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跃渊

认识季宇也都40年了。

那时他写了一篇小说《送行》,写他在山东省长岛上的部队生活,写文书小何同连指导员老何的故事。

季宇出生在江城芜湖,但一岁时便随身为抗日老战士的父母来到合肥,住在省邮电局宿舍。省邮电当时地方很大,东临安徽日报社,西临六安路,南至安庆路,北至淮河路,是李鸿章家族的祠堂。淮河路西边斜对面也有一幢高大的房子,也是古色古香,是省高级法院,他长大后才知道,这是段家祠堂。祠堂里有一棵大桑树,季宇就带着一帮孩子晚上偷偷去采桑葚子吃,吃得满脸乌紫乌紫的,像个花狗屁股。季宇小时候很“废”的。“废”是合肥土话,即顽皮、讨厌之意。中小学期间,他常常惹是生非。那时候,他与现在颠倒过来,爱武不爱文,爱动不爱静,踢足球,打篮球,举杠铃,摔石锁,拜师学武,玩枪弄棒,样样都来。

爱上文学,是下乡插队时。在一个梅雨天,不出工了,一位“插兄”借给他一本外国小说,没头没尾,也没封皮。但他爱上了这本小说,连看了两遍。“四人帮”被粉碎后,他排着长队从新华书店买到了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这才知道当年下乡时看的就是这部世界名著。

在农村待了一年多,季宇就去部队当兵了。那时参军也是为了寻一条出路。一日,连里让他整理一个标兵的讲话稿。初稿写成后,让他送到团报道组去修改。团报道组的生活让他这个大兵很是羡慕。哎呀,那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不用站岗,不用训练,吃饭还能吃小食堂。工作嘛,也就是这里跑跑,那里转转,还美其名曰“采访”。回到连队后,季宇就琢磨起写报道的事来。他仔细地分析了一下报上的文章,根据连队的训练,他找了一个好角度,很快写了一篇报道,一下就在济南军区的《前卫报》发表了。《前卫报》是大军区的报纸,影响很大,连班里的战士都能看到。季宇这下出名了,马上被抽调到团里,接着又调到师报道组。那期间,季宇又写了好几篇报道,其中有一篇长通讯《水的故事》还上了《解放军报》的头版,这还怎生了得!这在师里是放了一颗史无前例的“大卫星”啊!他因此获得嘉奖。

从部队转向文学创作是在1978年。他从部队转业,在安徽大学读书。那时他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有了一股创作冲动。在季宇的人生经历中,父亲对他影响很大,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父亲不搞艺术,但对艺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情结。他写好第一篇小说后,便立即拿给父亲。其时,当时父亲正在病中。老人戴着老花镜,看得很是认真。父亲认为,有耕耘就会有收获。父亲的鼓励,给了他很大的信心。在季宇文学起步的过程中,除去父亲的鼓励之外,给他帮助的人很多,但最早则是王春江、林效成和温文松。经同学介绍,季宇首先认识了合肥市的作家王春江。王春江对他很热情,经常与他谈人生,谈文学,还交流读书心得。王春江一直鼓励季宇,要他写东西。这样,季宇便鼓起勇气写了他在部队的生活《送行》,忐忑地给了王春江。不想当天晚上,王春江便到他家来了,说此稿完全可以发表,并建议他把稿子送给合肥市《文艺作品》杂志的编辑林效成。

不久,这篇小说便发在《文艺作品》1978年11期上。看到刊物的当晚,几个同学吵着要季宇请客,于是季宇就很慷慨地带他们到龙河路上的一家小饭店猛吃猛喝了一通。后来,在我同事的女儿项小姐的引领下,季宇到我家里去了一次。据说那是他的处女作。现今,评论家们甚至包括季宇自己,都把《送行》这篇小说误说是1979年在《希望》发表的,这是不准确的。《希望》是1980年才由《文艺作品》改刊的。我这里有全套《文艺作品》的合订本,铁证如山。作为当年的当事人,我这里要为此发布一个义务而又权威的更正,以正视听,以免后人以讹传讹也。

1981年,季宇的另一篇小说《同胞兄弟》在《安徽文学》8月号发表,这是季宇起步阶段的一个突破。这篇小说年底还被《安徽文学》评为一等奖,奖金120元,近三个月的工资。其间,老编辑温文松先生给了季宇很大帮助。季宇这时在省内的文学界也算是挂上号了,很快就加入了省作协,并出席了1982年5月在马鞍山召开的全省第二次青年创作会议。季宇的作品也接二连三地在《清明》《上海文学》《青春》《萌芽》《收获》《十月》等全国的刊物上发表了。

我在1981年调省作协当秘书,季宇在1984年调《安徽文学》做编辑,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自然便处得更熟了。

季宇在刊物兢兢业业做编辑,业余则勤勤恳恳忙写作。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转眼间,季宇到安徽文联已十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1994年,安徽省作协等几家单位联合召开了季宇小说研讨会,主要谈他这一时期的中篇小说《当铺》等。这年第4期的《清明》刊登了部分同志的笔谈发言。编者还在文前写了几句按语,说,季宇主要写小说,但又不仅仅写小说,他的报告文学,他的历史人物传记,都有一定的影响。他还写散文,写杂文,写文艺随笔。可以说,他是一位勤奋的作家,越来越引起全国文学界的广泛关注。

距今25年前,文联的老一代作家都依然健在。新中国第一代工农作家陈登科说,当铺老板是一个写得很成功的人物,他的悭吝简直被作者活生生地写到骨头缝里去了。他又说,季宇的创作在安徽青年作家中是比较突出的。他写得扎实,题材面也很广,但他并不“炒”自己,季宇“吃亏”之处在于不会自我宣扬、自我吹捧,只知埋头写作,不会大喊大叫,不会广交媒体朋友为其鼓噪,为其叫卖。季宇太老实了!

鲁彦周先生说,文如其人。季宇为人忠厚沉稳。他的早期作品,都写得比较“稳”。这种稳,不是政治上的“稳”,而是作品所体现出来的一种艺术风格——平和、温厚,他把思考深深地巧妙地隐藏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让读者于潜移默化之中,接受和理解作者对社会的深刻观察。我比较喜欢他的《当铺》。这部小说,包含了小说的一切因素,在一幅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风俗画上,写了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最后归结到旧中国最大的恶势力军阀,完成了一个真实的历史画面。他代表了一个历史的象征,很有意义。这部小说,戏剧性很强,一开始便展开矛盾,一步步发展下来,人物性格、时代风云便在这冲突中突现出来,体现了相当的功力。听说这部小说已被改编成电影,我想这同样是一部很有观赏价值的影片。应当说,《当铺》这篇小说,只体现了季宇的一种风格,他的长篇传记《段祺瑞传》也是我比较喜爱的。一位青年作家能够沉下心来,潜心创作,并且收获丰硕,值得庆贺!后来,以《当铺》改编的电影获得第二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优秀故事片奖。

季宇的“进步”,是在人到中年。他先是做了《清明》的主编并选为省作协主席。刚刚复刊的《安徽文学》没有主编,党组便让他一肩挑,也好通盘考虑两个刊物的稿件:《安徽文学》重点发短篇,《清明》则以中篇为主。

转眼间到了安徽文联换届。文联换届可是件大事。我经历了60个年头的文联换届。50年前恢复文联的选举,很是折腾,弄了半个多月。31年前省作协换届,更加热闹。事后,担任大会组织组副组长的祝兴义到了我家里,说:“跃渊,我把整个选举内幕告诉你,你可以写一部精彩的报告文学。”

我当然也知道写出来很“得味”,但是我没有写。

然而到了文联近些年的换届,则是比较风平浪静,这也是季宇的时来运转,两个文联重要刊物的主编,加之已有省作协主席的头衔,按合肥话说,是“顺汤顺水”地做了安徽文联的主席。私下我对季宇说:“你这是真不得了了!你这是四个‘主’啊!但凡搞文的人,包括我在内,能混到其中的一个‘主’,也都是老坟冒烟了!在安徽文联,谁人能比!但也容易招人羡慕嫉妒恨哪!”

季宇听了,淡淡一笑而已。

季宇依然很是谦和,没有一点点架子,对我也很尊重。20年前,我出了一本《小岗纪事》,他便写了一篇《为历史存照》在《文艺报》发表;对我的《女监采访实录》,他也主动在《新安晚报》发表了评论,可惜删得太多而原稿也不在了。2018年改革开放40周年,他对我的《见证小岗》热情地写了序言,并在好几家报纸发表,还写了一篇长文《一个人和一个村庄》,写我和小岗村的故事,在省报上发了,还引起了省领导的关注。我办画展时,他以文联主席身份代表文联致辞;我的著作要开研讨会,他在医院住院,打过电话向我告假了,但开会时他竟然还是抱病赶了过来。这些都很令我感动。他还不止一次地向我打听林效成的情况,并一再要我代他向林编辑问好。这也同样令我感动。不像有的人,发了一点东西后,鼻子翘得像大象。

这期间,季宇还出版多部长篇小说和长篇传记,百万字的《新安家族》,40万字的《燃烧的铁血旗》,以及《段祺瑞传》《淮军四十年》《权力的十字架》《王朝爱情》《猎头》《爱的复奏》等等,并先后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等。2018年,是季宇创作的井喷期,他一连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作家》《长江文艺》《当代》等刊物上发表了《救赎》《最后的电波》《假牙》《金斗街八号》《归宗》等5部小说。这些小说一发表,就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产生了很好的社会反响。这一年,季宇还斩获了“人民文学”奖。这些作品的发表和获奖,说明在攀登文学高峰的路上,季宇仍在奋力前行。

季宇还写过一篇关于我的文章,表扬我对文学的执着和记日记的坚守,但同时也揭发我打麻将时爱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有些得意忘形。说的是二十年前我们开全国文代会时住在北京饭店的事。有时间,有地点,赖都赖不掉。

2012年冬,安徽省报告文学学会换届。我由于年龄原因,提出由季宇接任。此外,季宇还担任过鲁彦周研究会的会长。这两个“会”,我和周志友等都与他一起共事。作为报告文学作家,我们每年都要一起到江南淮北去采风,扎根人民。去肥西采风时,季宇写了《桃花镇掠影》,我则写了《桃花情缘半世纪》;去肥东采风,他写包公文化,我写非遗文化……在他担任鲁彦周研究会会长期间,在上上下下的支持下,我们一起发起设立了鲁彦周文学奖,建成了鲁彦周纪念馆,为培养文学新人,为弘扬鲁彦周精神,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现在这两个“会”的会长都移任给周志友了,季宇身上的担子轻了。但两个会的一些事情,我们都还在一起商量着。

现在我们都不打麻将了,爱在一起掼掼蛋(当地的一种纸牌游戏)。当了赢家的季宇有时也很忘情。一次我们在火车上掼蛋,他也大呼小叫起来,我说这是公共场合,忙用手去堵他的嘴,竟然也没堵住。嗬,没有了四个“主”的季宇,也是凡人一个哪!

2019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