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的潜意识真的是很奇怪,比如在秋天深了的时候听波兰爵士作曲家克日什托夫·克麦达(Krzysztof Komeda)的爵士乐,必须要去读李贺的诗歌,“宋玉愁空断”,“入乡诚可重”。是的,爵士乐不是错宴,不是带不回来的穿越了时间之重幕的乡愁。等了快4年的时间,终于收到从上海转寄过来的8CD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电影原声音乐套装。来自波兰的地下爵士的另一极的电影之光。这些来自20世纪60年代的东欧电影里的爵士光核重新清洗了我的爵士乐的概念和经验。记得当年因为喜欢波兰电影《水中刀》,我把电影看过多次后还将电影配乐给拷贝到笔记本电脑里。那黑白的影像、恍惚的爵士配乐,如同来自我的朴素前世的我所不曾经历过的生活,为迷惘的我展开了一个新生的世界。
爵士乐可以归于一种向前意识的投射,2004年的秋天我拿到一本上海出的爵士唱片天书,看到一张ECM公司的托马茨·斯坦克(Tomas Stanko)的《应答祈祷》,灰绿的大海暮霭深沉,掀动着波涛,蒙太奇般的催眠。我马上订购了这张来自波兰的唱片。好在ECM公司的爵士乐唱片比较好订购,三周后我就拥有了这张深度意识流一般的蒙太奇唱片,同时知道了一个名字: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波兰爵士乐的鼻祖、电影配乐大师。黑暗、悲伤、深不可测的意识流之海,同时又是简单平实的基调,像一名诗人拍摄的黑白照片,有着入骨的乡愁、应答祈祷和深刻的蒙太奇般的诗性,和我当时接触到的爵士乐性质完全不一样。那些日子我反复听这张ECM爵士乐唱片,同时幻想着到哪里去找一张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来听听,1969年就早早离开人世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爵士乐唱片。
记得有一次在互联网上无意看到一段克日什托夫·克麦达配乐的电影原声视频。当时感觉这部电影完全是为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爵士乐而生的。黑白的即兴的影像,波兰、被爵士乐渲染得深不可测的波兰,是我完全不了解的国家。这还是我这个古典控所熟悉的肖邦的波兰吗?或者社会主义国家的铁幕的波兰吗?几乎完全是另一个波兰,由爵士乐抵达自由国度的波兰了。想想在1964年前后的,兼具地下和公开性的,在电影和诗歌之间展现的最不可思议的波兰现代爵士乐运动,穿越了铁幕的最深不可测的爵士乐白昼。如同一名中国诗人所写下的那样:在最黑暗的地方,黑暗本身就是一种灯。负数的光明。黑过了黑暗的光明。我这样憧憬着、期待着由托马茨·斯坦克的这张“应答祈祷”传递过来的深重得凝滞的缓慢的河流。爵士乐是什么?什么是爵士乐?我几乎不能回答了,只有期待,期待能搞到一张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来听听。
在台湾一个叫“左耳”的爵士乐网站上我看到了关于波兰爵士乐的介绍资料,配有大量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封面。19张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大盒装。这简直就是波兰现代“爵士乐的脑海”了,哪里是“左耳”啊。我收藏了这个网站,但是苦于无法在大陆订购到这一终极套装。我不知道如何上易趣网站海外购物,也没有信用卡,更没有在波兰的朋友。找到北京蓝线唱片行的老板要求他下单帮我订购,被他拒绝了。因为波兰小公司的唱片很难订购,虽然从他那里我买到不少很难搞到的前卫爵士唱片,比如LEO公司出版的苏联16张套装的地下前卫爵士套装。苏联的爵士乐可以搞到(LEO公司是苏联难民在西德创立的唱片公司,将偷偷带出国境的地下爵士乐小样在西方出版),但是波兰的不行。所以有段时间我就只好来回看波兰电影《水中刀》和《罗丝玛丽的婴儿》,我这个唱片控为此还专门上了“电驴”,希图能下载到更多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爵士乐唱片。
二
这些年来,我反复地思念、忘记、怀疑、回忆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这些爵士乐唱片、完全来自20世纪60年代的前驱性质的波兰爵士新浪潮唱片,以至于有的时候产生我是不是已经拥有了这套唱片的错觉,在我那两千多张的古典音乐唱片宝库里,在诗人的CD墙上,也许哪天我一闭眼随手从那上面抽出的——就是一套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19张的爵士唱片喔。还没有听过一张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爵士乐唱片的我,就是这样和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大神两相知,也这样两相忘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等于蒙太奇,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等于不靠谱,但是可以安慰乡愁的记忆。乡愁和流亡是用钱买得到的吗?一首神来的诗歌是用几百美元就能买到的吗?爵士乐需要信用卡吗?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也这样来认识我所已经深知了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大神。
前年我的一个朋友去美国波士顿探亲,在互联网上给了我亚马逊网的链接,我找到了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约合不到1000元人民币的来自波兰的现货唱片。我请她帮我带回来这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黑暗之光”。结果我这位在国内根本不进唱片店,在国外则找不到唱片店的朋友阴错阳差,还是没有能帮我买下这套唱片。当然,其间我也陆续/持续地买下了托马茨·斯坦克这位当年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重要合作者在ECM出版的每一张唱片,但是我忍不住失望,感觉托马茨的爵士乐商业味道越来越主流了。这不是我脑海里的那个波兰爵士乐,不是那种前驱性质的原创的源泉般的爵士乐。虽然依旧恍惚依旧有着欧洲爵士乐的梦幻基调,但是这和我所要求的完全是两个方向。
克日什托夫·克麦达这位把他的天才完全“局限”在20世纪60年代的电影配乐大师代表的其实是我们的爵士乐经验完全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当他把爵士乐如同密码暗号一样放在电影里,他希冀他的声音接头人能从中取回什么呢?诗歌真的可以如同克日什托夫·克麦达这样来写吗?写这个短文的时候我正幸福地听着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PINGWIN》,在恍惚深重的爵士基调里突然升起圣咏般的歌声,让我感动得几乎落泪,然后又是欢快的舞蹈和声。起舞吧,因为缪斯还在为你值班。起舞吧,因为我们内心全然荒芜但是依旧爱着,依旧还能以沧桑的纯真爱着,还能认出哪怕暮年的你已经交出的那最后的歌声。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全部音乐都简单如清澈的泉流,有直抵人心的力量。如果蒙太奇是这样,我们的意识流是这样,那么世界也该是这样的吧。
别忘记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所在的60年代可是个铁幕的年代,那个极权的年代里居然出现这样的完全不受“干扰”的另外的音乐。一阵阵自由的风和诗歌般的清流流过人心的田野,我们那自由天空之姐妹还拥有着竖琴,缪斯女神还化身爵士乐来和你们共同度过那安魂曲般的岁月,这就够了。现在回过头来听ECM那张托马茨大叔的《应答祈祷》,越来越明白这张向克日什托夫·克麦达致敬的作品是对波兰爵士乐运动的一个精神“脚注”。托马茨大叔的这张《应答祈祷》拥有着蒙太奇般的爵士乐的“全部黑暗”,那“负数的光明”则来自/对应/应答于克日什托夫·克麦达为我们建立的那个乌托邦。不过,这套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还真的是需要用“左耳”来聆听的一种声音。
两个月前,也许是机缘到了吧,在上海的一家唱片行我买到了一套1988年列宁格勒音乐会的套装后,唱片店老板答应可以帮我订购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交完全款后就是一个多月的期待。终于在樱桃最深的时刻我接到了由遥远的美国快递到北京,然后再从北京海关转递到上海,再从上海由顺丰快递送到我手上的波兰爵士乐包裹。这姗姗来迟的客人算是缪斯对我的一种爵士乐的庇护吧,我想。这套99美元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套装其实不是他的全集,而是8张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电影配乐套装。另外我还买下了他的专辑的第2张《巴赫的记忆》,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大神亲自完成钢琴演奏。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这个波兰唱片公司出的特辑共19张唱片,我买的这个算是电影配乐的小套装,也就是19张唱片里的后8张。这样看来,我还得攒够他的前10张唱片。不过,半套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就已经可以定天下了。在亚马逊网站上,那个19张的“全部”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好像已是999美元的天价了,这让我只好从电影里借来爵士乐了,好在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是最电影控的爵士乐大师,几乎无电影不爵士,所以把全套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放在来日,也是错不了。
三
波兰爵士乐的开山大神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这个在POWERBORES唱片公司推出的套装唱片的包装设计真是太赞了,唱片上没有录音和出版时间,我想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吧,或者是千禧年后。查了一下资料原来是在1998年至2008年用了10多年的时间陆续出版的。拆包后我先听的是1958年波兰斯基的电影《水中刀》的电影配乐,这也是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初次为电影配乐写作,是那样的完全的爵士乐化。
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码头,无尽的水天一色的浩渺视野,迷惘的主人公。强烈的、内省的、最初展示和隐藏着悲伤的基调,预示的是自由的牢笼还是不可预兆的灾难或是挥之不去的苦闷呢?我听惯了黑人爵士的耳朵这个时候觉得有点不太适应,太简单、太清澈了。最缓慢最恍惚的也最平实最直接。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音乐还真就是一把直接递交到你手上来的“水中刀”啊,让你几乎体悟到在非音乐的层次来妄自区分水或者刀的概念是完全多余的。简单的、原初的一种源泉性质的音乐,让我几乎有一种回到前世的错觉。这的确是爵士乐的另一端。
在听过了超过300多张爵士乐唱片之后,在几乎穷尽半生的聆听古典音乐的历史录音生涯之后,克日什托夫·克麦达似乎再一次帮助我回到了某个起点,内省和彻察的蒙太奇基调,穿越了铁幕的流亡来鸿,我们日复一日的溃败,就这样重新定义着我们,定义着我们的诗歌和人生,要求着我们在乡愁的流殇中重新开始。这后8张“电影+爵士乐”的唱片传达给我的是,爵士乐是母语,是我们几乎唯一可以依赖的母语。从爵士乐的角度反过来看电影,看我们不曾经历过的岁月,看肖邦化身为爵士乐钢琴手的波兰,我们除了爵士乐还看到了什么?
这套来得恰逢其时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唱片套装,对于我来说不啻是另一重的“平行宇宙”,将我带回到60年代的“昨日的未来”之中。在20世纪60年代大展光华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创造了一种爵士乐传统,完全不同于美国和欧洲的爵士乐基调。波兰爵士乐宝库因为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内省般的悲伤和圣咏般的眺望形成了爵士的另外的奇迹,是对传统的复苏,也是对深受极权压制的前东欧的思想启蒙的开端。
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在1968年发生交通意外,次年英年早逝。这位只活到38岁的作曲家和钢琴演奏家却改变了爵士乐的世界。在一些爵士乐迷看来,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或许不算正宗的爵士乐,但是他开创的是另一个世纪,每次看着那张录于1956年的《巴赫的记忆》唱片封套上,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帅哥弹奏钢琴的摄影照片,我想如果没有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带领我们经验过的这一切,我们会失去或缺少些什么。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和波兰电影新浪潮的密切关系,他经历的波兰斯基、孟克、瓦依达等波兰电影大师的铁幕下的启蒙运动,为我们传递过来了真正的母语的光芒。在1998年前我们这个世界几乎完全不知道有克日什托夫·克麦达这个人存在,在2004年ECM推出那张托马茨大叔的《应答祈祷》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对我意味着什么。有的时候我想,如果克日什托夫·克麦达不接受电影《罗丝玛丽的婴儿》的电影作曲任务、不去洛杉矶就好了,如果他不去美国的话,也许在1968年的那个秋天就不会遭遇那个交通事故,也不会在一次聚会后会被一个醉汉作家推下悬崖受伤,也不会因为在美国没有医疗保险而被送回波兰华沙治疗最终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切也许都是命数吧。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爵士乐是超现实的,但是却最真切地反映了命运的残酷,和命数的神秘无常的蒙太奇般的凝视。
四
有的时候我们所挚爱的人,几乎全然是一个陌生人,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比如碎碎念克日什托夫·克麦达这些年,把他当大神一样的人物来信仰,哪怕找不到一张他的唱片对他的音乐和意义也全无怀疑,奇怪的是我就是没有哪怕在网络上搜索一下他的生平八卦什么的。他何年出生?他死于何地?他的爱好,他的性取向或者他的照片——我居然没有想到去“研究”这个人,这个波兰爵士乐的鼻祖。听说有一张他生平的纪录片《生命之光音》前几年还获了个什么奖项。但是就是在我写这个文字的时候我也没有去搜索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或者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意外出了车祸。
好像《罗丝玛丽的婴儿》和以后的那部电影《天师捉妖》给他带来了厄运,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大概不算天师吧,但是在听了这张他晚期的最重要的唱片后,我仿佛重新认识了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所带给我们的爵士乐,也许是一种错觉,我感受到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音乐充满了通灵的气息,恍惚的通神的时刻,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在其中和之上如同一个“无辜的巫师”那样预兆着吉凶未卜的这个世界,在当时那个岁月被毁灭被遮蔽的缪斯的世界和开放的来自旧世界的天光呼告。通灵般的“电影+爵士乐”的呼吸几乎令我不再深陷梦中,不再为爵士乐所迷惑所局限,难道——即使在现在说,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全部音乐不就是来自我们的母语或者信仰的、不断溃败着的、在被荒废的田野上的“晚期警报”吗?这让我“呼吸紧张”的一切,从每一棵路过死神的树上取出那黎明般的警报器。
不错,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电影爵士乐是他自己开拓的一个方向,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音乐是通灵超现实主义的。1931年4月27日出生于波兰城市波兹南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1956年已经有了耳鼻喉科执业医生的执照,不过这位医生更感兴趣的却是要拿到爵士乐这个意识形态执照。在战后的波兰,是克日什托夫·克麦达这一拨人开动了现代爵士乐运动的夜车,喜欢诗歌和爵士乐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在1960年被电影女神幸运选中,和波兰新浪潮导演波兰斯基、瓦依达等人的合作,让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对爵士乐有了新的理解。
想来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是何其幸运,他从1960年开始多次去斯德哥尔摩和哥本哈根演出,参加欧洲的爵士音乐节。他的唱片由瑞典和西德的唱片公司出版发行,然后他也被邀请去布拉格爵士音乐节、去保加利亚和东德等地演出,克日什托夫·克麦达成了爵士乐信使,把他的表达传递到铁幕的这一边和那一边。这算是一个奇迹了。1969年4月23日他在华沙去世,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终于没有进到70年代,但是他的爵士乐遗产却经由波兰新浪潮电影和在欧洲发行的唱片抵达我们这个当下的时代。即使在当下这个时代,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音乐也是一种新声和异声,之中展现出的巨大的谜团,展现出的命数的秘密,尤其值得我们再三深思。
五
在今夜,我的JBL落地扬声器所重播出来的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叹息般的乐声,即使混合着爵士乐那缓重晦暗的呼吸,也让我更认清了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在他那个时代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时代的意义。那流亡般的音乐如同我永远不会写出的诗歌,或者早就已经写出了。在乡愁莫名涌动的秋野里,命运再次带我们上路。在1968年的华沙,在2008年的雷布尼克,在2013年的北京或是台北,我们这样听唱片,我们这样听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在那70多部他作曲的电影里更不可思议地打开了爵士乐之门。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开锁”的这个秋天啊,会带着这一切起舞。
就如同昨天,来自上海的一个长途电话,一个年轻的女声透过长途电波问我,俄国异议作曲家古拜杜丽娜到上海参加国际音乐节了。女孩知道我是个古拜杜丽娜控,她问我她在采访古拜杜丽娜的时候该问点什么话题。我说如果是我也许会问——听过克日什托夫·克麦达吗?不过,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唱片在欧洲很难买到,如同“白桦林中的雾气牵出自己的界线”,而克日什托夫·克麦达的名字是每一部来自波兰的电影片头最不可索解的密码,让我们更难完成一首爵士乐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