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纪

※.景 帝

名启,是文帝之子,在位十六年。

【原文】 三年,梁孝王来朝。时上未置太子,与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之。詹事窦婴引卮酒进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王以此益骄。

张居正讲评:汉景帝与梁孝王同是窦太后所生,相爱甚笃。景帝即位后的第三年,梁孝王自封地前来长安朝见景帝,那时景帝还没有册立太子。一天,景帝与梁王在宫中饮酒,酒醉之后,他对梁王说:“我死后将天下传给你。”梁王起身推辞。他虽然明白景帝的话当不得真,但心里仍然很高心。窦太后听说这话后,便信以为真。当时,詹事窦婴是窦太后本家的侄子,正好在场侍候他们饮酒。他担心景帝的这句话传出去,将来会成为惑乱的源头,便斟上一杯酒,捧给景帝进谏说:“现在的天下,并不是主上你的天下,而是高祖传下的天下。您既然继承了高祖创立的基业,便该事事遵循祖训,天下父传子,代代相传,是高祖定的规矩,没有什么哥哥传给弟弟的。主上您虽然很宠爱梁王,但不能违背祖训,而将天下擅自传给他!”太后正为这件事高兴,忽然被窦婴劝阻,因此憎恶窦婴,将他从窦氏的族谱中开除了,并不准他再入朝参政。梁王因为日后可能继承天下,越发骄纵,乘车、穿衣服、宫殿都僭越天子的规制,又派刺客刺杀了劝谏景帝不将天下传给他的大臣袁盎等,最后梁王差点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这都是因为景帝一时的戏言造成的。大抵天下的事有所规定,则人不会去争夺,况且天下相传,如果没有一定规矩,而以私心传授,很难不起纷争、祸乱。汉朝建立时就立下父子相传的规矩,就是有鉴于此的。景帝因为溺爱梁王而草率地许诺将天下传给他,因而梁王日渐骄横,当他罪状彰露时,加以惩罚,这几乎使母子兄弟之情毁于一旦。所以史臣说:“天子无戏言。”这是很有道理的。

※.武 帝

名彻,是景帝之子。在位五十四年,庙号世宗。

【原文】 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上亲策问以古今治道。广川①董仲舒对曰:“臣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自非大亡道之世,天尽欲扶持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

张居正讲评:历代天子即位后,以元年、二年、三年、四年等纪年,本无年号。到汉武帝即位之后,便以年号纪年,第一个年号名叫“建元”。自此以后每个朝代、皇帝都有年号。汉武帝建元元年十月,武帝下诏让有司举荐德行贤良、操行方正、能直言极谏的士人,聚集到长安。等他们到长安后,武帝亲自出一道题来考察他们,题是这样的:“古往今来的治国道理,有兴有废,各不相同,兴废的缘由是天命还是人事?”当时,独有广川县人董仲舒回答得尤其出色,他说:“据我观察,天人是一体的,彼此感应,没有例外。天下有道,天便眷顾;天下无道,天便抛弃。天人之间的相互感应很是可畏。然而,天的本性是仁爱的,除非人君无道到了极点,是不会抛弃他的。并且天会时不时地提醒他,降下灾祸,以警示他,要他悔改,这都是为了他好啊。因而混乱是可以治理的,废坠是可以再兴盛起来的,关键在于人君的改恶从善,以秉承天意。如果人君能努力于学问,读书穷理,以明白这个道理,则见识日渐广博,而智慧与思考问题的能力也日渐开明;如果能努力提高自己的修养,亲自推行此道,则人君的德行日渐尊崇起来,功用自然日渐弘大起来。按照上面这样做则天下大治,不按照则天下大乱。人君治理天下的工具有仁、义、礼、乐四种。自古以来的圣王也是以这四样教化天下,并传给子孙的。因而他们虽然死了,但能保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年。像夏朝四百年,商朝六百年,周朝八百年,这都是四者教化的功劳。此四者常在人心,历世不忘,因而享国长久,并不是上天特别宠爱他们。仁、义、礼、乐四者正是人君应该重视的当务之急。春秋、战国以来,申、韩、苏、张的学说,流遍天下。到秦朝焚书坑儒,仁、义、礼、乐四者**然无存。高帝不尊奉儒家学说,文帝又无为而治,因而礼仪废绝了。”董仲舒的这篇对策,虽然词语迂缓,但词意醇正。汉代经学,从此兴盛起来,他的功劳不可谓不大啊。

【原文】 “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敝,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接着又说:“国家的盛衰,在于人君推行什么样的治国方略。以前的朝代中,说到享国最长的,非周朝莫属。当周朝传到幽王、厉王时,国家也就衰落了。但先王一脉相承的治道并没有灭亡,只是幽王、厉王暴虐无道,不肯施行先王治道。至于宣王,则继承了先代的治道,奋发有为,兴利除弊,国家遂至于中兴。这是宣王夙兴夜寐、勤政不怠,推行先代治道的结果。由此可见,君主如果想让国家长盛不衰,应当时时刻刻推行先王的治道不可懈怠!不过,这个治道用不着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追求,它全系于君主的心念之间。如果君主能够先端正自己的心性,光明正大,不为一毫私意所遮蔽,则做出来的事、发出来的号令,必然都合乎天理、人心,朝廷政风自然端正。朝廷端正,则必然能任用贤人,废黜不肖之徒,使群臣都奉公守法,竭力效忠,如此则百官端正了。百官端正,则仁义礼乐教化四者不会悖逆,以四者教化四方、百姓,无远弗届,百姓、四方自然端正了。君主德行端正,天人自然和谐,没有邪气充盈其间,因而阴阳调和,风雨知时,百姓欢乐,繁衍不息。世间的福瑞都出现了,天下大治了。天命与人事本是一体,人事端正,则天命与之相呼应,祥瑞毕集;人事不端正,则邪气与之相呼应,灾害随之而来。追根溯源,一切都在人君的一念之间。因而古语说:‘君上的心为一切教化的根源,如果君上一心至诚则可以化育天地。’也就是这个意思。”董仲舒应对武帝的三篇策对中,关于端正心性的言论,实在是帝王治理天下万世不变的根本。君主如果能这样做,则三皇五帝的盛世很容易就能达到!

【原文】 “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趋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对策又说:“以仁义治理天下,固然需要君主首先端正自己的心性,以此来端正朝廷、百官、万民、四方,而后各种福瑞就都来了。但也有圣人地位卑贱,得不到重用,而不能达到这个效果的。如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所居的地位、所操的形势都是可以达到这个效果的,况且陛下是个圣德的人,这样更容易达到这种状态。陛下即位之初,所作所为就高出先代君主一筹,而且福泽深厚;智慧、知识明白通达,又有使天下大治的美好愿望;怜爱百姓而好慕贤士,可谓不世出的明主。然而阴阳未能调和,风雨未必及时,各种福瑞没有出现,这是何故?只是因为教化未能推行,百姓风俗不能得到校正,因而不能达到太平盛世。就像对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水往低处流,必须有堤坝去防御;人们争相趋向利益,如果不以教化为堤坝,又怎么防御得住?古时王者,晓得这道理,故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所系者大,而专力于此。在京师中,则立太学以教于国,在各郡国,则设庠序以化于邑;这太学与庠序里面,都设师儒之官,取民之俊秀者而教之。用仁去渐染他,用义去磨砺他,用礼去节制他。所以民都兴于仁义礼乐,不用严刑重罚,而民自不犯法禁。由上之教化素行,而下之习俗淳美故也。”由是观之,欲致诸福,在行王道;欲行王道,必先教化。治天下者,当知所务矣。

【原文】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愿治,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又说:“以仁义治理国家的首要任务在于以仁义教化百姓。秦朝废弃教化,滥用律法,汉朝应该吸取秦朝的教训,改变这种方法。自古以来,贤能的帝王都会出现在乱世之后,他们以乱世为戒,兴利除弊。将乱世所推行的治国方略全部废除,使天下为之一新,开太平盛世。就像弹琴瑟一样,如果弦的松紧不能调到恰到好处,必须解下来,从新安上,方能弹奏。就像治理天下,前面的治国方略已经使天下坏到了极点,必须彻底抛弃前面的方略,改弦更张,才能使天下大治。因而汉朝自高帝取得天下以来,历经惠帝、文帝、景帝,都力图使天下大治,然而目的却没有达到,其根源在于旧制度更新得不彻底,仍然保留了很多秦朝的制度。古人曾说:‘站在水潭边想念鱼是多么的鲜美,是没什么益处的;还不如回去制作渔网,这样就不愁得不到鱼了。’现在,临朝治理天下,光空想使天下大治,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还不如革去旧弊,更新制度。这是因为制作渔网可以捕鱼,更新制度则可以更好地治理天下。天下既然能得到很好的治理,则阴阳调和、风调雨顺、众生和谐繁衍不惜。天灾人祸日渐消去,祥瑞、福气日益招来,由此可见国家的兴旺,并非出自天命,而是出自人事。”这是董仲舒“天人三策”的第一策,劝武帝彻底更改秦朝的治国方略,施行新的治国方略。继承太平盛世的治国方略需要谨守前代,而继承乱世的治国方略就需要于前代有所更改了,保留有益的,废除有害的。武帝上承秦朝的乱世,风俗敝坏,因而董仲舒劝武帝改弦更张。如果上承祖宗的太平盛世,则应该率由旧章,而不可随意更改。

【原文】 “圣王之治天下也,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义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②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义之流也。今陛下并有天下,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的第一篇对策,武帝很满意,为了进一步测试他的才能,武帝又出一题问他说:“商代创立了五种残酷的刑罚以惩罚奸邪,但周代成王、康王的时代,不使用刑罚而天下太平,秦朝使用严厉的刑罚而天下大乱,这是什么原因呢?”董仲舒回答说:“我听说圣王治理天下,以设立学校教化百姓为第一要务。接受教化而具有德行的人,就赏赐他们爵位与俸禄以培养他们的德行;不接受教化而作恶的人,则用刑罚以惩罚他们的恶。推行道德教化,德刑并用,因而那时的百姓,都晓得礼义,而耻于为恶,不触犯法律。商朝之所以能战胜奸邪,也是因为以教化为先,刑罚为辅,并不是五种刑罚的功效。周武王适逢纣王的暴乱,为了维持天下大义,不得已讨伐纣王,诛杀他的党羽,以除祸害天下的蟊贼。所谓乱世当用重典,不得不用也。当天下一统,重新归于太平后,周公就立刻制作礼仪、乐章,阐明教化天下的工具,以润色太平。到成、康二王时,国家臻于盛世,刑罚不用,牢狱空虚,连续四十余年没有人被判刑。这都是以仁义教化天下造成的,百姓都饱受仁义的熏染,自然民风淳厚。这都是刑罚所不能做到的。现在,陛下拥有天下,远近归附,三代的全盛时期也不过如此。然而不以仁义教化百姓,是不能与三王比肩的。曾子曾经说:‘人能对自己所知道的道理,尊重、信奉毫不怀疑,其德行则会一天天地进步趋于高明;对于自己所知道的道理,身体力行毫不懈怠,其功业则日积月累趋于光大。可见高明光大,不在于别的,只在于一心一意地身体力行地行动。’现在陛下出这个题,追慕成、康时期的刑罚不用而天下大治,想必陛下对于三王的教化,也有所了解了吧。我恳请陛下遵信这个治道,极力推行,而不是只是说几句羡慕先贤的空话,如此则教化修明、风俗淳美,太平盛世很容易就可以达到了,这与三王的时代又有什么不同呢?治理天下的方略,首先要重视选贤用能。而天下的贤才,又在于平素的培养。如果平时不做培养,一旦需要的时候,就像美玉未曾雕琢,便要求其富有纹理,怎么可能呢?因而要任用贤才,首先得培养贤才。三代时,中央设有太学以教化天下,地方设有庠序以教化地方。然而庠序的教化,只能教化某一个地方,接受教化的人不多。如果要说培养人才最多的,那就算是太学了。这是因为太学聚集了天下的贤才前来接受教化,是贤能的人进入仕途的门路。如果在太学能对他们加以培养,时常考试询问他们,以使他们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培养他们的德行,则才德兼备的人才可以得到了。以天下的贤才,治理天下的事,则三代的太平盛世可以达到了;像尧、舜等圣王那样的名声,也可以得到了。”这是董仲舒的第二策,劝武帝先推行教化,再施行刑罚,设立太学以培养人才,可算是治理天下的要务了。至于“遵信自己所听见的、力行自己所知道的”两句,尤为重要。这是因为天下事,懂得它并不难,难在于去施行。武帝追慕成、周时期的盛世,而所推行的却是秦朝治国方略的余孽,以这样的方法治理国家而打算和三代圣王比肩,未免南辕北辙了!

【原文】 “道者,万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授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由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回答了武帝第二个问题后,武帝又出一题问他说:“三王所推行的教化,各有不同,莫非道理有什么不同吗?”董仲舒回答说:“这道理是从古至今一脉相传的,就算传至万世都成,哪儿来的什么弊病?有弊病是因为后人肆意妄行,失去了这个道理。就像夏禹建国之初,崇尚忠厚,到后来风俗逐渐变得骄横了,因而殷汤取代夏以后,不得不改崇尚敬畏。崇尚敬畏久了,又变得太质朴了,因而周代商后,不得不改崇尚礼文。是以文救敬之弊,以敬救忠之弊,矫正偏斜使之归于正,事理理当如此。至于其中所蕴含的道理,怎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这是因为这个道理是一切的根源,出自于天,自然而然。天至今不变,则这个道理也不会变,自古以来的圣王只不过是顺应这个道理而推行罢了。因而,禹承继舜,舜承继尧,这三个圣人,以圣继圣,递相传授,都谨守这个道理,没有弊病。既然没有弊病,怎么会需要矫正呢?所以尧、舜、禹之间,没有听说有什么改革更化的事,正是因为他们所遵循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此看来,圣人上承太平盛世,则沿用上代的治国方法,不做改革,像夏禹继承虞舜,虞舜继承唐尧就是这个道理。上承乱世,则需要变革治国方法,就像周继承殷,殷继承夏就是这个道理。现在,汉朝继秦朝的大乱,周朝所崇尚的礼文,早就湮没无闻了。现在,正是改变周朝的礼文,崇尚夏朝的忠厚,以救邪归正的时候了,然后可以教化天下,更易风俗。这是上承乱世,不得不这样。在世道变乱的时候趋向礼文,就像江河之水从高处流到低处一样。在春秋时期,孔子就感叹当时过于崇尚礼文,而打算改变,现在又怎么能不改变呢?”董仲舒的话真是革除社会弊端的至理名言,不但在当时,就是在后来也是适用的。自汉朝建立以来,虚文日盛,实际与政策逐渐脱节,负责教化天下的人,应当深思董仲舒的话。

【原文】 “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③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又说:“《春秋》大一统的含义是,天下诸侯都归属于天子,按照天子的诏令行事,不敢违背。这是天经地义,古今一体的事,需要时时明了。如今天下各家纷纭,百姓无所适从;老师传下来的,各为一道,各持一说。除儒家六经之外,还有诸子百家,主张各不相同。纷纷争立门户,争论是非,试图使君上以自己的学说教化天下。所以君上被诸家学说扰乱了心智,也不知道究竟挑选哪种学说来治理天下,这样人心自然乱了。我以为,天下人应当学习的,只有孔子所删定的六经,其余诸家不属于六艺或者孔子学说的,像申不害、韩非等的法家学说,苏秦、张仪等的纵横学说之类,都应该宣布为邪说,一概废绝。老师教给学生的,学生学习的,地方推荐人才的,朝廷选举人才的,都只以孔子六艺为主。然后,天下的思想一统于儒家,百姓们自然知道该学习什么,该做什么了。”汉朝上承秦朝,读书人中学习申、韩、苏、张学说的,还有很多,一些也被荐举到朝廷任职。因而董仲舒第三策最后,要让武帝禁绝它们,使儒家圣道不被功利思想所混杂,六经圣典不因这些异端而昏暗不明,这就是所谓的“醇儒”。现在,诸子百家都已湮灭,而孔子六艺,如日中天。董仲舒者此举不但有功于汉代,于后世万代也是大功一件。

【原文】 及为江都相,事易王。王,帝兄,素骄,好勇。仲舒以礼匡正,王敬重焉。尝问之曰:“越王勾践④与大夫泄庸、种、蠡⑤伐吴灭之,寡人以为越有三仁,何如?”仲舒对曰:“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⑥,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由此言之,则赿未尝有一仁也。”

张居正讲评:董仲舒回答完武帝的三个问题后,武帝任命他为江都国的相国,辅佐江都易王刘非。易王,是景帝的儿子,武帝的兄长,一向骄横又自负勇力。董仲舒担任他的国相后,时常以礼法辅导匡正他,易王十分感动,也很敬重他。一天,易王问董仲舒说:“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欲向吴国报仇雪恨,与他的大臣泄庸、文种、范蠡三人共谋大事,最后在三人的辅佐下,举兵伐吴,覆灭了吴国。此后越国北上中原与诸侯会盟,三人可谓功勋卓著了。以前,孔子称赞微子、箕子、比干是商纣时期的三个仁人。我看泄庸、文种、范蠡助越王灭吴称霸天下,功勋卓著,说他们是越国的三个仁人怎么样?”董仲舒回答说:“王上称赞他们三人为仁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功勋很大。但你不知道所谓的仁人在于一心为仁,其存心处事,但知有道理,不知有利害。义之所在,就恪守正道而行,没有一丝追逐利益的想法;道之所在,则秉公而行,绝没有一丝计较功劳的想法。其行为纯出于天理,不是为了什么而为,这才是仁者之心。稍微有一丝私心,便不是仁道而是霸道了,仁人以这种行为为耻辱。所以孔门弟子,就算是五尺孩童稍微懂事的,都看不起春秋五霸的功业,因为他们崇尚权谋,假借仁义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五霸的功勋尚且被孔门子弟看不起,泄庸、文种、范蠡妄逞权谋,灭人国家,覆人宗庙,不顾仁义,比其五霸来又差远了。这样看来,越国哪儿来的仁人呢?”按:当时,江都王骄横,不尊奉律法,看他羡慕那些使用阴谋夺人国家的大臣,则知他已生叛心,因而董仲舒以仁道匡正他。所谓以礼匡正,就是这样的。后来,易王的儿子刘建竟然因为谋反而被诛杀,不正是易王将叛心遗留给儿子造成的吗!从董仲舒关于五霸的义利之辨,可以看出他的学术之纯正,汉代的儒者没有人能赶上他的。

【原文】 六年,武安侯田蚡为丞相。蚡骄侈: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物,相属于道;多受四方赂遗;其家金玉、妇女、狗马、声乐、玩好,不可胜数。每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稍退。

张居正讲评:汉初丞相一般都由列侯担任,武帝即位后的第六年,任命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田蚡自恃是皇亲国戚,行为骄横奢侈:营建府邸,一定要壮美华丽超过其他人;购买田地,都选择上等的膏腴之地;时常派人到各郡县购买当地的货物,人员往来络绎不绝;他又贪财好利,收受了大量的贿赂;因而他家中蓄积的金银宝玉与妇女、狗马、声乐、好玩的东西极多,不可记数。他又因太后的缘故,得以自由出入宫禁。时常入宫与武帝商议朝政,武帝对他言听计从,对于他所举荐的人,不拘资历、门第,就算出身草莽也能立刻任命为二千石的大官。渐渐的主上的权柄下移了,武帝因此渐渐不能忍受。一天,他见田蚡所选的官太多,便责问他说:“你选的官选完了吗?我现在也要选些官!”这是责备他专政擅权,只知有自己,不知有朝廷。田蚡还曾向武帝要求少府考工令的官地建造房屋。武帝大怒说:“你真是贪得无厌,怎么不连国家收藏兵器的武库一块儿占了去!”。自此以后,田蚡方才知道惧怕,稍稍收敛自己的行为。由此上可见武帝的英明,能抑制外戚使他们不敢为非作歹。但归根溯源,田蚡骄纵的根源在于他担任丞相,操持国政。他又是个见识短浅,骄奢的人,一旦权柄在手,自然为所欲为。以前文帝在位时,窦皇后的弟弟窦广国很贤能,文帝打算任命他为丞相,窦皇后却因弟弟是外戚的缘故而劝文帝任命申屠嘉为丞相,因而窦氏一族的富贵得以长保,朝廷也不至于对他们薄情寡义。文帝的防微杜渐是武帝不可比拟的。

【原文】 东海太守汲黯为主爵都尉。始,黯为谒者,以严见惮。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仓粟以振贫民。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

张居正讲评:东海郡的太守,姓汲,名黯。武帝听说他在任职期间,谨守自己的职责,爱护百姓,廉洁奉公,才能卓越,便擢升他为主爵都尉。汉代的主爵都尉即是秦代的主爵中尉,为九卿之一,掌管封爵相关事务。汲黯从太守直接任命为九卿之一的主爵中尉,是因为他贤能而越级提拔。史臣在叙述汲黯的为人时曾说道:“当汲黯做谒者,掌管朝堂礼仪时,常在武帝身边侍奉,就以严正为武帝所尊敬、忌惮。一次,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烧毁了数千家的房屋,武帝便派汲黯持节前往调查。汲黯调查完,回朝复命说道:‘这是因为百姓不小心造成的失火,与天灾无关,不需要忧虑。之所以烧毁了数千家的房屋,是因为百姓的房屋连接在一起。在我经过河南郡时,见当地遭遇水旱灾害,百姓流离失所的,达到上万家,为了填饱肚子甚至父子相残。如此的灾害,当慎重对待。我看到百姓困苦,需要赈济,如果先报知朝廷,等朝廷同意了再去赈济,恐怕已经晚了。我便自作主张,持节命令当地政府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我未奉旨意,就自作主张,罪不可赦啊。现在,请陛下收回节杖,治我自作主张之罪。’”武帝听完,很赞赏汲黯能宣布主上的恩德,使百姓得以活命,便宽恕了他。

《春秋》上说,大臣在外巡视,有可以使百姓、国家获利的事,可以自作主张。现在,水旱祸害百姓,人民都到了杀人吃人肉的份上,汲黯便宜行事,赈济百姓,救了数万百姓的性命,使惑乱消弭于无形,可算是做到了《春秋》大义了。然而,如果不是遇上贤明的君主,很少有在自作主张后还能全身而退的。而武帝认为他做得对,而宽恕了他,不以律法苛责他,其雄才大略,也可见一斑了。从汲黯的行事中,可以看出作为臣子做事的原则;从武帝宽恕汲黯,可以看出人君用人的原则。

【原文】 其在东海,治官理民,好清净。其治务在无为,引大体,不拘文法。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时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俱。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⑦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庄助为请告⑧。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⑨,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⑩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张居正讲评:汲黯在东海郡做太守时,处理政事,管理百姓,都无为而治,让百姓休养生息,各得其所。一切都顺着人情事物当然的道理,任其自然,无所作为,不愿意多事而引起纷扰。一切制度、设施,都只是制定一个大致的原则,对于琐碎的细节不做规定。汲黯为人,生性倨傲,没什么礼节。只要发现人有过失,便当面指出来,不能含容在心里,必说出而后快。那时武帝将天下的文学儒臣召到朝堂,商议治国方略。武帝是个爱好名声的君主,每次与群臣议论,必高谈阔论仁义,追慕唐虞。动辄就说我要如此、如此,其实并不实际去做。汲黯曾当着众人的面指出武帝的这个缺点,他说:“古往今来,帝王治理天下,都以真心诚意、无私寡欲为本。现在陛下心里却充盈着声、色、货、利等种种私欲,表面却要推行仁义。这样又怎么能学习先代的尧舜等圣君,而达到盛世呢?”武帝因汲黯当众羞辱他,心中很不高兴,扔下朝臣们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公卿大臣以为汲黯触犯了武帝的忌讳,将受到严厉的惩罚,都替他担心。武帝平日里很了解他的为人,回到宫中后,对左右说:“汲黯为人怎么这样的耿直啊!”将汲黯召来责备他,说他言语太过直率,当面指责君王,这可不是侍奉君上的礼节。汲黯回答说:“天子任命公卿等辅弼大臣,就是为了让他们直言敢谏,以使君上行事不至于失德。怎么能阿谀奉承,明知道君上不对,还顺着君上的意见办,这不是鼓励君上做不义的事来吗?况且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就得谨守职责,这才算是称职。如果只是为了免于祸患,明知有错而保持沉默,自己虽然得到了保全,却玷污了朝廷的尊严?”汲黯当面指出君上的过错,虽然太过激烈,但他的刚正不阿却无人可比,因而武帝也时常听从他的劝谏。汲黯平时体弱多病,一天,因为有病,同僚庄助替他向武帝请假。武帝便问庄助说:“你觉得汲黯这个人怎么样?”庄助回答说:“汲黯为人,可以重用却不能做小官。如果任命他为普通的官员,他也不见得比别人干得多出色;如果在国家危亡的时候,让他辅佐少主,他一定能够使朝廷坚如磐石,一切祸福利害都不能动摇他。人想招揽他,他未必愿意去;打算撵他走,他也不见得会离开。其操守坚定不移,就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不能使他失去操守、斗志。这就是汲黯的长处。”武帝说:“这个评价真是太恰当了。古有身负国家大任的大臣,为国家所倚重,只要国家还在就绝不离去,国家灭亡了,就自杀殉国。汲黯真算得上是身负国家重任的社稷之臣了。”武帝能够宽容汲黯的耿直,并且称赞他为社稷之臣,可谓有知人之明。然而,汲黯在中央任职不久就被调任淮阳太守,不受重用,这又算什么知人善用呢?《大学》说:“知道贤人而不能推荐,推荐了而不能重用,是轻慢啊。”这正是武帝所犯的错啊。

【原文】 匈奴入上谷.,杀掠吏民。遣将军卫青出上谷,公孙敖出代.,公孙贺出云中,李广出雁门.,各万骑击胡。卫青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无所得;公孙敖、李广皆为胡所败,唯青赐爵关内侯。青虽出于奴虏,然善骑射,材力绝人,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乐为用,有将帅材,故每出辄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张居正讲评:武帝元光六年,匈奴进犯上谷郡,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武帝便派遣四个将军各领兵一万反击匈奴:车骑将军卫青领兵从上谷出击,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出击,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出击,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出击。其中,独有卫青从上谷出击,直捣龙城,斩首并俘虏匈奴七百余人,得胜回来;公孙贺既没有失败,也没有折损人马,算是无功无过;公孙敖与李广却没那样幸运,他们遇上匈奴主力,大败而归,公孙敖折损了七千人,李广全军尽没,自己还曾被匈奴人俘虏,最后依仗个人勇力才只身逃回。因此,卫青被封为关内侯,以赏赐他的战功。卫青本是平阳侯的仆人,出身微贱。然而他精通骑射,颇有才干。飞黄腾达以后,待人也极其谦虚谨慎;并且体恤士卒,士兵们都乐意为他效力,因而每次出塞进攻匈奴都有所斩获。当时,武帝于微贱之中,提拔重用他,不待别人的推荐,不拘一格,天下由此都知道武帝知人善用。人只要有才能,就算微贱如奴隶,也不能抛弃不用,这可算是用人的方法了。然而,四位将军出塞远征匈奴,折损士卒两万,斩获却只有七百,得不偿失,可算是穷兵黩武了。

【原文】 元朔元年,冬,诏曰:“朕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壅于上闻也。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有司奏:“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当免。”奏可。

张居正讲评:武帝元光元年,下诏天下郡、国分别举荐孝、廉各一人。到元朔元年,诏书已发出六年,并不见有人才被举荐到长安。这年冬月,武帝又下诏说道:“孝悌是一切行动的根源,廉耻是读书人的美德。古代圣王每每留意于此,并以此教化天下。我以前曾诏告郡国守令等官,荐举清廉的官吏、有孝行的贤人,以使天下风气崇尚清廉、孝悌,百姓争先向善。现在诏书下了已经六年了,却一个都没有举荐上来。孔子说:‘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尚且有美好忠信的人。’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没有贤人举荐呢?现在每郡必须推荐一人,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明当地官员不能宣扬朝廷的教化,而使有德行的君子,壅蔽而不被朝廷知道。我听说古代作为臣子的能推荐贤能的人,就该受到赏赐,如果堵塞荐举的路子,不能举荐贤人,就该受到处罚。古代都能这样,现在怎么能不这样呢?你们商议一下,对于那些郡国守令,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不举荐孝廉的应该处以什么样的惩罚!”于是大臣们商议后说:“以前曾下诏让天下郡国举荐孝廉,他们却不执行,便是违犯诏书,当处以大不敬之罪。举荐廉能,激浊扬清,是郡国守令的职责。现在不能举荐孝廉,便是不称职,应当罢官。”武帝批准了他们的建议,下诏施行。武帝的这一举动,也算是个不错方法。因为,天下贤才蛰伏于民间,朝廷怎么可能一一知道呢?而郡国官吏,只知道什么文书之类的事,又怎么会将举荐贤才当做一回事呢?现在,既然要郡国举荐贤才,而又惩罚不举荐的,则人人畏惧,为了不受惩罚,自然加意搜求贤才举荐!当然,对于举荐的贤才,应当考核是真的有才能,还是为了免于惩罚而胡乱举荐,对于应付了事的官员应当从重惩处,这也是应当注意的。

【原文】 五年,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时上方兴功业,弘于是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

张居正讲评:武帝元朔五年,擢升御史大夫公孙弘为丞相。汉初丞相都在列侯里选任,公孙弘儒臣出身,没什么战功,自然也就没有爵位,于是武帝便封他为平津侯。此后,凡被任命为丞相的,必然会被封为列侯成为惯例。当时,武帝打算制作礼乐,开拓疆土,建立功业。公孙弘自以为处于非常的时候,责任重大,担心自己见识有限,不足以谋划国事,便在丞相府东边,建立客馆,招揽天下贤人来为他出谋划策。他的俸禄,大多数都用来供养这些贤人。天下之事纷繁复杂,一个人是无法全部都知道的,因而君主任命宰相辅佐自己,而宰相又招揽贤人来出谋划策。这样集思广益才是大臣公忠体国之道。公孙弘开幕府招揽人才,是深得此道。但史书上记载,公孙弘气量狭小,有隙必报,像贬谪董仲舒、汲黯。因而,他所招揽的贤才,未必就是贤才,他所谋划的也未必就正确。后来的宰相,应当效法公孙弘的招揽天下贤才,而以他的妒忌为戒。

【原文】 天汉元年,遣中郎将苏武与张胜、常惠使匈奴,单于使卫律召武,欲降之。律谓武曰:“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使牧羝.,曰:“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张居正讲评:武帝天汉元年,因匈奴派遣使者前来通好,便派遣中郎将苏武,与张胜、常惠等前往匈奴还礼答谢。当他们到了匈奴后,匈奴单于却傲慢、骄横起来,不以使者的礼节相待。又让汉朝降将卫律劝降苏武,并以兵威逼迫他,苏武抵死不从。卫律见硬的不成,又来软的,好言相劝哄他说:“我以前也是汉朝的使节,出使到匈奴,只因惧怕回汉朝后会受到惩罚,因而才归顺了匈奴。幸蒙单于器重,封我为丁灵王,统领着数万兵马,拥有数不尽的牛羊马匹。如果你今天归顺了匈奴,马上你就可以像我一样富有,那是何等快活。如果不归顺必定会被处死,如此的死掉又有谁知道呢?死后不能留名千古,死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归顺好。”卫律虽然用这些话去劝说苏武,但苏武一点也不为之所动。卫律又恐吓他说:“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劝告,等你受苦受难时,再想见我,那就难了。”于是苏武大骂卫律说道:“你本是汉朝的臣子,却忘恩失义,叛主求荣,投降蛮夷,以苟全性命,偷取富贵,乃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这等的人,我怎么能与你为伍!”卫律见苏武志气坚定,知道他不可能归顺,便将苏武的回答报告了单于。单于大怒,便将苏武囚禁在一个大的地窖里,不给他吃喝,打算饿死他。苏武手中只有那象征使节身份的节杖,遇到下雪,就取雪和节上的旃毛吞下去,以充饥,能延续数日的性命。匈奴见饿不死他,都很诧异,以为有神灵庇佑,不敢加害他。便将他放逐到了今天贝加尔湖附近,把一群公羊交给他看管。对他说:“当这些公羊产下羔羊时,就放你回国。”公羊怎么能产羔羊呢?匈奴人这样说,是根本没有打算放他回去。又将他同去的属官分别安置到各地,使他们不得相见。苏武就这样在匈奴待了十九年,而不肯屈服。在生死的面前,他毫不动心;而长久的艰苦,也不能使他变节。古人所谓“不负君上的命令,坚持节操而不动摇”,说的也就是苏武了。

【原文】 征和二年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才能少,不类己,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张居正讲评:征和二年,是武帝在位的第五十年。武帝早年无子,到二十九岁时,皇后卫子夫才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刘据,七岁时被立为太子。刘据初生时,武帝因为得子较迟,所以特别宠爱他。当太子成年后,生性仁恕温谨,武帝却嫌他才能平庸,不像自己那样雄才大略。从此皇后卫子夫与太子的恩宠渐渐衰减。他母子心下疑虑,担心遭到废黜。武帝知道了他们的想法,一天便对皇后的弟弟大将军卫青说:“我汉朝自高祖以来,各项制度都只是草草创立,未能尽善尽美。再加上周边四夷时常侵扰中原,祸害边疆,如果我因循守旧,不变更制度,兴起礼乐,则后世子孙怎么办?因此,我内修明德,安内攘外,天下多事,不得不劳动百姓。如果后世子孙又像我这样,天下必然纷扰不已,这与秦朝的情况没什么两样。秦朝就是因为战乱不休,百姓得不到修养,才灭亡的。我身后子孙如果还这样,那就是蹈秦朝灭亡的覆辙。现在,太子敦厚稳重,生性安静,必能保守天下。天下多事之后,就需要一个谨守成法的君主,太子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吗?听说他们母子心中不安,你可以将我的这些话转告给他们,让他们安心,不要疑虑。”大将军叩头拜谢。太子平日见武帝南征北战,驱除四夷,天下纷扰,往往会进谏劝说武帝。武帝一般都笑着回答说:“现在,周边蛮夷侵凌中原,必须征伐,如此才能百年无事。我这辈子将这些苦事都处理好了,将来你就可以做个太平君主,这有什么不好吗?”武帝此言,与告诉卫青的话意思差不多。他认为自己将这些苦差事做好了,将太平天下传给太子,也是他的本意。但君主的父子之间,不可轻易露出爱憎的端倪,一旦露出,就容易为奸人利用。武帝只因为嫌太子才能平庸,不像自己。这个想法一生,后来为奸人江充利用,进献谗言,“巫蛊之祸”发生,太子、皇后相继自杀。

【原文】 吏民以巫蛊.相告言者,案验多不实。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会高寝郎田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上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而族灭江充家。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张居正讲评:武帝末年,宫禁松弛,妃嫔、宫女都与宫外的巫师交往,雕刻木人,祈求平安。后宫中相互之间有怨恨的,就说有人在背后咒诅主上。武帝听信了,诛杀了很多人,酿成了“巫蛊之祸”。谗臣江充诬陷太子,说他在宫中咒诅君上。太子愤恨不能辩解,便发兵逮捕并处死了江充。一时间,长安城中传言太子谋反。太子心中恐惧,便逃到了湖县,自缢而死。因此武帝对巫蛊之事严厉追究,许多无辜的人被逮捕下狱。后来,朝廷彻查这件事,发现大多数都是查无实据,都是冤枉了的。武帝此时才悔悟,太子也是被江充诬陷的,因为无法为自己辩白,才做出这些事,最后自杀的,心中根本没有反意。当时,在侍奉高祖陵庙的官员里有一个郎官,名叫田千秋,上书替太子申冤。说道:“现在,按照律法,儿子偷盗父亲的兵器,应该处以鞭笞的刑罚。平民尚且这样,作为你的儿子又怎么能例外呢?就算他擅自打开国家武库,取出兵器因失误而杀了人,又怎么能给他加上谋反的罪名,使他不能辩白而自杀呢,这不是太冤枉他了吗?”于是武帝开始悔悟,马上召见田千秋,对他说:“父子间的事,是最难以启齿的。自从太子死后,谁为他说过一句好话?只有你为太子辩白,说他没有谋反,这乃是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不忍太子冤死,因而派你前来告诉我啊。你是祖宗指派给我的忠臣,便当做为我的辅弼大臣。”于是拜田千秋为大鸿胪,位列九卿;诛灭了江充的家族,以发泄神人的愤怒。武帝痛心太子无罪而死,便修建了一座宫殿,命名为“思子宫”。又在太子自杀的湖县修筑了一座高台,命名为“归来望思之台”。希望太子的灵魂归来。谗邪奸佞之臣,反复无常,淆乱是非,无所作为,就算是明智的人,也很可能被他们迷惑。就像春秋时期宋国寺人伊戾谋害太子痤,楚国佞臣费无极谋害太子建,江充谋害戾太子。他们这样做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君王的宠信,逃避罪责,然而却使骨肉相残,国家倾覆。像楚平王、宋平公这样昏庸的君主,被迷惑也算正常。当像武帝这样的英明君主,竟然也被迷惑而不能察觉,后来虽然诛灭了谗臣,向天下昭明了太子的冤屈,但为时已晚了。虞舜仁德,尚且厌恶谗言;孔子这样的圣人,照样厌恶因为谗言而倾覆国家,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后来的人当以此为戒,详加审察。

【原文】 四年,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上曰:“鸿胪言是也。”于是悉罢方士候神人者。是后上每对群臣,自叹:“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

张居正讲评:到征和四年,武帝已经在位五十多年了,已经到了他执政的末期。日渐老去的武帝开始反省自己的一生,常颇有悔意地说:“我从即位以来,所行的事,很多都狂妄悖谬。像刑罚严酷、税赋繁重、频繁的战事、大兴土木、祭祀封禅等,以致天下疲敝,百姓生活困苦。思量以前的这些过失,真是追悔莫及。从今以后,一切伤害百姓、滥用钱财的事,全部停止。”于是大鸿胪田千秋进谏说:“现在,天下方士众多,竞相谈论些什么神仙,然而数十年来却没有应验的,其荒谬可以知道了。我恳请陛下把那些方士都斥退,不要让这些旁门左道迷惑人心。”武帝说:“你说的很对。”于是就将那些方士全部赶走了。从那以后,武帝每次见到大臣们就叹息说:“以前我因为愚昧而被那些方士迷惑、欺诳,妄图求得长生不老之药。现在看来,天下哪儿来的长生不老的人?凡是宣称什么长生不老的,都是妄言。人如果能控制饮食,服食药物,培养元气,最多可以达到减少疾病的目的,怎么会真有长生不老呢?”武帝痛心以前的过失,一切更改,汉朝江山得以稳固,是值得称道的。然而,当时武帝年事已高,国家空虚,这时才知道自己错了,难道不是晚了吗?虽然很幸运国家没有离乱,但已经危险了。因而人君治理天下,必须时刻警惕,毫不懈怠。一旦有什么处理失当,只有像先代帝王那样从谏如流,真诚改过,才有可能不抱憾终生。

【原文】 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有司奏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安民也,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由是不复出军,而封田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富养民也。又以赵过为搜粟都尉。过能为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谷多,民皆便之。

张居正讲评:以前,武帝好大喜功,力图有所作为。内则宠信方士访求神仙,修建宫殿;外则征讨边疆少数民族,招揽西域诸国,把国家的钱粮都消耗了,百姓生活困苦。到了晚年,才深深追悔自己以前所作所为的不是,下诏书说道:“我以前为了有所作为,弄得天下纷扰,百姓得不到休养生息,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啊。现在,负责财政税收的桑弘羊等,又上奏要求我下诏,派遣军队、征召百姓去千里之外的西域地区的轮台屯田、修筑堡垒、开辟道路。如果我恩准了他的计划,未免又要扰动百姓,使他们得不到修养生息,这并不是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计策。人人都有恻隐之心,我又怎么忍心这样呢?为今之计,天下财力既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首先要禁止官员虐待百姓,停止一切额外的摊派,使百姓们能够专心务农。如果官家一时缺少作战的马匹,可以按照以前的惯例,让百姓们领养,并免除领养者的其他差役,分派领养的马匹,只以补足以前的数额为限,不致于武备缺乏,不必又别生事端,劳师动众。”这是武帝悔过的话。自此之后,不再出兵征讨周边的少数民族,又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以表明任命他为丞相的本意在于,使百姓修养生息,逐渐富裕起来。又任命赵过为搜粟都尉,负责军队粮食的筹集。于是,赵过推行古代的耕作方法“代田法”。在一亩地中,挖出三条沟,将田平均分为三份,这沟宽、深各一尺,在古代这沟被称为“圳”。沟挖好后,就在沟里种植谷物,当禾苗长大后,用土将沟填平,以掩住禾苗的根部。使用这样的方法后,每年收获比以前多得多。又担心土地贫瘠,不能年年丰收,这沟的位置每年必须换一次,这也就是“代田法”这名字的由来。他还发明了一些农具,并教给百姓,大大节约了农时。耗费的时间虽少,但收获的谷物却很多。武帝能重用赵过,是因为他真心实意地想使百姓富裕起来。由此可见,武帝一旦知道悔改,而能马上施行善政,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但仍然对于填补空虚的国库,收纳天下民心,使汉朝不步秦朝的后尘,延续了四百年的基业,不无裨益啊。人很难没有过错,知错能改才是最珍贵的品质。

【原文】 后元元年,时钩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数岁,形体壮大,多知,上奇爱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犹豫久之。察群臣,唯奉车都尉.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黄门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张居正讲评:武帝有个宠幸的妃子名叫赵婕妤,住在钩弋宫,号为钩弋夫人。她生有一子,名叫刘弗陵,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来。到武帝后元元年时,他已经七岁了,身体强壮,异于常人。又天资聪明,很有智慧。武帝认为他很像自己,非常宠爱。当时,戾太子已经死了很久了,武帝也已经老了,心里便打算立他为太子。但武帝又担心,他年纪幼小,他的母亲钩弋夫人又很年轻,担心将来太后干政,发生吕氏之祸,因此心中犹豫不决,想着要选择几个有才干的大臣将来辅佐他,以托付后事。思来想去,群臣中唯有奉车都尉霍光,在身边侍奉时,办事小心谨慎,秉性忠诚笃厚,可以托付。便让宫廷画师画了一幅周公背负着成王朝见诸侯的图,赐给霍光,以暗示将天下托付给他的意思,要他将来像周公辅佐成王一样辅佐少主。后来,霍光果然尽心竭力地辅佐昭帝,戳破燕王谋反的阴谋,使汉朝江山稳固,武帝的托孤也算所托得人了。

注释:

① 广川,是汉朝的一个县,在今河北衡水景县广川镇。

. 囹圄,是监狱。

③ 六艺,即《易》《书》《诗》《春秋》《礼》《乐》六经。

④ 勾践,是越王的名字。

⑤ 泄庸、种、蠡,都是越王的大臣。

⑥ 五伯,春秋时期的五个霸主,分别是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王、秦穆公。

⑦ 数,是责备的意思。

⑧ 请告,是请假的意思。

⑨ 守城深坚,是说人守节当如坚固的城池一般,不可攻夺的意思。

. 贲、育,是孟贲、夏育,两人都是古代的勇士。

. 上谷,在今河北怀来县境内。

. 代,今山西代县。

. 雁门,在今山西右玉县境内。

. 龙城,是匈奴祭天和大会诸部落的地方。

. 平津,是汉代高成县的一个乡,在今河北盐山县南。

. 窖,是地窖。

. 羝,是公羊。

. 乳,是生育。

. 巫蛊,古代称巫师使用邪术加害于人。

. 湖,是汉代的一个县,在今河南灵宝县境内。

. 轮台,是西域的地名,即今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轮台县。

. 亭,是堡垒。隧,是开通的道路。

. 擅赋,是额外加派的钱粮、差役。

. 马复令,是百姓领养官马,应该免除徭役的事例。

. 奉车都尉,是官名,掌管皇帝的车驾。