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结对子”作家心得体会(1 / 1)

形式和内容一样重要

李凤群

我与孟老一共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在鲁院,他来给学员上课,上完课跟认识的学员聊天,边上围着认识他或仰慕他的人。聊着聊着,到饭点了,他看了看大伙,说了一声,“走,请你们吃饭”。

一共有十几位去蹭了孟老的饭。我估计他只记得我的笔名叫格格,写小说的,其余的一概不知。

吃饭过程中,他乐呵呵的,乐观亲和,非常体恤人;饭后有学员抢着结账,他一把拉住,严肃地说“一定我来。今天我赚钱了”,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让人不敢再争。

他是唯一一个辛辛苦苦讲了一上午课,立刻把课时费拿出来请学员吃饭的老师,至少我在鲁院的四个月里只遇到过这一次。

第二次他到南京评紫金山奖,那时我发表文章已经恢复本名,他把长篇小说奖评给了我的《骚江》,但他承认他对作者一无所知。他的老朋友余一鸣也是小说家,请他出来喝茶,余一鸣告诉他也请了得奖的李凤群,以及其他几位。

然后我们在茶室见了面,三四位外地来的评委、三四位本土作家。一鸣介绍时问他认不认识我,他胸有成竹地说:“格格,我认识。”他肯定暗自得意记住了教过的学员。我很惊喜,也很想感谢一声他把奖评给了我,终究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其间我们聊了许多,主要是文学,以及文坛趣事,作为边缘人,我当时显得有些拘谨,也没有多说话。

等到快要走的时候,孟老突然问:“哎,一鸣,你不是说那个写《骚江》的李凤群今天也来喝茶吗?”

大家全部看看我,又看看孟老,一阵哈哈大笑。可能在座的也就他不知道格格就是李凤群,而且李凤群是个女的。

这两次之后,我就有点自信了,觉得孟老一则是个明明白白的大好人,并不是因为认识我才把奖评给我;二则,我们算是彼此印象深刻了。

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的同事告诉我要结对了,当时我还漂在美国,一听就喜出望外,立刻发了两篇习作请两位老师看。我当时以为庆祥一定会批评得厉害,因为他的批评水平在国内是高水平,孟老因为认识又“赏识”,一定会表扬我。怀着这样的预期千里迢迢赶到了现场。结果呢,与会的人都听到了:孟老一上来,就是一顿严厉的批评。我记得最主要的是两点:第一是题材重复,因为我有两个长篇都是写家族故事。我心里正不服,他说了第二个缺点,他说:“凤群每一个具体的作品都写得很好,但是放到一起的时候,几乎中国就是一个苦难和悲哀的俱乐部,到处是泪水涟涟,苦难无边。如果文学都是这样的,生活里面到处布满了苦难,我们的文学还要雪上加霜,那我们要文学做什么呢?”他说文学不是为了让人绝望。这一点我深以为然。后来,在去滁州采风的路上,他又反复提到这一点,语重心长,非常真诚。我明白,他从我身上看到了许多悲观的性格,他从自己的命运和见识出发,给了我超越文学的启示。

第二个评论我的是庆祥教授。就我知道的,近几年籍贯为安徽的三个批评大才子可以说名震大江南北,他们是杨庆祥、刘大先和张定浩,他们的共同点是年纪轻,学历高,长相好,批评有深度。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有自己的贡献、地位和权威性,尤其是庆祥教授,我读过他的批评文章,也看过他的教学视频,高度的自信,高瞻远瞩的视野,有大学识。许多作家、编辑都对他们崇拜至极。虽然他们都比我年纪小,也没见过面,但因为都是老乡,我也时常留意和欣赏他们的文章。这次回乡,我一则欣喜,二则忐忑。我非常担心庆祥教授不喜欢我的作品。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对我的中篇小说《长夜》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更令人备感奇妙的是,他看出我所有的意图和目的,仿佛是在我背后看我一字一句敲出来的。比如,这是我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离乡写作,把故事背景放在域外。他很快捕捉到了国际化的题材和国际化的视野,并且他肯定了这个国际化的重要性。他说:“我觉得中国的作家应该有更开阔的题材意识。我们阅读很多欧美作品时,会发现作家的写作地图是非常辽阔的,作品中人物、故事发生的背景都是非常辽阔的,比如最近获得诺贝尔奖的德国作家汉德克,即使一个小短篇中,都有多语种的生活经验。但是,中国作家的写作地图一直是比较狭窄的。最近几年出现的一个好倾向是,很多有海外经验的作家把写作的版图不停外扩,我觉得这是前瞻性的选择。国际化的视野不仅体现在选材方面,还包括背后体现出来的作品主题和内涵。”

这个小说借用了一个恋爱故事的外壳,其实想要表达的,是中国这几十年以来,因为经济发展发生的人口流动的格局,以及这个流动之后带来的新的问题。这就是新的社会空间里的资本、社会、阶级和人性的秘密。这个秘密不是静止的,相反,它是一步一步发展变化的,正如我们的文学观和价值观也是一步一步发展和改变的。

我试图在作品里进行的现实批判意图,也被庆祥教授捕捉到了。这就相当于我刚刚做好一道菜,端上桌,立刻有一个美食家不仅知道我菜里的佐料,放了多少盐,烧了几分钟,用了什么火候,他甚至知道我从哪里摘下的菜,用哪里的水淘洗过。

这是文学和批评的神奇之处:你以为独自一人,其实一部作品如果有它的生命力,它的现在和将来聚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你以为你离得远,但是文字和故事已经把你,你与时间、记忆和空间紧密联系起来。小说是纽带和桥梁,让我们分开,又让我们相认。

当天,有几位与会的本土批评家向我要原作看,因为庆祥教授的批评,他们对这部小说充满了期待,再之后没几天,一个大刊编辑向我约稿。她坦白地说没怎么看我的作品,但听杨教授说写得好。由此可见,庆祥教授在外面为我美言,不吝赞美和推荐,真的好意,真的鼓劲。

自那之后,再看到孟老及庆祥教授的大名,会忍不住留意他们的文章和动态,因为情不自禁有一种亲近感,觉得他们是名正言顺的老师,是自己人了。

总之,这次结对子,对我的意义非常重大,虽然我开过数次研讨会,其中也有安徽省作协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开的那一次,也在报刊上看到过许多批评家对我文章的批评,但是,我觉得,写作进行了将近二十年,在这二十年的孤寂生涯中(还将孤寂下去),被中国批评家的两位大腕——也是两代批评界的代表人物,这样面对面地批评,带来的现实感是过去无法比拟的,尤其是我觉得写作已经到了一个难处:要上升到一个高度,要改掉旧日的积习,都迫在眉睫了。所以这次结对子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的节点,是与批评界的一次亲密接触,是一次洗礼,无论是形式和内容,对我都意义重大。

前进到更广阔的文学世界

胡竹峰

这是第二次由省文联给我举办研讨会。上一次是我们安徽省委宣传部和文联作协举办的,这一次是省文联与文艺评论家协会主持召开的。我很高兴,高兴的是安徽有那么多作家,居然选了我,感谢厚爱。

我们安徽有过伟大而光荣的文学时代。最近几年,省委省政府、省委宣传部、省文联营造了很好的氛围,鼓舞了文艺工作者的心。

我写作快二十年了。时间真是无情,时间的无情里,处处是文学的关爱。写作是一个极古老的行当,就像打铁匠、杀猪佬、泥瓦工的职业一样古老,操作手段特别落后。选择写作为生,是因为我喜欢,它给我带来很多乐趣。我是个很笨的人,对世界懂得少,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探索这个世界上不懂的事情。因为写作总是要面对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情感、情绪、过去的事、过去的梦。文学未必能把它们说清楚,但到底是记录了下来。

经常有人问我写作的意义,我觉得:第一是不孤单;第二是治病,人都有心事,写出来,有话跟作品说,于是心情舒畅;第三是最重要的,记录了你心里的影子。

说起来,我写作近二十年了,也快出版了二十本书。过去的那些作品已经写过了,摆在我面前的路还很长很长。作家如农民种地,一年年春耕秋收,秋天再丰收,第二年春天还要去种地。不是说勤奋,而是道,农民不能让天地抛荒,作家也不能让笔墨干枯了。说心里话,我还没有写出理想中的作品,一直告诫自己,到四十岁才出道。文学未必是年轻的事业,反正我也不够年轻了,我要植根于安徽大地,再收获些果实。

这个研讨会给了我一种信心和力量,也是对更年轻的作家的一种激励,我相信安徽文学的明天会更好。作为安徽作家的一员,这一年里,我们省文联与作协为打造安徽文学新军而倍加努力,这一点让我备感温暖,我想会有更多的优秀作家和优秀作品出现的,安徽的文学事业会更加繁荣的。

写作是我过的日子,在这庸常而又艰辛的日子里,停下来,听听各位评论家的批评与指导,将赐给我一份特殊的力量。

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是写文章的,祖上很多代都不认识字,我居然写了这么多文章,我很珍惜。深秋初冬的颜色里有春夏的绿意。

有时候你会忘了年轻时候对自己的承诺。但文学很好,他一直提醒你,不要忘了初心。我写作很简单,就是写自己的文章,写出属于自己的文本,这是我现在写东西的乐趣。我的人生观里有一点为文学献身的意思。写作真的是我一辈子的修炼、一辈子的习惯。古人说三十不学艺,我三十四岁了,改行似乎也不明智。

写了十几年文章,写了十几本书,得了点名和利,这名利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恍恍惚惚。这一次研讨会请来的多是我的前辈,都是大行家,我希望得到你们更多的批评,让我自己更清醒,知道缺什么、软肋在哪里、命门在哪里。

作家不是培养的,但作家需要一个文学的氛围、文学的心境。研讨会让我感到了一种温暖。社会是关注文学的,领导同志是支持作家的。这些年在文联与作协的指导下,我慢慢知道,一个优秀的作家,要对时代发声,要写出更广阔的人情物理、天地民心。

人的能力有限,精力有限,一生干不了几件事。我也放弃了很多爱好,只是安心写作,觉得自己选择了一件有可能做好的事。我们这代人开始不再年轻了,时光流水,光阴无情。安徽人胡适老先生写过这样的诗句:

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很多人都说文学很难,我觉得也很容易,因为快乐,所以享受。还有人说文学不创新就没出路,创新太难,我从未放弃创新,我也在乎继承与成长。

余英时先生曾告诉我,一定要读同代人的文章,因为这里有行情,一个人做学问写文章,要知道行情。这一次是五个人的研讨会,这些优秀的同行,给了我很好的榜样,给了我很好的示范。

有一年去池州山里看傩,遇见两句话:一句挂在礼台上方,“号啕神圣”;一句写在村里祠堂后门上,“人敬神自灵”。这两句话也让我再一次体悟文学神圣,文心要诚。一个作家,要前进到更广阔的文学世界。

给征途一次命名

余同友

因出差,2019年10月25日夜,乘坐高铁从上海回到合肥南站时已是十一点,再坐出租车赶到家,时针已指向26日的零时,身体疲倦,心里却奔跑着一群鹿,一晚几乎都未能入睡,因为,已然到来的这一天,全国知名评论家与安徽作家结对子活动正式启动,作为安徽作家一员,我很荣幸被通知参会,并接受专家们的“把脉问诊”。来的是哪些专家?我的作品会获得怎么样的评价?猜测着,有些微的兴奋,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2019年,是我人生的第四个本命年,人生将半百,大大小小也算经历过一些人事,按道理不应该表现得如此紧张和兴奋,但我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自从2010年入职省作协,我差不多算是半个专业作家,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十来年了,这其中甘苦自知,冷暖交杂,却也从不后悔与踌躇,直顾着一路往前奔跑。然而,进入本命年之初,突然坠入一种惶恐,常常回望来路,便心绪茫然,感觉自己的写作生涯进入了一个瓶颈期,上升不得,沉陷又不甘,于是,便焦虑,便急躁,便犹疑。这种焦虑、急躁与犹疑,像吸附在身体上的一条条水蛭,吸去了能量与信心。常常想:我这样的一个所谓的非著名作家,还有写下去的意义吗?坚持下去,又有何胜利可言?没有答案,一片巨大的虚幻感与无力感笼罩着我。在这次会议上,在一对一结对子的帮扶中,我能找到药方吗?

10月26日上午八点半,当我走进会场时,看到了几位专家的席卡,心头一热,孟繁华、杨庆祥、张燕玲、霍俊明、季亚娅等,他们当中,我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但他们的名字却是早就知道了,来的可都是当今文学评论界的翘楚啊,足可见这次活动,省文联和具体承办单位是下了大力气、花了大心思的。

虽然一直惴惴不安,但一旦坐下来,听着专家们的评论,心里却突然一下子平静了下来,一同来参加的安徽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呈现了同样的表情:目光炯炯,双耳竖立,紧张而认真。按照活动安排,霍俊明与饶翔二位老师着重谈了我的小说,他们评论的关键词分别是: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诗意表达与小说精神。而这两点也正是我近年小说写作中的思考所在,听着,想着,我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新的创作的灵感与勇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与几位老师一同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发源地滁州参观。深秋的皖东,天高云淡,层林尽染。走在山林幽深的小径里,走在收割后空旷的田野上,关于文学的交流没有停止,从技术层面到文学观念,从世界文学潮流到安徽作家现状,这些话题看似闲散,其实充满着碰撞。其中一位老师说,文学其实就是对现实的一种重新命名。我记得,当时我们正站在凤阳中都古城墙遗址上,落日熔金,秋风吹拂,一行大雁斜行于天,那一刹那,忽觉天地澄明,心旷神怡,心里的那些焦虑似乎在雁翅上渐渐远去。

是夜,我在日记上写下如下文字:选择了文学,便是选择了一个人的长跑,也许你跑不了太快,因此也跑不了太远,但你享受着这长跑的过程,重要的是,你一直在跑着,一直在跑着就是一种胜利。这次的结对子活动,不仅是对我个人文学征途的一次命名,恐怕也是对整个文学皖军的一次重新命名。路两边,有那么多殷切的目光,有那么多响亮的掌声,对于一个长跑者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那么,还焦虑什么、犹豫什么呢?

嗨,让我们跑起来。

聆听名家真言,校正创作坐标

朱斌峰

有评论家说:文学评论与创作犹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而就我这个创作个体来说,文学批评就是一面自我观察的“镜子”、一个自我校正的坐标。

2019年10月,省文联主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承办的“知名文艺评论家看安徽”活动举行,我有幸成为与知名评论家结对的作者之一。这是省文联继2017年赴鲁迅文学院举办“行走与敞开——皖军新锐余同友、朱斌峰作品研讨会”之后,又一次“搭平台、促创作”地对我文学创作的扶持和激励,让我再次在评论家面前“现出原形”,又一次有了审视自我、矫正自己的机会。

在此次活动中,我聆听了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副主任周由强、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孟繁华、《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在安徽大学所做的专题报告,对新时代文艺作品的评价标准、文学史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文学等有了些许粗浅的认识,开阔了眼界。而与我结对的评论家是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郭艳、《十月》杂志编辑部主任季亚娅两位评论家。之前,我向两位老师提交了我的中篇小说《碉堡成群》,这篇小说曾发表于《钟山》杂志并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自以为尚能拿出手。可听了两位老师精准而细致的评点后,我针刺般地警醒起来,不禁汗颜。

郭艳老师是我在鲁迅文学院就读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时的老师,曾给过我教诲,对我的小说创作面貌是比较熟悉的。她指出:《碉堡成群》在个人生活经验与时代经验的关系上,试图重塑历史事件在人心里的烙痕,着力书写了自我突围式的悲剧性人物。可小说主人公在当下是个异类,不是典型人物,缺乏与时代相通的气息。并且,因先锋性、主观性叙事,人物有些意象化,缺乏情感的饱满度。郭老师说当下的中国先锋小说作家虽然已具有气质,但还没有形成现代人格,她希望我的小说创作要有中国式的视角,要将自己的历史观和世情观结合起来。

季亚娅老师指出,《碉堡成群》是特殊的文本、异质的存在,有浓郁的散文诗意味。小说写作技巧虽然成熟,具有当下小说的隐喻性,但采取第二人称,以秘密性的书信式的叙事方式,试图说服读者,试图把“历史与现实”驱除出去,与生活有疏离感,缺乏个人经验,气息不顺畅。季老师警醒我的创作:不要只靠阅读得来的经验,而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两位老师的评点,真知灼见,洞察入微,对我的文学创作“望闻问切”,对症下药,让我受益匪浅。我在反省,努力像汽车车胎定位校正一样,寻找创作的坐标,找准自己的创作方向。

我反躬自省:我的小说中的地理空间,无论是四水环绕的和悦洲,还是群山环绕的矿区,都是封闭性的“孤岛”,而精神地理更是封闭的,缺乏敞开的胸怀,缺失行走的能力,因而一些小说囿于自我,有些自说自话,没有直面现实,与时代隔膜,与生活脱轨。我想其原因可能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我缺乏把握生活的整体性能力,在情感和审美上滞后于时代;二是我的创作受卡夫卡的“城堡”与博尔赫斯“迷宫”式的写作影响,视角过于向内。为此,在今后的文学创作中,我要努力自醒自觉,调整自己的写作后视镜、内视镜的“焦距”,在广阔的生活视野上、在宏大的时代景深中、在深远的文学坐标轴上前行,走出自我,拥抱时代,走进现实,回到并扎根于大地上。

谢谢省文联的关爱!谢谢评论家们的指正!

山水文章

文河

2019年10月26日至28日,由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省委宣传部、省文联主办的“全国知名文艺评论家看安徽”活动,邀请10余位文艺评论家与安徽作家结对指导,本人有幸参加了这次活动。

这次与我结对的老师是《文艺报》副总编辑刘颋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李伟长。由于生活环境偏远,我极少参加文学活动。同时,又由于不善与人交往、怯生,我也害怕参加活动。诗人米沃什曾说自己身上一直保留着一些小地方的特点。我也一样。

在此之前,我和刘颋老师、李伟长老师从未见过面,他们对我也一无所知。我只是在接到活动通知前,把自己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城西之书》中的文字,挑选一部分给他们发送过去。我心里有些忐忑,怕出丑,有种学生向老师上交作业的感觉。座谈会之前,我还想,众目睽睽之下,还不知这两位老师该如何点评自己的“作业”。为学生时,我就比较害怕老师,如今,仍未免胆怯起来,仿佛又变成了当年赤脚行走在雨后青草地上,那个容易害羞的小小孩童。

座谈会上,刘颋老师的发言幽默而热情,她说读了我的文字,被惊艳到了,不由得对我充满好奇,见到我时,于是对我“狠狠看了一眼”。现场引起一片笑声。她认为《城西之书》是生命之书、时光之书,文字中透露着安静、温柔和悲悯。她觉得这种温柔细腻的文字简直让人错觉成这是位女性作者的手笔。哈代认为,作家都是雌雄同体的。我认同这个说法,我觉得在我的心灵中,也存在着一部分女性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有时,我会有某种女性化的视角和感受。

刘颋老师列举了很多文字中的细节描写,一一进行分析。我没想到她读得这么认真,她甚至读出我安静的文字后面的细微波动和挣扎;我也没想到能得到她这么高的评价,真是且惭且喜。会间休息时,刘颋老师还特意询问了我的生活环境,以此来了解这种生活环境对我写作的影响。

李伟长老师平时的关注点和研究方向侧重于小说,他从另一个方面着眼,认为我作品中对“人”的描写比较少。这一点也让我反思。他很欣赏我作品中关于树木的描写,他提到一个有趣的小建议,让我勾画一个关于树木描写的路线图,编排一下,这样可以让人更清晰地看到那些树木的位置。

座谈会上,老师们对其他几位作者的点评,也让我受到启发。对一些写作者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在更深的层次上,我们都会面对一些共同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心灵上的、思想上的,并不会因为写作题材的不同而有太多差异。比如,那种对生命的体验和领悟,那种精神上的处境,那种对语言美感的自觉意识。

座谈会的次日上午,一行人来到了滁州琅琊山。滁州山水清幽,在宋时,还很荒凉闭塞,但在庆历五年(1045),因一代文宗欧阳修贬谪于此,从而开始声名远扬。唐宋文人灿若星辰,在浩漫的中国文化长河中,是一道奇异的文化景观。但对我而言,宋代的文人要比唐代的文人普遍可亲一些。中国的文化气质,到了宋代,有了更多的烟火气和气俗性。这种原因,我想,也可能在于东晋的门阀政治,虽经隋朝的科举取士,到了唐朝,大姓贵族世家仍然存在。东晋的文化,其实是贵族文化,《世说新语》里的名士,大都为贵族世家。陶侃出身寒微,虽后来贵极人臣,仍免不了偶尔被人背后看不起。到了宋朝,地主阶层扩大,宋朝之后,中国的文化其实就是地主文化。这个阶层,保存着中国文化的主流命脉。经历了短暂的“庆历新政”,欧阳修的政治理想遭受失败,又受到政敌的污名化打击,可谓身心俱疲,年刚四十,内心就已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苍老了。“环滁皆山也”,滁州的青山绿水,如一个温暖的怀抱,让这个傲岸的“醉翁”,得到心灵的休憩。在后世,欧阳修以文章著称,但在当时,欧阳修主要是以一个除旧革新的政治家身份存在的。中国的山水,其文化含量的丰富性,决定了它的内蕴。可以想象,滁州如果不是因为欧阳修,其山水风景,便会大打折扣。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精神是天人合一。中国的锦绣山水,也是锦绣文章;中国的锦绣文章,也是锦绣山水。

文学是大的,对一个有抱负的写作者来说,文学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但一个写作者的生活,如果仅仅局限于文学之中,他的格局和幅度究竟是小的。仅仅做一个雕章琢句的人,他的生命是贫乏的,文字即便锻造得如精金美玉,还是缺乏生命的律动和温度。这种文字,也不能说不好,但好得毕竟有限。

我虽然主要进行散文和诗歌创作,但在日常的阅读中,相对来说,读得最多的则是小说。在醉翁亭小坐期间,我问了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著名评论家孟繁华教授一个可笑的问题。我说,1949年以来,在长篇小说创作中,如果进行一个排名,那么,在您的心目中,哪部小说能排第一?他想了一会儿,很作难,说这个没办法说。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刁钻。我们都笑了。我又说,退一步来说,如果让您挑选三部,您会怎么挑选呢?他略一思索,答道——《创业史》《白鹿原》《一句顶一万句》。《白鹿原》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其他的两部倒在我的意料之外。阳光很好,但坐了一会儿,凉意便慢慢升起来了。

霜降已过,残秋将尽,木叶脱落,而四围斜坡上的长青之树,犹兀然自绿。

下午抵达凤阳,黄昏,参观明中都遗址。夕阳残照,古墙斑驳,举目远望,天宇浩大,平原邈远。风声咻咻擦过古墙,仿佛万丈长帛,被刮拉得皱了起来,一阵阵在耳边回响,又仿佛是历史的长河,浪花朵朵,正不舍昼夜地从身边汤汤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