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潮
20世纪80年代初,史无前例的“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诗纬君(昵称康Dai)说:“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艺,为了给美术工作者和美术爱好者提供一本参考资料。”康Dai脑子快速运转,构思编选了一本速写集。速写集厚度约1厘米,平装。与今日的精装大画册相比,确实显得简陋,但封面设计颇有新意。封面、封底以传统白描花卉铺满,底色为淡绿灰,线型是浅明绿。封面右下压上深色流畅的行书——“速写”,为橄榄绿。封面雅致、素朴、简洁,单纯得没有一点多余的添加。习惯了“文革”中流行的大红大紫“红、光、亮”模式,突然看到如此清新的一本画册,怎不感慨万千?!
速写集所选作者重点放在全国名家,作品学术层次极高。粗略统计,速写集共收作者约80位,作品114幅。其中,省外作者约50位,省内作者约30位。全国有影响力的名家有黄永玉、苗地、李震坚、赵宗藻、全山石、靳尚谊、刘文西、周昌谷等。全国实力派画坛新人有徐希、张广、肖惠祥、夏葆元、俞启慧、丁绍光等。这是多么炫目的作者队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联络手段十分落后的非常时期,邀约到如此令人心动、眼亮的作者群,这需要多大的能耐与坚持!当年的康Dai,可能出于个人兴趣,编辑、推出速写集。然而,毫不夸张地说,速写集的出版是“文革”结束后安徽美术出版的奇迹。省内作者以中青年为主,能与全国名家出现在同一本速写集中,对本省中青年作者无疑是最好的激励。今天,从美术发展史的视角回观,1980年速写集的出版,是进入新时期开局之年,安徽美术出版界值得记述的事件,是那个特殊年代结束之后诞生的具有特殊社会价值的精神成果。客观地说,1980年速写集的出版,为安徽美术新时期的振兴与繁荣起到构筑基础、开启新境的积极作用。康Dai说:“‘半个世纪的手账’不止100幅,由于版面的限制,很多画面都舍弃了。”遗憾的是,在画册“半个世纪的手账”中,找不到康Dai编辑出版1980年速写集的这笔“手账”。也许是被“舍弃”了,也许是被遗忘了。安徽新时期美术史,不能遗忘1980年速写集出版的这笔“手账”,故而,建议将这笔“手账”存入“岁月留痕”板块,以为补遗。
1980年下半年,我收到康Dai寄送的速写集。扉页上,康Dai手书:继潮同志存,康诗纬80.6.15于合肥。那时我远离省城合肥,蜗居在皖北的阜阳分校。我的一幅速写作品,被选入1980年的“速写”集,这对默默无闻的画画人来说,萎靡现状一扫而尽,个体自信急剧提升。康Dai的出手相助,真可谓雪中送炭。搜索结识康Dai的信息,必须说到我们共同的朋友——韩玉华(萧翰)。20世纪70年代,当时韩玉华住在省博物馆的后院。某次,康Dai和我在韩玉华家偶然碰面,经韩玉华介绍,我们成为朋友。自此,韩玉华家就成为康Dai和我晤面的据点。一次,在韩玉华家,康Dai和韩玉华正在激烈讨论画面处理与不择手段的话题。正说着,康Dai冲出屋,抓起一把黄泥,糊在韩玉华正在画的一幅油画上。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康Dai和韩玉华艺术创作的出格之论,对来自闭塞之域的我,太刺激了!在我的印象中,康Dai和韩玉华玩艺术,都是不拘套路出牌的高手。1986年,我回到合肥,和康Dai晤面一如既往,君子之交也。
一晃40年过去了。大疫之中,康Dai寄来他的大型精装画册《半个世纪的手账》,扉页上题写:继潮兄正之,康诗纬2020.5.8。还附一封毛笔信札,写道:“都是一辈子的朋友了,期待您的批评。”读后,我很感动。
“手账”是以“速写日记”的形式呈现的。其创作理路,让我想起康Dai当年抓一把黄泥糊在韩玉华油画上的行为艺术表现。艺术创作不择手段,康Dai的创造性思维,一以贯之。以“半个世纪的手账”,作为个人画集的主标题,实属独一无二,这是康Dai没有套路的出牌套路。此举一下与其他人的画集彻底拉开距离。康Dai有两项过人的坚持:一是坚持记日记。多少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文字谨严,再现当时、当地、当事人的活动、对话与情境,精确得令人生畏。一是坚持画速写。敢于班门弄斧,现场为名人、名画家速写造像,唯有康Dai有能耐应付裕如。以速写记录生活,富有现场感,比文字记录生活直观、生动。文字和绘画,在康Dai那里,相互补充。加之,拥有玩摄影的优裕条件,积累无数影像资料。推出“半个世纪的手账”大型画册,舍康Dai,不会有第二人。
康Dai自己将“手账”称为“速写日记”或“绘画日记”。也就是说,“半个世纪的手账”,其实就是画家半个世纪的“速写日记”或“绘画日记”。“手账”一词的创造,具有网络气息,更能吸人眼球。然而,一般而言,“速写日记”或“绘画日记”,为画家基本练习的一种纯粹形式。画家随时随地将眼睛所见之人、物或事件,随手记入速写本中。另外有画家的课徒稿,以及画家每日的笔墨练习,又被称之为“日课”。“速写日记”或“绘画日记”,画之内多为被塑造的对象,这对象被画家所研究、所描绘,可以与画家毫无干系。“速写日记”或“绘画日记”,是某种绘画体裁纯粹的形式呈现,而画家则处在画之外。
康Dai信函中“期待您的批评”的说法,其实是期待与老朋友的真诚交流。酷暑中,面对案头“半个世纪的手账”,我反复阅读,反复检视,揣摩、思考、探究个中被评论家们忽略的某些名堂。就我观之,我更愿意把“半个世纪的手账”看作一部“画传”,是康Dai诗纬君自画、自撰、自编、自主出版的自我画传。画家从幕后走到前台,从画外进入画中。
从画册标题看,画册的一级标题,“半个世纪的手账”,省略了主语“我”,完整的表述是:我的“半个世纪的手账”。画册分四个板块,有四个二级标题,即“岁月留痕”“西行漫记”“交往名家”“热土记忆”,这些也都省略了主语“我”。画册的三级标题数百条,其中,直接冠以主语“我”的有7条,其余的大都也省略了主语“我”。文字上省略主语“我”字,恰恰表明我在其中。
从“手账”主图画面看,不同时期作者的影像,直接进入主图的画面之中。粗略统计,作者影像进入主图画面之中的有33幅。可以认为,“半个世纪的手账”,是解说“我”与人、与物、与事件、与活动的关系以及现场“我”的感受。康Dai坦言:“在这本岁月存折里,存有我半个世纪的阅历、艺术的观点、时代的背影,以及我对东西方文化的认知。”也就是说,康Dai自己确认:“半个世纪的手账”,是“我”的“手账”。这与笔者的观察与认知不谋而合。
从版式设计结构看,“手账”主体内容的版式设计,以两面为一个单元。单页面为主图,主图充满页面。双页面有附图、文字。附图置于双页面左上角。附图,横幅最大不超过10.5厘米,竖幅最大不超过8.5厘米,或为绘画作品,或为照片,或为历史文档。文字置于双页面右下,最少3行,最多12行,文字清晰、俏皮、可读性强。附图和文字都是对主图的补充与说明。由此看出,“手账”版式设计的主旨和模式与经典画册的版式设计大异其趣。
“手账”的主体内容在主图,主图以速写形式为主要手段。只有3幅画面完全与速写无关,是用照片、报纸拼接完成。作者对速写形式的使用十分随意,或一幅完整的速写作品,或选取速写的某个局部,或仅一个物件的速写再现。速写以钢笔形式为主,也有指画速写、油画速写和淡彩速写。速写的生动性、直观性、表现性展现无遗,线条之流畅,造型之传神,疏密、松紧、徐疾之把控,一任自然而轻松入味,炉火纯青矣!这里,关键性的突破,表现为“速写+”,是加号的加,即速写加各种各样的手账实物。速写加“当年的原始文档”:报纸、官方文件、私人信函等;速写加“那个年代的证据”:成绩单、稿费单、电车票等。“速写+”,是玩,是再创造,是重新建构,是绘画思维的根本性突破。“速写+”,有趣、真实、丰富而厚重。“速写+”,需要勇气与胆识、素养与智慧。
画传展现了时代的主旋律,传递出时代精神、时代趣味与时代审美。康Dai是组织中的人,又有几十年记者生涯的历练,应为题中之意。不过,画传中有些不显眼的边边角角,却也流露出画家的独特个性。其视角之独特,选材之精妙,用语之生动,十分难能可贵!文人作自传,古已有之。有学者认为,从文化认同的意义上说,家谱、自传等,比正史更鲜活、更真实、更有个体生活世界的独特性、丰富性。个体是社会之细胞,族群是社会之单元,社会是由社会细胞、单元组成的有机体。对“半个世纪的手账”的画传,亦应作如是观。总之,画传是一部以我为主体的“岁月留痕”,是画家自传体图像志,是传主的图像记忆与重组。画传亦是画家个案研究的珍贵文献,是后人研究那个特定时期历史的鲜活材料。画传——“半个世纪的手账”,有趣、有故事、有可读性。
在西方文化史上,曾有画家看到银版摄影照片后惊呼:绘画死了!西方人机械地将摄影和写实绘画对立起来。在我国,摄影和写实绘画都是舶来品。有趣的是,二者各自发展,并行不悖。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一手画速写,一手摁快门,在康Dai那里,速写和摄影、写实和再现,相互影响,相互强化,甚至不妨相互客串。譬如,《寻找女画家杨光素》(“手账”第101页主图),就是速写与照片运用电脑制作拼接的作品。在再次建构的新画面上,速写和照片几乎天衣无缝,且共生共显,更加生动有趣,情味盎然。笔者明白,摄影和写实绘画,都是视觉的、客体的与再现的,所以两者之间的融通,完全没有障碍。试想,假若将拍摄的建筑照片,拼贴到古典写意山水画上,一定会出现宋人沈括发出的“似此如何成画?”的批评。摄影与写实绘画理路类同。问题在于,中国古典写意绘画是认知的、本体的、不依赖单一的视觉。西方绘画的写实性,与中国古典山水画的写意性无法相互兼容。也就是说,西方写实与中国写意,是内在机理根本不同的两种绘画体系。这里的引申论述不宜展开,就此打住。
据我的观察,几十年来,速写和摄影成为康Dai艺术探索相互补充的两个面向,已经内化为画家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方式、思维方式和艺术方式。长此以往,康Dai在再现客体对象中游弋,在写实表现路径里徜徉,已经驾轻就熟,进入艺术创造一贯而圆融的境界。
读“半个世纪的手账”——“画传”,读出传主的美术身份、初心与院校背景、坚实的绘画造型基础,读出传主对绘画主业的敬畏与坚持,对西方写实绘画的浓厚兴趣以及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思考。传主身栖多类,而心仪美术,几十年如一日,**满满,投入美术实践、实验、开拓的探索,硕果累累,绘画作品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读至此,酷暑中终于感到丝丝清凉和阵阵轻松。
观观堂
2020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