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赖少其书法艺术风格的形成
欧新中
中国书法艺术,其实就是审美意识物质形式的精神载体的重现。明代项穆《书法雅言》所谓:“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但人心不同,诚如其面,由中发外,书亦云然。”
赖少其(1915—2000)是20世纪杰出的艺术大家,在国画、版画、书法、篆刻和诗文等方面都有卓越的成就,尤其在书法方面更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表现形式,其特殊的人生经历、审美取向和从艺历程,无疑对其书法风格的形成产生着重要的影响。正如赖老自己所说:“书为心声,演变之迹,可观其人而得消息。”
一
首先,赖少其书法的独特风格特征的形成,与他的性格、秉性和坎坷的成长过程有密切的联系。赖少其出生时候的普宁,当地生活环境极其恶劣,民不聊生。为了生存,民众们甚至甘愿被卖到国外种植园、矿山做苦力、做奴隶。赖少其自幼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成长,为了生活,甚至还常随父母步行往返于相距近100千米的流沙与新田之间,自幼练就了“铁脚板”,自然也磨砺了他的精神和意志,养成其坚韧的品格和顽强的毅力。
赖老又有着非凡的革命经历,从11岁参加粤东苏维埃的童子团,高举红旗,投向革命,到1932年考入广州市立美术学校西画系,思想进步、才华出众,当选学生会长;从1936年“广州艺术工作者协会”(抗日学生救亡团体)领导人之一,到1939年参加新四军;从1941年1月“皖南事变”中被捕关押“上饶集中营”,到10月与邵宇从“上饶集中营”越狱到苏中解放区继续革命;他的版画《抗战门神》,贴遍城镇乡村,他的歌《渡长江》,响彻大江南北。这样的人生轨迹、革命历程既是对人的一种磨炼,也是一个人取之不竭的精神财富,更养成其刚毅、坚强的性格,浓烈的家国情怀和对社会的大爱,也构筑成其“木石精神”的内核。
所以,即便写《兰亭序》《书谱》这些帖派的代表作,也难觅柔弱、秀媚的线条,而更多地追求结构的朴茂、线条的厚重和骨力的劲健。他曾自己打了一副铁的对子“笔墨顽如铁,金石掷有声”,这也许就是对书法艺术风格追求的真实写照吧!
二
赖老学习书法的取法方向和学书历程,也是其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赖老独特的艺术见解和审美取向,使得他自小学时就喜欢看老师临摹康有为的“康体”,稍长又喜欢临习郑板桥那种隶楷相融、豪爽不羁、独具个性的“六分半书”,后来又学伊秉绶,最后才学金冬心。金农被誉为“具金石气”“得汉魏风骨”,这些恰恰是两位书法大师审美上的契合和思想的共鸣。
空间造型和时间节奏是章法的两大组合方式,它们的合二为一使中国书法成为一种融音乐与绘画于一体的艺术,帖学强调上下连绵的时间节奏,碑学推崇左右呼应的空间关系,碑帖结合则兼乎两者,其结果开启了书法艺术的解构之路,主要表现为对立统一和相似性两个方面。实际上从赖老学书历程和审美趣味上看,赖老喜欢金冬心的隶书则有其必然的因素,他在学习的过程中,逐渐体会到:金冬心的“漆书”,结体是学《兰亭序》的,用笔是学晋碑,如果学欧阳询,便有些像金冬心的漆书了。欧阳询便是用碑写《兰亭序》的,颜真卿也是从《兰亭序》变化而出,不过颜字直粗横细,结体端庄,落落大方;金农漆书反其道而行之,横粗直细,结体长方,凝重如铁,但道理却是一样。
赖老学习传统是有明确的思路和取舍方向的,他1963年在自己的画作《巢湖渔歌》题跋中就曾写道:“学习传统,先求似,然后求不似,似亦不易,不似更难,生活是源,传统是流,从生活观察传统,能探其源,故知描绘生活之法,不似必矣。”几十年里他系统地临摹了《兰亭序》《十七帖》《天发神谶》《书谱》、金冬心、邓石如、伊秉绶,旁涉“二爨”,70多岁时又开始临摹《好大王》《石门颂》《泰山经石峪》。虽然这些碑帖大多书家都有临摹,但赖老用其敏锐的眼光和洞察力,寻找到独特的切入点和表现方式,独具魅力。
赖老通过对碑帖的广泛临习,以丰富自己的艺术语言,如线条的方圆、俯仰、向背、转折、提按、曲直、缓急,结构的收放、开合、虚实、欹正、覆载、避就等,皆能运用自如,融会贯通,构建其坚实的笔墨基础和造型能力。赵朴初先生赞曰:“其书法遍临名碑法帖,兼收并蓄,吸收消化。拙朴淳厚,形成独特书风,韵味隽永。”
三
“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来解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书画同源,赖老书法风格的形成,也与其长期版画创作的实践和中国画的创作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几十年孜孜不倦的版画创作,让其更痛快于刀削、斧凿的感觉。表现在书法上则骨力强硬,像铁打的一样掷地有声。
赖少其对中国画的学习是从临摹明代陈洪绶的花卉册开始的,形成其沉郁苍古、巧拙奇趣的画风。其山水画以师法传统为起点,从20世纪50年代,以新安画派程邃的山水册为切入点,系统地研究了汪之瑞、戴本孝、査士标、梅清诸家作品,得干笔渴墨、苍茫简远之法,以及“枯淡”之趣。后又学习了唐寅、龚贤的代表作品,得前人笔意、笔势之精髓,和豪放旷达之气,练就了干涩、苍茫的笔墨线条,并使其书法从布局谋篇到笔法结体,又都暗含画法,笔墨浑厚、气息旷达。赖老可作为画家涉足书法领域,以书法原则为体,以绘画审美与表现为用的楷模。
其实,一个人的书法取法方向和风格形成是与其成长历程和审美取向有关,是书家的人品、胸次、学识、游历、气质等因素的综合体现,是人在社会存在中人生历练的整合。学识修养是书法艺术的载体,黄庭坚论书云:“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在他看来,学识胸次才是构成书家真正的立身之本。赖老是颇有学养和文采的,在20世纪30年代初,20岁左右的赖少其便在《广州民国日报》《青春》《木刻界》《现代版画》上发表诗文和版画作品,编译的《创作版画雕刻法》由上海形象艺术出版社正式出版,这也是中国新兴木刻史上国内出版的第一本介绍版画技法的书籍。1938—1939年,赖少其前往武汉、西安、桂林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参加木刻组织,曾在《工作与学习》《漫画与木刻》《救亡日报》《国风日报》发表作品和文章。1939年10月到皖南参加新四军,又一直从事宣传和编辑工作,是军内有名的笔杆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长期从事文化艺术领导组织和创作研究工作。所以赖老在创作书法作品或是国画题跋时常以自作诗词和创作心得、艺术感悟为主,皆有感而发、由心而成,而非简单的抄录,正如中国汉代哲学家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中说:“志为质,物为文,文着于质,质不居文,文安施质;质文两备,然后其礼成。”
四
中国的艺术精神是建立在中国哲学的伦理文化的精神中的,在中国文化中,美的境界与人格精神在本体论上得到了统一。如欧阳修赞颜鲁公书法曰:“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可见书法创作是与当时社会的伦理精神相一致的,是哲学和人文精神的集中体现,是书法家的社会使命和人文担当。赖老书法,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集中体现了其博大的胸怀、超凡的气度,并与他高尚的人格契合,是书法美与人格美完美结合的典例。刘熙载云:“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如其人、书人合一,赖老书法作品所表现出的审美趣味,也是其精神境界的集中体现。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拥有自己民族文字所独有的书写艺术,但唯独汉字的书写艺术迥然不群,异于其他民族。其他民族文字的书写偏重于装饰与外观上的趣味,汉字的书写则是以日常文字书写为依托,在此基础上加入了书写者的思想、情绪、气韵、独白,是个人特征的充分表达。赖老在“丙寅变法”后的书法创作,更加强调学识修养后的“无法”之法,无论是从精神气质上还是从表现形式上都产生了质变,经常“破坏平衡”,加以疏密,虚实变化,或曲,或直,或偃,或仰,或上大下小,或上小下大,或左大右小,或左小右大,或开,或合,或欹,或正,天真烂漫,看似喝醉酒的老汉,歪歪倒倒,实则匠心独具、超凡脱俗。
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晚年的赖少其,生活已不能自理,终日躺在病**,冷静下来,去除许多尘世芜杂欲念,回归喧嚣和浮华背后的那份宁静,就如禅宗所说的“放下”,只有顽强的生命力、非凡的艺术意志及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他所创作的书法也渐入化境,完全忘记了形,完全挣脱了法,无为无我,真正进入了自由的自我精神境界,那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唤,回归了本真的自我。摆脱羁累,去掉遮蔽,一任情感的宣泄,流露的只有天真可爱,返璞归真。钱泳《履园丛话》曰:“凡古人书画,俱各写其本来面目,方入神妙。故品格超绝,全以简淡胜人,是即所谓本来面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