骨灰级的唱片客,或者错过了20世纪80年代爱乐思想启蒙的年代而再次迷失在美剧《国土安全》中无法回到故国的使用最新黑莓全键盘手机来上Instagram和“推特”的人,是否和这个混淆的新世纪真的存在着“爱乐时差”呢?我这样的非村上春树小说迷,却又固执地追踪着村上春树每一部新出版的小说,缘由无他,我追踪着在村上春树每一部作品中出现的唱片、爱乐场景和这位总是躲在地下室里听着他的过时的JBL落地扬声器,在小说里“误导”我们去买更“错误”的版本唱片的人。

毋庸置疑的是,我和这位生活在“1Q84”里的日本小说家有着同样不可救药的癖好:我们都是骨灰级的唱片发烧友。所以几乎在每一部他的作品里,资深唱片发烧友村上春树君总要“卖弄”并“误导”我们在如海的唱片版本里砸下大银子入手那更“错误”的唱片,通过易趣网站,通过亚马逊网或淘宝网(在这个支付宝的非唱片时代),我们通由村上春树的小说来买进、更挑剔地聆听、更不可救药地企图收全连村上春树本人都没有收集到的唱片版本。而他总是在他的小说里暗示的那“更不可能的”,不是早已绝版就是根本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版过的“唱片”。

过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我想,我和村上春树君大概在他的小说之内和小说之外,都已经认识到,唱片其实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唱片病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村上春树君小心翼翼地在他新写的小说里用一张可能他也没完全弄明白的“唱片”来“推理”出他的小说世界,而我们则由他的每一本书来“推理”、“臆测”出除了他写的这张唱片、这个作曲家、这个版本之外,他秘密“藏”起来的听过而完全不想让我们拥有的那些珍稀的唱片宝贝还有哪些。比如在他最新的小说《无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里,村上春树君“误导”我们去买那套3CD的由俄国钢琴家拉扎·贝尔曼在1977年录制的李斯特的《巡礼之年》,而且不忘记把我们在唱片病的歧途上“误导”得更深。比如他谈到前辈钢琴家阿劳和近10年大热的钢琴家布伦德尔演奏的版本,有必要提出这样的唱片版本线索让我们非得一一找来聆听才得心安吗?以及,这次,他为什么非要提及李斯特呢?单提提肖邦或者勃拉姆斯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提李斯特,李斯特的唱片几乎是我收集的“盲点”。也许我那几千张唱片里还真有李斯特的唱片也说不定,我可是记得我是有阿劳和布伦德尔弹奏的李斯特的唱片,但是好像,我还真没有那套贝尔曼在1977年录制的那个名版《巡礼之年》。

就因为完全没有听过拉扎·贝尔曼这一版尽显大师气度的李斯特唱片,还是三张啊,加起来大约快180分钟的钢琴独奏巡礼,我总是觉得村上春树在他这部写火车站工程师的小说里埋下了什么更“诡异”的意外线索被我给丢掉了,让我对我自己的写作也产生了不小的挫败感,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预兆是我在几个晚上的阅读中所没有抓住的,必定有什么东西被我疏忽了,这不是没有听一张唱片那么简单,必定有什么深意是被藏在那3张贝尔曼弹奏李斯特的唱片里,乡愁?不会只是乡愁那么简单的。

“这是弗兰兹·李斯特的《乡愁》,称为《巡礼之年》曲集的第一年,收在《瑞士》之卷中。”而且这样的“乡愁”:“一般用在思乡或忧愁的意思上,说得更详细的话,就是田园风景唤起人们心中没来由的哀愁。”这是赖明珠翻译的村上春树对李斯特曲集的解释,几乎完全来自维基百科了。有意思的是,台湾女子赖明珠生于1947年,比村上早出生两年,好像就是专门为翻译他的作品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知道赖明珠在翻译这部小说的时候会不会一定要找来贝尔曼弹奏的这3张唱片来听,来“辅助”她进入村上春树的那个虚幻的唱片客“平行宇宙”。看来,我必须要立刻找来贝尔曼的这个版本听一下了。但是我现在手头连阿劳或布伦德尔的版本都没有,怎么办呢?除了立刻上网找相熟的唱片店下单,等着两天后顺丰快递将《巡礼之年》送到,我还真没有别的办法,我觉得我似乎好久没有这样被一套唱片所折磨了。事实上这大半年,我也是真的好久没有好好听音乐了,在各类大热美剧比如《国土安全》、《危机边缘》、《人质》或《黑名单》中追剧不知疲倦,几乎就这样荒废了我的大好人生了。

贝尔曼的唱片既然无法在手,我随手将一张中国小提琴家徐惟聆的拿索斯唱片放进我的CD机。我还真不知道这张上周买到的唱片演奏家是什么人,我猜她该是位女性,果然后来看唱片说明书,她是一名来自中国上海的女小提琴家。除了唱片上那张风景油画对我小有触动外,徐惟聆这个名字也有点“怪”,有点奇特的气息仿佛来自未来的某种还不确定的召唤。我下意识入手了这张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唱片,与此同时的是,我也在同一个时刻下单买入了台湾版本的村上春树的《无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我想这两者也许有着一点点联系吧。

这张拿索斯唱片公司的徐惟聆(Vera Tsu)小提琴协奏曲集,指挥是余隆,但是居然是1995年在捷克斯洛伐克电台的录音,现在是2013年的岁末,这还真是奇怪的“爱乐时差”啊,几乎是8年前的录音了,我现在才听到,是该有多少乡愁的耳朵被沧桑的流年所耽搁、被锁定了如此之久呢。

我的爱乐下意识总不会有错的,果然,当徐惟聆的小提琴一响起,我的心就立刻被一种好像久已忘怀的哀愁给抓紧了。说是哀愁,好像也不是,是一种有些淡漠的但是有着某一种致命吸引力的“暗色调的乡愁”,也许这就是演奏家天性里的东西在起作用吧,但是中国的演奏家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乡愁选项”出来呢?不会的,是我的错觉吧。而余隆指挥下的拉祖莫乐团所散逸出来的那种相随和呵护,真有点琴瑟和弦的意思了。想想在1995年的那个季节,出生于上海的徐惟聆被斯特恩的那部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选中,然后在1980年到瑞士、纽约等音乐学院深造,1993年开始在巴黎和香港从事演奏事业。大体这样的经历使她琴声如柔弱的女性的哀愁笼罩着那样的爱乐的年代、那些过去了的年代、那些离开了的故国,虽然不是流亡,但依旧会有突然冒出来的疑惑在问家在哪里的忧伤。我就这样在余隆的指挥棒下被突然带动到峰顶,带动到霞光如潮水般退去的莫名的神伤中。昨日青春的殇事,似乎遥不可及的归期又迫在眉睫的催促,都化为这精神的慰藉,化为以莫名的乡愁来独力支撑这样的夜和黄昏的时刻。是否会有另一阵风吹来,是否会有更荒谬的耳朵在代替这个世界的沧桑来谛听,也是否会真的有人能为你的这一生写一首哀愁的诗歌,即使你的爱人就在你身边,似乎从来没有离去过。是否会有这样的催促和等待,让我们回头看我们荒凉的但是依旧充满了渴求和热情的心,是否我们真的老去了,因为我们听到了你——终于可以定下心来听你勇敢地一如既往地拿起小提琴。是的,就在这样的时刻,在1995年的某个再回首的世界里,你终于把对故国的满腔眷念再次化为无尽的相思,并再次唤醒了我的名字。是的,或许这就是这张唱片的意义。

或许,这就是一个早了8年的对村上春树小说《无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的精神性的“前注”。“当然其中也有这样技巧性的作品,但是只要注意听整体的话,就知道其实里面含有独特的深度。不过这些许多情况都是巧妙地隐藏在装饰的深处。”田园风景唤起人们心中“无来由的哀愁”。是这样的,我想,如果村上春树在写他的小说的时刻,能听到这张中国音乐家演绎的拿索斯唱片该有什么样的“乡愁修正”呢?乡愁总归是流亡的次乐章,像一种突然的猛烈的跌落,就是你抓住了小提琴或任何什么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唱片,你也是会真的经历着彻底的迷失,和彻底的溃败与孤立无援。而这一切真是奇怪啊,倒是都让我在这张39元价格的平价拿索斯唱片里,在一个我几乎是第一次听说的这位叫徐惟聆的琴声中听到了。不过也许这只是一种更深的错觉和由我自己的深深的挫败感所引致,是一种唱片客的无可救药的爱乐副作用罢了。

正是这样的“爱乐副作用”促使我们突然拿起一张我们以前几乎会完全忽略的唱片放进唱机,来纠正或彻底颠覆我们的爱乐世界观,来彻底“抽掉我们脚下的红地毯”,来伪装甚至代替命运狠狠地击打我们似乎已经溃败的人生。听李斯特也是这样,到底是什么样的潜意识促使村上春树在他那也许有着几万张唱片的“地下室”里,拿起这张俄国钢琴家贝尔曼的李斯特“巡礼之年”来找到他自己的早年的“乡愁的次乐章”呢。当这一切彻底消逝后,是否还剩下“穿过白桦林的风声”那样的前生记忆呢?1977年的拉扎·贝尔曼确实在他的李斯特里弹奏出了诗的年华和青春过后那种再次出发的精神性的展望,但是纵使是拉扎·贝尔曼的那种“李斯特再世”的深沉的沉思和由此升华的精神气质,恐怕也只是村上春树的中产阶级的“爱乐伪装”。把贝尔曼的这三卷集的《巡礼之年》推到我们面前,村上春树肯定是要“颠覆”着他那个“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般的乡愁的溃败,再也无可挽回的别离、再也无可去追寻的往日的世界,这些被伪装成“无来由的”如釜底抽薪般的痛殇,正是村上指给我们看的所谓人生的本质、所谓我们人生本质的痛。那个维护日本火车站的工程师、小说的主人公,或者在《1Q84》里的“背负疑问的”“我”,都让我们这样充满了痛感,一闭上眼睛就彻底丢失了我们自己的世界。

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相信,村上把什么秘密隐藏在拉扎·贝尔曼的三卷集的“乡愁”里,那才是真正的傻瓜呢。虽然可能有足够多的理由让我在这条路上一错再错。或者他就是这样执意把李斯特写进他的小说里,也许他就是喜欢“大块头”贝尔曼的那种气质,毕竟还真是少有人把李斯特弹奏出颇有些让人灵魂出窍的意味。俄系钢琴家贝尔曼来自村上春树多次写到的北方之北的那个寒冷广袤的国度,也就是那个在村上小说里多次隐喻性地出现的那个平行宇宙。这样的李斯特还要到哪里去听呢?布伦德尔之类的欧洲知识分子钢琴家是弹奏不出这样的世外的气质的,就是前辈钢琴家阿劳也无法测度如高速列车般穿袭过白桦树林的风声的李斯特境界,似乎唯有在贝尔曼的琴声里能够找到一切。

拿到纸盒装的这套三卷集的李斯特《巡礼之年》唱片,我突然有点幸灾乐祸。1977年贝尔曼意气风发地录制这套唱片的时候,绝大部分的中国人刚刚从一个旧日的噩梦里醒来,他们甚至连李德伦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几乎没有见过古典音乐会或古典音乐唱片,要到10多年后他们才可能以昂贵的几乎一个月工资的价格买到这套贝尔曼的唱片,有多少人会被这套李斯特所感动,会重新思索人生的意义。这一切,可是远在日本的村上春树所想不到的。1977年意味着思想解放,意味着新世纪,意味着一切该重新开始了。而在遥远的异国的录音室里,俄系钢琴家对这一切也许一无所知但是必定感同身受呢。

但是拿到这套唱片,收起村上的书,在北京的秋夜开始聆听,我还是很吃惊。一种似乎是古远的初始的源泉性的东西似乎一下子复苏了。贝尔曼的琴声在清洗着我的记忆,如果能有什么记忆的话。在清洗着甚至在呼唤着我似乎久已忘记的伤口,一种惋惜、一种更大的悲悯油然而生,那就是我们最初的在早晨出发的田野啊,那就是在我们灵魂里依旧迟疑的、几乎被我们忘记的孩子啊,那也是一直期待着我们的妻子啊,期待着我们回到那个不能归去的家国的妻子啊。故国依旧,我们似乎再也回不去了,但是我们却似乎从来也没有离开过那里。我一下子突然有种顿悟的体验,眼前一下子被照亮了。我发觉我突然似乎明白了《无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的真正意义,虽然那意义是什么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但是就是在心里固执地觉得自己明白了。贝尔曼的琴声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似乎透过CD机播放出的音乐看透了、理解了什么。原来村上春树透过他的小说要告诉我的是这一切。原来无来由的哀愁恰好正是让我们的灵魂升华、醒来的某个“地点”,仿佛跋涉归来的浪子,“虽然世界不是那么就容易被颠覆的”,但是一切正在不可思议地醒来,如同那永不结冰的河流一样。

我不知道村上君本人是如何理解这一切的,但是一个唱片客的醒觉会继续促使他写下新的东西。在我37岁的时候,我几乎是被逼着去读了村上春树在1987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而在10年后的今天,在我的中年,我深深感到不是别人,而正是村上的小说已经造就了另一个我,或许会代替他的书中的主人公思索命数的平行宇宙的问题,代替他书中的主人公们生活在1Q84里,或者干脆代替他成为那个在每一个不眠之夜从CD墙上抽出唱片来聆听的人,而我也在灯下写作,直到贝尔曼的音乐在早晨响起。是的,如果我们不能从一张唱片来走进村上春树的世界,我们又怎能真的读明白他的小说呢。

命运总是乡愁的次乐章。毫无例外地来自中年的溃败,来自无来由的哀愁和对那个叫故国的平行宇宙的记忆,促使我们在经历这轮回的一切。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我想,如果我们的人生没有这样的“爱乐时差”、没有这样的“爱乐副作用”该是多乏味啊。

像我这样的唱片客,很多想法都是徒劳的。比如我想,不知道我热爱的玛丽娅·尤迪娜会如何弹奏这张名为“巡礼之年”的乡愁的次乐章,或者我喜爱的和我一样依旧固执地使用着黑莓手机的莱昂斯卡娅。她来自格鲁吉亚。她或许从未读过村上的书,但是也或许就是一个骨灰级的村上迷也说不准。不过村上必定有她的唱片,钢琴家莱昂斯卡娅在日本是那么受到追捧,她的音乐会日期都是唱片客们的大日子。我现在听的这张索尼唱片公司在2011年推出的李斯特唱片我想村上君肯定也有:同样是来自格鲁吉亚的卡嘉·布妮娅蒂许维莉(Khatia Buniatishvili)让人惊艳的李斯特唱片,可惜没有收入《巡礼之年》。不过也没有关系,那个弹钢琴的少女正在雾霭和洒射过阳光的白桦林边的田野上回过头来,她就是这样坚定地回过头来,带着仿佛17岁时的青春呼吸,就是为了让你能归来,能在乡愁的次乐章那“无来由的哀愁”的袭击中醒来,为新世界的地平线交出一首无关流亡无关哀愁的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