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光阴逝去,
科林斯累遭战火与风暴,
她岿然不动,渊渟岳峙,
一座受到神庇护的自由之城。
任凭烈风攻掠,山呼海啸,
她洁白而伟岸的岩石,依然安详。
宛若大地之基,
傲然挺立在山巅。
她是两脉巨流的分界,
(巨流)在山岩两侧漫卷波涛,
相互撞击,洪波涌起,
然而,却在城下温驯,停驻。
从提摩连厮杀中的男儿,
到波斯入侵者溃逃,
科林斯历经腥风血雨,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战亡者之血若从大地涌起,
将成赤色之海,
淹没平静的地峡;
战亡者之骨若累累相积,
将成白骨之塔,
塔之巅素云飘飞,
塔之下大地静默,
胜过屹立在云端的雅典卫城。
在铁青色的西斯隆山上,
两万支铁矛闪烁寒光,
山下的平原地峡,野花芬芳,
从港口到海岸,无限苍凉,
连营的帷帐,
在敌军的进袭线上。
新月之帜下的森然须发中士卒迷茫,
土耳其人的骑阵中杀伐跌宕;
从远至近,视线所及的地方,
头缠长巾的士兵列阵海滩上;
阿拉伯人安抚焦躁的驼群,
土库曼人离开羊只;
鞑靼人回旋战马,
战刀悬在皮带上;
轰隆之声宛若雷鸣,
大海的怒吼也显得安静;
护兵坑已掘好,大炮就位,
城墙在炮火中崩塌,
矢石掠过充满死亡的大地;
战争的飞鸦扑向城头,
炮石的锋刃划开天空;
然而,城市的守卫者丝毫没有退却,
他们将怒火还给入侵者,
箭矢与抛石准确地落在敌阵中,令敌死伤惨重。
在破城的敌人中,
有一人最为勇猛,
他手段凶狠,策略高明,
远在奥斯曼子弟之上;
他有犀利的刀剑,傲慢的眼睛,
像从尸骨相藉的战场上凯旋的国王。
他冲锋在前,锐不可当,
他击打着**汗水淋漓的战马;
在箭矢中反复冲杀,
即使最勇敢的土耳其人也为之惊惧。
城防的炮台始终未能夺取,
他立即下马驱策士卒进攻,
松散的士兵们凝为一体,
在他的带领下前进,
就连伊斯坦布尔的苏丹也为之赞誉,
他就是艾尔普,亚德里亚海的叛逆者。
他出生在奢华之都——威尼斯城,
他的先祖曾是那里的望族,
然而他已抛离故国,
投向敌人。
他已剃光前额,围上长巾。
科林斯主权已变,
与希腊一样,同归威尼斯管辖。
在此岩石铸就的城下,
面对威尼斯和希腊,
那属于彼者又成彼之敌。
这年轻的叛逆者为之激动。
在他熔岩般的胸腔下,
聚集着岩浆般流溢的痛苦。
对他而言,威尼斯已非自由文明之都。
圣马可的殿堂中,已种下无名者对他的诅咒,
于“狮之吻”中写满对他的憎恶言语。
他逃离及时,
在后来的岁月中锻造于战斗,
使故国明白,他要高举新月之帜复仇,
未雪耻,毋宁死。
并非为复仇,
艾尔普才蹉跎如此之久,
他思虑破城之术,
督促土库曼战士进击。
艾尔普也曾拥有希腊人的身份,
他曾满怀希望,
试图迎娶科林斯城中的少女;
却被她苛严的父亲严厉拒绝,
在此之前艾尔普乐观平和,
无变节之恶;
他曾徜徉于游船,尽兴的跳舞,
留恋于狂欢夜,
弹奏小夜曲,
献给夜晚的意大利少女,
呀,亚德里亚海滨的生活曾经何等甜美!
守卫科林斯城的是米诺蒂,
他手握共和国总督的权杖,
和平之神抱以怜悯的微笑,
凝视着被遗弃的希腊诸邦。
米诺蒂带着他美丽的女儿,
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城市。
爱情,引发一场战火。
炮火击毁的城垣,
在晨曦的熹光中斑斑驳驳。
第一波激烈的杀伐之后,
战死的将士们葬于巨大砾石下。
万物静默,默哀已毕。
艾尔普的营帐扎在大海边上,
刀枪林立,岗哨森严。
巡营结束后,他发布了命令。
这是大战前最后一个静谧的夜晚,
明天一切都将结束。
复仇获得满足,爱情馈以礼物。
长期以来的努力,将得到报偿。
此夜,艾尔普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无法在帐中等待东方的太阳,
走出军营,漫步到海滩上,
成千上万的士卒在水边安卧,
枕戈待旦。
艾尔普坐在海边建筑的残存石柱底座上,
托腮思考,
他的身体向前倾,
他的头颅低垂,
他的脉搏跳动着,他的情绪低沉,
他用手指敲击额头,
仿佛敲击琴键,
音乐的旋律在手指间被唤醒。
他保持着沉思的姿势,
坐在那里。
风从石头的罅隙里流过,
在夜晚传来哀怨的叹息,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他抬起头向海面上眺望,
大海平滑如镜,
刚才的声音从何传来?
葳蕤的草木未动,
凝重的军旗也不曾飞扬,
就连西斯隆山上的树木也沉默不语,
面颊上也不曾感受到风拂过,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呢?
他向右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少女坐在那里,婉约而娴静。
他猛地站立起来,我的主啊,
他终于看清那婀娜的身影,
那是弗兰西斯卡,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这是两军交战之地,你怎么会在这里?
(弗兰西斯卡说:)
“我放弃荣宠,寻找我的挚爱,
是希望上帝赐给他安乐、光明,赐予我快乐。
我越过城垣、哨卡、游骑,
为了寻找你我不惜冒险,绕过敌军。
传说狮子若遇到纯贞的少女,
也会畏惧她的光彩,远远躲开;
上帝庇护善良的人,
逐走森林中的暴君,
他的仁慈,必定护佑我,
不使我落入围城的异教徒军中。
我来此,是期望你改过自新,
你放弃了你祖先的信仰,
这简直是骇人所闻,
快丢弃缠头的长巾,
只要你回到上帝的怀抱,我和你永不离分。
明天我们就结婚,只要你抹去灵魂的污痕。”
(艾尔普说:)
“我们的婚床,要架在战死者的血肉之上,
我要血洗科林斯,让战火燃遍它的每一个角落,
我已发誓,除你我之外,
明天将毁灭这座城,
我将带你去世外桃源,
与你携手一生,直到死亡降临。
但我一定横扫科林斯,
使他为曾经的骄傲付出代价。
我要使威尼斯人知晓,
我决不可被侮辱,
我将用毒蛇般的鞭子回敬他们,
正因他们的卑劣和偏狭,我才成为他们的敌人。”
(弗兰西斯卡说:)
“如果因我之爱,你不能舍弃这一切,
那你可否爱天国!
快丢弃你的缠头长巾,那是罪恶的象征,
快发誓悔罪,向你曾伤害过的故国忏悔,
若你依旧顽固不化,则此生不能见我于人世,
更不会在天国相见。
若你答应我的请求,尽管你将负载一个沉重的命运,
但你将会得到的上帝的宽恕,
天国的门依旧为你敞开,
若继续执迷不悟,则诅咒必定施予尔身。
你看阴云正遮蔽月亮,
那云气即将流散,它无法永久遮蔽明月。
我的初衷永不改变,
若你不悔改,则在现世得到惩罚,
亦将在死后承受永恒之劫。”
他仰望遮蔽明月的浮云,
一言不发。
他望着那流云飘散,月色如银。
(艾尔普说:)
“无论我将迎接怎样的命运,
我都不会做一个朝三暮四的人。
规劝的言辞已经太晚,
是威尼斯将我变成他的敌人,
芦苇被风吹过后会竖起,
参天大树在风暴中也会战栗,
和我一起走吧,弗兰西斯卡。”
然而,已不见她的身影。
除了残柱屹立,不见芳魂,
她仿佛消失在虚空中,又仿佛遁入了大地下,
无影无踪。
太阳闪烁金色的光芒,
这仿佛是黎明放飞的快乐翅膀,
清晨褪去灰色的衣裳,
显露他伟岸廓大的模样。
战鼓如暴风骤雨,军号声高亢嘹亮,
号角声悲哀苍凉,
军旗翻飞,张扬,
战骑嘶鸣,万众如同虎狼。
短刀出鞘,长矛的锋刃闪光,
鲜血在激战中飞溅,
艾尔普的大军突破了城墙,
杀戮,掠夺,战火使人疯狂。
物产被掳走,房屋燃烧熊熊大火。
刀枪撞击声夹杂哀鸣,
急促的脚步沾满流血的脚印,
然而依旧有人在抵抗。
十几个科林斯的勇士背对背靠近墙,
决不投降,
他们与围攻的敌人厮杀不停,
直到最后一位勇士战亡。
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
他以一当十,血战数军犹毫无惧色,
他用手中的剑击杀持矛的敌军,
战死者的尸体在脚下堆满成环形,
仍然毫无退怯之意。
他尽管被包围,仍旧且战且退,
从前战争留下的疤痕掩盖在胸甲下面,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
都是历次战争的馈赠。
他的身躯像钢铁一般坚韧,他像狮子一样勇猛,
即便是最勇猛的敌人,也无法靠近。
他横刀持戈,
使敌军的进攻受到遏制,
(艾尔普说:)
“米诺蒂!投降吧。为了你和你的女儿弗兰西斯卡,
放下武器,投降吧。”
(米诺蒂说:)
“你这叛徒,我绝不会投降,
哪怕你能赐我生命永恒,我也绝不会投降。”
“弗兰西斯卡——我的新娘,
你的女儿,难道你也要她为你的骄傲而绑上战车?”
“她已十分安全,你不要妄想。”
“她在何方?”
“天堂。你那肮脏的灵魂,永远也不会玷污她。”
米诺蒂说完,脸上露出阴郁的笑容,
艾尔普的身体仿佛受到猛烈的重击,
呼喊道:
“哦,我的主啊,她在何时逝去?”
“她凋零在昨夜,我不会为她奔赴天国而流泪,
我纯洁的族人无人做异教徒的奴隶。
来吧,艾尔普,拿起你的刀枪向我进攻。”
但是艾尔普没有来得及回应,
教堂门口忽然响起枪声,
准确的击中了艾尔普,
他翻滚着栽入尸体堆中,一动不动。
米诺蒂的怒火倾泻之时,
不曾想复仇之刃已完成宿命。
战场上传来一阵欢呼,
又传来一阵哀鸣,
一方欢声雷动,一方怒火冲天,
两军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刀光剑影,枪矛索命,
无数英勇的战士倒在尘埃中,
一波又一波进攻被打退,
米诺蒂绝不肯后退一步,
哪怕敌人十倍于己。
他的属下皆为百战死士,
士气正旺,完全无视大敌。
教堂仍旧控制在他的手中——
正是这里射出复仇的子弹,
几乎为全城的人们报偿,
击杀了艾尔普,那敌军中最勇悍之士。
米诺蒂步步为营,且战且退,
杀出了一条血路,
敌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最后,米诺蒂和他的将士们终于在教堂会合,
那有坚固的防御工事,
使他们得到暂时的喘息。
面色严峻的米诺蒂,
独对祭坛,
凝视着圣母闪烁光晕的容颜,
仿佛来自天国的光辉,
他的眼中充满希望和光明。
这画像悬于祭坛,
是因为可以凝聚我们的思想,
当凡人跪下,
看见她与圣子。
她对每一个虔诚祈祷的人微笑,
仿佛我们的愿望已经上达天国。
她面带微笑,始终如此,
尽管屠杀者已经跨入她的殿堂。
米诺蒂抬起苍老的眼睛,
祈祷着,轻声叹息,
他手持一燃烧的火把,
望着破门而入的异教徒。
石头的纹理闪烁光彩,
浮雕虽曾遭到污染,涂画,毁坏,
遭遇刀剑和盔铠的撞击,
但是光辉依旧。
石板之下,
是逝去者的墓穴,
上面镌刻着他们的姓名,
如今沾染了血污,已经模糊不清。
地面上俱是尸体,
微光里略能看见他们的面容。
巨大的地穴里陈列着石棺,
幽暗,潮湿,光线灰暗,
寒冷的空气裹着锈蚀的铁栏。
当战神进入地穴,
在这里储藏大量火药,
并连接导火索,
这是米诺蒂对敌的最后一招。
敌人冲了进来,前锋的敌人哄抢着,
教堂里的宝物,他们以为这是战利品,
米诺蒂微笑着,点燃了导火索。
一声巨响,高塔,祭坛,石棺,尸体,
缠着头巾的异教徒,守卫教堂的基督徒,
都被抛上了九霄,灰飞烟灭。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
城垣崩塌,城市倾颓,
就连大海的浪涛也在那一刻倒卷;
山峰为之颤抖,大地为之震颤,
所有的东西都被掀上了天空,
火焰般的云翻卷,一场恶战就此画上句号。
大海悲痛已久,飞鹰也离开岩缝里的巢穴,
朝着太阳的方向飞翔,
两翼下的阴云太过恐怖;
战尘侵袭它的喙,
它飞得更高,鸣叫的更加嘹亮,
科林斯在最后一刻战胜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