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
新近因了某种因缘,和方外友弘一和尚,聚居了好几日,和尚未出家时,曾是国内艺术界的先辈,披剃以后,专心念佛,见人也但劝念佛,不消说,艺术上的话是不谈起的了。可是我在这几日的观察中,却深深地受到了艺术的刺激。
他这次从温州来宁波,原预备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华山去的。因为江浙开战,交通有阻,就在宁波暂止,挂褡于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云水堂中住着四五十个游方僧,铺有两层,是统舱式的。他住在下层,见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说:
“到宁波三日了。前两日是住在某某旅馆(小旅馆)里的。”
“那家旅馆不十分清爽吧?”我说。
“很好!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气呢!”
他又和我说了些在轮船统舱中茶房怎样待他和善,在此地挂褡怎样舒服等的话。
我惘然了。继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马湖去小住几日,他初说再看机会,及我坚请,他也就欣然答应了。
行李很是简单,铺盖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马湖后,在春社里替他打扫了房间,他就自己打开铺盖,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宁珍重地铺在**,摊开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几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边洗面去。
“这手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我忍不住了。
“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张开来给我看,表示还不十分破旧。
他是过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饭和两碗素菜去(他坚说只要一碗的,我勉强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莱菔、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为他慎重而作的盛馔,丁宁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箸夹起一块莱菔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掉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制了四样菜来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我说:
“这太咸了!”
“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离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说饭不必送去,可以自己来吃,且笑说乞食是出家人的本分的话。
“那么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
“不要紧!雨天,我有木屐哩!”他说出“木屐”二字时,神情上竟俨然是一种了不得的法宝。我总还有些不安。他又说: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
我也就无法反对了。
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莱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我当见他吃莱菔、白菜时那种愉悦丁宁的光景,我想: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得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凡为实利或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们。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限时可得。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色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写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谁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
与和尚数日相聚,深深地感到这点。自怜囫囵吞枣地过了大半生,平日吃饭着衣,何曾尝到过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情景!虽然愿从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经过好好的艺术教养,即使自己有这心,何尝有十分把握!言之怃然!
正怃然间,子恺来要我序他的漫画集。记得:子恺画这类画,实由于我的怂恿。在这三年中,子恺实画了不少,集中所收的不过数十分之一。其中含有两种性质,一是写古诗词名句的,一是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出一次,至于写日常生活的片段的部分,全是子恺自己观照的表现。前者是翻译,后者是创作了。画的好歹且不谈,子恺年少于我,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
子恺为和尚未出家时的弟子,我序子恺画集,恰因当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这是甚玄不可思议的缘啊!南无阿弥陀佛!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八夜,夏丏尊在奉化江畔远寺曙钟声中。
(原载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上海《文学周报》第一九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