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头僧
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也可说是“华枝春满”吧——海滨一隅的青岛,因了气候偏于春长的缘故,还时时有一种寒气袭人,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离不开袷衣,这时大概是三月底吧,某一天的上午九点,弘一律师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虚法师,急忙带着道俗二众,预先到码头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体大众,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里两旁,一齐在肃立恭候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大工夫,飞驰般的几辆汽车,鸣都地开到近前。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的,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地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位下来的,立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来岁——其实五十八岁了,细长的身材,穿着身半旧夏布衣裤,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颏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着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同着众多男女居士,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他老仍是很客气地急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你们诸位。”
他老随行来的弟子: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迎请他老的本寺书记梦参法师,因此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柳条箱子,木桶,铺盖卷,网篮,提箱,还有条装着小半下东西麻绳扎紧着口的破旧麻袋,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许多件杂在一起,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向梦参法师问说:“哪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那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其余全是别人的。”我很诧异,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噢,我明白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记得月余以后的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双手托着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我站在不远的一旁,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平日在脚上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老相比对一下了。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了大地,空气格外新鲜,鸟儿和蝉都在枝头唱着清脆婉转悦人的歌,大海的水,平得像面大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我趁着机会偷偷溜达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物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亲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
在他老驾到的几天后,我们大众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开始要求他老讲开示;待了几天,又请求他老讲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头一次讲的开示标题是“律己”。他老说:“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整天在指东画西净说人家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万分感激,大概喜欢‘律人’的,总看着人家不对,看不见自己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能看见人家黑,不见自己黑,其实他俩是一样黑。’”又说:“何以息谤?曰:‘无辩。’人要遭了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得越深。譬如一样白纸,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这时你不要再动它了,它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他干净,一个劲地去擦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会一定展拓面积,接连玷污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对于“律己”、“不要律人”两句话上,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第二次讲律课本是《随机羯磨》。这书是南山道宣律师删订的。在我们初学戒律的,对这书的名字还算初闻。书的内容是文笔古朴,言简而赅,原是把极广繁的文字节略而成,专为便于开导后学的,所以在讲时须极费解说。但他老有手编的“别录”做辅助,提纲絜领,一目了然,讲时反觉并不费难了;假使你只要肯注意地去看和听,一定会很容易领会的。这书在唐宋以后因为律宗绝续,已久无人来阐扬讲说。据他老说,他老连这次才讲到两次。他老在头一天开讲临下课时曾这样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讲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我想这全是他老教学慎重,委屈婉转的想法使人明白,不肯误人光阴的缘故吧?他老终于因了气力微弱,只讲了十几课便停了讲,后来由他老的高足仁开法师代座,才把全部讲完,接着仍由仁师又讲了部《四分戒》。他老——弘公——后来虽未继讲,但凡关于书中难题,仍由仁师向他老寮房执卷请决,他老是无不很喜欢很敏捷地答复。直到现在本寺对于《随机羯磨》、《四分戒本》两部律,能够常年循环演讲,使学者把律条律制熟悉的如数家珍——也可说是家常便饭,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遗泽嘛!不但本寺是这样,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阴下的,像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等,数目很多的僧众,都是一体律仪化,他们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
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游走观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走来,他老必先捷速回避,表面似像很怕人,其实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烦。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据说那是他老最喜欢看的。假使这时能有丰子恺先生同游,信笔给绘幅“海上之弘一律师”图,那真能有飘然出尘之趣了。有一天晚上,朱子桥居士因悼亡友乘飞机来自西安,特来拜访他老,他老接见了。同时市长某公,是陪着朱老同来的,也要借着朱老的介绍和他老见一见。他老急忙向朱老小声和蔼地说:“你就说我睡觉了。”第二天上午,市长请朱老在寺中吃斋,要请他老陪一陪。他老只写了张纸条送出来作为答复,写的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天气由炎热的夏天,渐渐转到凉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们大众,个个都抱着十二分热忱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长住,永远作我们依止不离的善知识。但他老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向来是不循人情的,他要想走,你谁也留他不住,他老在很早的日子,就定下秋八月间的行期了。我们在无法挽留下,只有预备做一番隆重恳切的送行了。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便公开接受人的求书了。除了他老送给每人一幅的“以戒为师”四字外,其余个人递纸求书的纷至沓来。他老一一接受,书写的词句多是《华严经》集联,蕅益大师警训,总数约有数百份。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众又请他老最后开示,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临上船的一天,我们还是照着欢迎他老的仪式来欢送,当日赴闽迎请他老北来的梦参法师,这时是亲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梦师将别的当儿,从挟肘窝下拿出厚累的一部手写经典,笑容满面地低声向梦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梦师喜不自胜的携回展视,是部他老手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字体大约数分,异常工整遒劲,是拿上等玉版宣写的,厚累约有四十多页。末幅有跋云:“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印章。
现在他老上品上生了!远在北方的晚辈我,起初听到噩耗,还在半信半疑,后来看到《觉有情》半月刊,把事情都证实了,我才不禁一阵心酸。哎!当代大德一个个相继逝去,人间渐渐没了明灯,我们众生的罪业该有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